苏菲绝唱(诗作奖入围)

孙谦

前言

 

    我既非宗教狂热者,也不是完全彻底的神秘主义者,而更多是一个本性诚实,向往本真的人。当我以诗性的精神探索真理时,与宗教信仰相遇了。我所信仰的伊斯兰教究其本质来说是跨越地域、民族、宗教,超越所有意识形态的一种精神信仰——宇宙意识,当它被苏菲主义者彻底打开之后,它通达造物主的趋向和通道尤为向人开敞。它或许还没有超越宗教式的解释,可它藉助于远在天边的幽玄和尽在咫尺的体验,在虚悬的抽象思考和心灵体悟之间,印证和揭示自我生命和造物主之间的关联时,苏菲的信条便是一旦信仰了真理,就要身体力行,以全部的心灵力量作为献身。

    苏菲的包容和汲取是无限,而非某种某类所知所见和某种某类未知未见。《苏菲绝唱》应和苏菲的方式,将在自我身心间所发生的一切,通过语词直接召唤其意义所在。它或许接近沉默的呢喃,或者似图接近永久的恩典,或者为接进真理之光亮做一种准备。与此同时,在诗写过程中汉语表达的大门也被无限打开,我感觉它几乎能够应对,并服务于任何复杂的生命体验和心灵感受。

    尽管,这是一个无主的世界,有关神,有关造物主存在的观念和意识,已经退至空无。但是,人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苏菲的本义就在于人所认识的自我存在与世界与造物主存在的统一性,它是诗性言说的基点,也是所有诗性本质的依托。我们的活性存在和逝性存在;即时性存在和隐秘性存在,透过在物性中的自心领悟,是能够将其对应关系延展到趋近澄澈透明的境地的,这是我们的归属所在。当我笔尖下的语词越是触碰到那些幽微隐昧的事物,我就越感到造物主的博大、伟大和无穷光亮。诗性的真实和天真,仅此而已!

    这个略显复杂的文本,于我过于简单的人生构成了某种悖反,我知道这是造物主对我的恩慈,他对我心灵的历练远超肉体,这种相异性构成了我的整体,诗性生命的衍生,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相同性中与相异性的相遇。

    我将这部诗创作的地址——西御街作为副题。我是在这个死去的地址中饮入了某种复活,这个创作地点,让生存的窘迫,让位给精神的丰盈和诗写的甜蜜。

    这部诗分为上下两卷,上卷是世界经验的集结,下卷是本土经验的归纳,当然,它只是感觉上的划分,它在整体上所标示的方向是一种本体建构,即生存本体与心灵本体的融合,诗性本体与造物主本体的融合。

 

孙谦

 

2013.11.1

 

上卷

他*说过他来过••••••


他说过他来过,他存在

他说,你念诵

他便在你唇齿

你聆听,他便在你耳朵


你触摸,他便在你手指

你行走,他便在你双脚

你以额着地

他便在你额头


他说,爱从未废止

你笑,你皱眉,你流泪 

便是他笑,他皱眉,他流泪


如若你持续迟疑

不再醒来

他又说,生命——那是你自己


*诗中人称的“他”,通常可以作为对造物主的界说。


 


他在场或缺席••••••


他在场或缺席,对你而言

并不敏感,你只管诵读他的语言

一遍遍地读,一章章地读

好像他就是你发出的语音、音阶


过去有人用方言读,对你

阿拉伯语也是同样陌生

你沉醉于这种音调的顿挫流转

它既是倾诉,又是聆听


它还是呼唤,即对他又对你的

呼唤,伸过的空间空空荡荡

他在哪儿?你在他的哪儿?


你从未曾奢望过应答,那念诵

永是一个心灵接待室

你在那里收获,星月明灭的回声


他已容忍时光••••••


他已容忍时光,让河流

年复一年地围绕你身边流淌

你若干渴,他让你啜饮

你若燥热,他让你沐浴清凉


他在所在的流变中转变,处变不惊

他为两世天性者赋予凝望

嫌狭者为求宽阔

即便逾越,他忍受那逾越


如若玫瑰的贪恋时辰,超时开放

他持续那芳菲。他接纳闪耀

若你眼神中的星光尚未熄灭


启示流逝,又追踪流逝

他在此间,而永在彼处

那空间,那气息,不舍昼夜


他总能找到你••••••


他总能找到你,把你认得真切

他为你始终醒着,犹如

花香为了嗅觉醒着,犹如

音乐为了听觉醒着


他的本质会使你疲倦

而他自己从不倦怠,如若河流

在黑暗中转向了,他又在

银河的倒影里分辨出那个河湾,如若


最热烈的恋侣也失之交臂

他却能从双方各自的目光里

看到自己眼底的忧伤


他是微风,随时准备为你翻开

手中的书卷,从形状到声音

他收容,他怜悯、他提升


如果你是鲁米的夏姆斯(1)


如果你是鲁米的夏姆斯

他就是夏姆斯的鲁米

如果你是来到世界中间的孤独

他就让孤独和孤独相遇


如果你是尘世的蜡烛

他就是生命的火种

他让蜡烛因火焰而舞蹈

让火焰因燃烧而发出旋律


如果舞蹈与音乐在一处旋转(2)

如果宇宙之风也加入旋转

他就让风,吹过两个世界的边缘


他让风和风之间生成云

在聚散的云中,他只是他自己

而那湖中,前定的云影永不重现

(1)鲁米出生于波斯呼罗珊境内的巴尔赫,(1207年——1273年)他一生主要以波斯语写作,也有少量以阿拉伯语、希腊语写出的作品。他父亲是一位有学识的神学家。为了躲避当时蒙古帝国的入侵,他们全家最终在土耳其安纳托利亚的孔雅定居。鲁米自幼受父亲的教育和熏陶,在伊斯兰教神学、哲学和文学等方面皆由深厚的造诣。

1244年与神秘主义修行者夏姆斯的相遇,使鲁米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用鲁米自己的话来说:“我从人类身上看到了从前认为只有在真主身上才有的东西”。由此他成为一位神秘主义诗人。他的抒情诗集命名为《夏姆斯•大不里士诗歌集》。诗中运用隐喻、暗示和象征等艺术手法,通过对“心上人”、“朋友”的思念、爱恋和追求,表达修道者对真主的虔诚和信仰,阐发了“人神合一”的苏菲之道。

(2)鲁米的莫拉维苏菲社团,在修行时以一种旋转舞的方式进入眩晕的状态,来达到与真主合一的目的。这种方式在西亚和小亚细亚的一些苏菲社团中仍然盛行。


致艾卜•亚齐德•比斯塔米(1)


你说过了没有我

那个所在的我

需要他召唤

像月亮召唤光影


你说过了没有我

那个流逝的我

需要他牵拽

像地球磁力牵拽坠落之物


你说过了没有我

只有他说出的

那个游离的我


那个他爱的

让你也陷入爱的我

在爱中回归于他

(1)艾卜•亚齐德•比斯塔米(874年殁)为波斯人,据说是无我主义的首创者。 苏菲修行者力求通过爱和沉思冥想,即通过消除个人意识来服从安拉,使自己融于安拉,从而达到"无我"。


致拉比尔•阿德维雅(1)


你追逐他

以人的条件

你以美

以芬芳而勇敢的爱


你的美和爱

无从比较

它在镜中无影

风中无迹


而他在一切迹象之中

保持缄默

保持所有的奥秘


他是你的唯一

在你的混沌之前

在你的澄明之前

(1)拉比尔•阿德维雅(801年殁)是苏非派早期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第一位女性苦修者。她曾宣称:她崇拜安拉,不是因为惧怕他,也不是因为贪图天园,而只是因为喜爱安拉,向往安拉。神秘主义爱的信条在她的言行中得到发展。


致阿朱那伊德(1)


否定的自我,也许

会从肯定的自我中显现出来

这就是那颗光钻

由枯骨映出的容颜,是婴孩


蝴蝶必从僵硬的茧中

脱颖而出,那改变一切的光

将扶持一切飞翔和上升

并将那翅膀上的花纹映亮


你显示的和解,是一个意外的

礼物,它瞻望天园的眼神是全体

而不仅仅是片段、碎片


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

时间的历程,亘古不变

灵魂之翅,一再借镜太阳石

(1)阿朱那伊德(910年殁),偏好比较节制的宗教精神,他意识到比斯塔米的无我所带来的危险,他倡导在自我“寂灭”的状态之后,必须紧接着“复苏”,亦即回归到提升后的自我。他为后来的伊斯兰神秘主义勾画出基本体系。


致苏拉瓦迪(1){之一}


他说“唤醒你自己”

让你心的冰块在光中苏醒

让它在被光的温暖化解时

将你的惊恐转变为爱的宁静


欲望和高烧的火

在不可测量之处被测量的灵感

地域和天堂都在你自身

都须要被这一道光所击穿


诸如鲜花、美景和心旷神怡的感觉

诸如风和尘埃,阴影和委身泥土的骨血

诸如那消失的和到来的未知


这尘世的虚无烙印

因为光,与宇宙的迹象一一对应

于此光中屹立,你的承接和赞诗

(1)苏瓦拉迪常被称为长老以希拉克。以希拉克意指从东方发出的第一道曙光,同时也是朝向明觉发出的第一道智光,他认为东方并非地理的位置,而是光和能量的来源。他以光来经验神的信仰中,宣称人类对自己来源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对这个阴暗的世界感到不安,渴望回到最初的家园,而从安拉而来的光,是回归的介体,也是其存在本体。


致苏拉瓦迪{之二}


你让我在光中出现

因为硕大的晨阳在一滴露水中颤动

而一粒星辉去到黝黑的枯井里摸索

你又无从击溃真实的黝黯


而你让我的光,来到气血中间

以一支烛火去到风雨中历险

以一颗泪珠去到高悬的圆月中探问

那一点萤光闪耀,也已被你许愿


你让我在光中出现

俯下身来,聆赏玫瑰黄昏的色彩

可最后的一缕光,消失在了我最后合上的眼睑


可我已经到来,在光中

比孤独更孤独的光,古老、完整而永新

放逐与接纳,消弭与涵养,光已具现


致哈拉智(1)


真理来自大地和天际的融和

那也是爱,它被你像棉毛一般梳理

直到那棉毛开口说话

直到那棉毛和云絮中的天使相遇


就在那个温软的聚会中

空白纸页上降临了歌诗的语句

然而,在思想透析的影子世界

群星纵深间也会渗出血迹


棉毛的体内必然有一个主骨

它或者来自棉麻枝干

或者出自牛羊躯体


无论你有多少个暗示和喻指

自体永远扎根于母体

而乘风的唇舌必历险境

(1)苏非主义代表人物,早年当过梳毛工人,故名“哈拉智”。著有哲学文集《塔辛之书》和《诗集》。哈拉智曾在出神时说“我就是真理”, 充分表明了他的泛神论思想。 922年3月由阿拔斯王朝判决,处以磔刑。后被苏菲派尊为“殉道者”,其巴格达的陵墓被尊为“圣墓”。


致伊本•阿拉比(1){之一}


在一个人的镜子里面

你看见世界迹象

就是它自身的显现

犹如花朵为自己而开放


在世界的镜子里面

你看见自己的脸

叠加着一个个梦幻

在梦幻折射的梦幻中


你履行秘密的许约

那灵魂穿越欲望的时辰

与灵感相遇的惊讶


如同镜中的眼神

和另一个眼神相会

当那个眼神里出现另一个你

(1)伊本•阿拉比(1165~1240),著名的伊斯兰神秘主义哲学家,苏菲主义大师,著有《麦加启示》和《智慧晶棱》等书,特别是后者对于伊斯兰神秘主义思想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他在伊斯兰思想史上的重要意义在于将苏菲神秘主义学说系统化和理论化。


致伊本•阿拉比{之二}


你阐释欲望

时常令语词陷入高烧

语词总是自己喊叫出声

因为挚爱


当你在镜中看到他的眼神

当一个眼神中的眼神

被另一个眼神主宰

因为挚爱


总是悲欣交感的穿越

念珠触碰到了灵知

玫瑰香触碰到了直觉


当默示的激情展现时

你的额头正埋入尘埃

因为挚爱


希德勒(1、2)


就这样,你从草树走近我

你从一种绿,生发出

万紫千红。生命从根部被唤醒

并向上生长、移动


如何谛听树的语言在身体中延展

拔节?如何谛听光与风

在脊髓和心意中回响?如何

将目光无从抓住的叶片,给予认同?


从时间中穿越时,借助

这根骨枝,一个散步者正从新月下走过

那时,丹桂花正在他的体内盛放


这个伊甸园有的是灌木、草地和乔木

它是常新的,尽管

已被预见了凋谢、湮灭

(1)希德勒是出现在《古兰经》中的一位神秘人物,神赋予希德勒有关他自己的特别知识,当摩西向他求教时,他无法忍受这个事实,因为这超越他的宗教经验。他认为试图了解我们没有经验到的宗教“信息”不是件好事。希德勒这个名字的意思似乎是“绿色的东西”,意指他的智慧常保新鲜并且永远推陈出新。穆斯林传统把希德勒当成所有的追求神秘真理者的宗师。而神秘真理则被视为在本质上优于或相当不同于字面意义的外在宗教形式。(这个有关希德勒的信息,我是在英国神学家凯伦•阿姆斯特朗的著作《神的历史》中首次看到,此外再没有其它资料为佐证)。

(2)伊斯兰教的色彩标示亦为绿色。


致鲁米


没有人的灵魂是孤独的

当你在你的歌唱和舞蹈中

找到一个相伴的灵魂,如果

不是夏木思,那就是另一个人


没有一颗星星的闪亮是孤独的

当它在它的闪亮中,找到

另一种旋转的闪亮(1)

那眼睛对眼睛的理解、瞻望


你顺从光的观念。同一道光

安排了同一场动情的约会

同一股春风,携带的同一种温暖,孕育于


同一种寒冷。同一股劲和同一种眩晕

来自骨骼和气息的统一秩序

不必说,它是万物仰赖的默契

(1)鲁米的莫拉维苏菲社团,在修行时以一种旋转舞的方式进入出神的状态,来达到与真主合一的目的。这种方式在西亚和小亚细亚的一些苏菲社团中仍然盛行。


致欧玛尔•哈亚姆


唉,落日和花瓣

陪我一块儿落泪(1)

你在这坟墓里躺着

早已知晓


你写了那么多柔巴依

都和酒融在了一起

同时,还有爱情

还有望向天园的醉眼


我捡起了两枚花瓣

上面沾着,两世的土

夜莺唱出了此刻的寒意


走了,我也要走了

时间也不必跟随我了

我的笔要到水星去蘸墨

(1)据欧玛尔•哈亚姆的一位朋友尼达米回忆说,在一次饮宴中哈亚姆说:“我坟墓所在的地方,那里树上的花,将每年两次落到我上面。”

在哈亚姆死去之后,大约公元1136年时,尼达米去到哈亚姆的坟地凭吊。那是春日的一个黄昏,只见坟头上有一株梨树,还有一株桃树,当时无数纷落的花瓣几乎覆盖坟墓。尼达米想起哈亚姆的话,掩面而泣。哈亚姆以他的《柔巴依》闻名于世。


致哈菲兹


你的醉眼同时浸入

亚麻色月光(1)

和亚麻色诗篇

还有,凌乱不堪的秋风


可你的衣衫已经破旧

况且,酒气熏人

如果你醒着,在墓土里

在此刻,眼睛仍旧望着天穹


如果,天缘垂首

红玫瑰为你再次盛放

光因你而持续耀亮


天园的窗帘也是亚麻色的

我会裁下来一段

给你做件长衫

(1)哈菲兹(1320~1389)波斯诗人 。名字的含义为熟背古兰经的人 。父亲是伊斯法罕的商人,后全家移居设拉子。幼年丧父后生活困苦,一面谋生一面求学,对神学和阿拉伯文学尤感兴趣。少年时即开始写诗。20岁时在抒情诗和劝诫诗方面崭露头角。 巴格达宫廷曾邀请他进宫赋诗,遭到拒绝。1387年,征伐波斯的帖木耳占领设拉子时,他已沦为托钵僧,两年后去世,安葬在设拉子郊外的莫萨拉附近,今已修建成哈菲兹陵园。哈菲兹曾在自己的诗篇写到:用五百丈亚麻月光,换得了一个商人的全部家当。


致萨迪(1)


哦,我就是那个乞丐(2)

为饥渴而求得那唯一的餐饮

我也是那个盲人

用蒙翳的双目把唯一的良医找寻


我还是那个唯一的吝啬鬼

我的小气,让乞丐和盲人相逢

让盲人用他的饮食款待了乞丐

让乞丐的祈求,使盲人复明


我不想把这个故事告诉全城

因为我的眼泪不会变成粒粒珍珠

而被真主冷落,也是祈求的一个收成


对这一切心照不宣,是我唯一的报偿

我也同样感激于你

就像圆熟的果实,同时感激风霜和阳光

(1)萨迪(约1205-1292)波斯十三世纪著名诗人、作家。出生在贫苦的传教士家庭。童年生活十分艰难,成年后又长期过着流浪生活。他把这些丰富的生活体验都写入故事诗集《果园》和《蔷薇园》中。他的作品有着鲜明的思想倾向,通过对帝王,僧侣以及商人,市民各类人物的生活描写,揭露封建统治阶级的残暴和僧侣的伪善,对劳动人民表示同情,歌颂他们的善与美。萨迪的作品是波斯文学的典范,对后世影响很大。

(2)萨迪有一首诗说:一个饥饿不堪的乞丐哭倒在一个富家门前,并没有得到救济,倒是一个盲人将这个乞丐领到家里招待了一番,后来,在这个乞丐真切的祈求下,盲人双目复明了,然后这个奇迹传遍全城,令那个吝啬鬼后悔不已。


黑夜中的黑马之黑


黑夜中的黑马之黑

如黯淡的,未曾燃烧的煤炭

如一块缄默的神秘黑石

梗在你内心城邦的边缘


风在持续地吹过时

将它溶解为天空默祷的氛围

只要,它清醒的眼睛一闪

就会在你记忆的绳子上,打下一个活结


你看不清它黑色的瞳仁

就像你读不懂,它体内的沉静和安宁

它的气息围绕着北斗运转


它被光的纺车捻成了黑线

它被牵引,穿过针眼

成为专程赶来的先知的骑乘


大约在此时


大约在此时

蝉从壳中脱出,开始歌唱

花儿开了又开,种粒着地生根

无花果从阳光求得了圆熟


大约在此时

罂粟正在果实中转化意味

桂花的香馨一阵阵回到了旧歌

那为黑暗唱歌的夜莺,正贪恋梦境


大约在此时

正午的分界已经鲜明

神的历史,停留在一双孩童的黑色眸子


那孩童在用礼赞之水沐浴眼睛

大雷雨

正从天际驶过


盖德尔(1)再次临近


盖德尔再次临近

夜深了,狂歌还在飞扬

即便世间喧嚣依然,你也不再听到

你只想跟一缕清风言欢


在大地之心,那先知

已用宇宙尺度来衡量一个生命基点

他被自己的语调托起

他看见大天使,并被天使督促读出


这是真的,那清风一直在吹拂

你能听出那盈满

向那声息返归


现在他听到你了吗?

夜空无垠,幽暗的深沉中

几滴泪落入你眼睑

(1) 对《古兰经》始降之夜的敬称。“盖德尔”系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前定”、“定命”、“高贵”等。该词始见于《古兰经》第97章,译作“高贵的夜晚”或“珍贵之夜”。专指伊斯兰教历9月第27夜。


希吉莱(1)一直在途中


希吉莱一直在途中

有心者怀揣着它上路

心上的路并不自身具足

但黑暗星际间有它的回声


先知一行被他的血亲迫害

前往麦地那避难

而你在赶赴时间内外的约会


在大树下躲雨

在尘埃中查看影子

或者揉揉眼,张望天空


世界还在继续

而你已看到了终结

你能否从夕阳沉坠的湖里

取回一个真实的面影

(1)希吉莱是迁徙之意 公元639年,伊斯兰教第二任哈里发欧麦尔,为纪念圣人穆罕默德(愿主福安之) 于622年率穆斯林由麦加迁徙到麦地那这一重要历史事件,决定把该年定为伊斯兰教历纪元,并将伊斯兰教历命名为“希吉莱”(阿拉伯语“迁徙”之意)。希吉莱也时常被穆斯林用于信仰者的流动和交流之意。


那个启蒙时代的征兆••••••


那个启蒙时代的征兆,如泉水一般

汩汩涌出。在石井边

在无花果树、椰枣树和橄榄树的

奥秘旁,他们学习诵读


那些牧羊人、赶驼人、商人、诗人

和占星者,从此

为这个情结着迷,并使其绵延

世间之爱或痛苦,无论多么


盛大,都只系于独一主的存在

就像一滴水珠抑制住了所有的

光的叹息。当黄昏的幻觉


试图在一朵将要闭合的花中

进入黑暗时,一只蜜蜂

仍然在花蕊中专注于它的持守


如你所见••••••


如你所见,在一个界限上

这千年巨楠生于我心

它俯瞰绵绵香客

在它的影子里,拾阶而上


薄光从叶丛间渗漏

让那袅袅烟缕去释解

信者的弥望。当它闪耀

并接进每一天的边界和你的脊髓


它也会发出声音,为谛听者

而吹送,当风为这土地的

痛苦和高旷而吹息


分享此间的高耸,并徘徊

无视自我,也无视光阴的摇摆

与它的消逝之音合一


你也需要鸣响••••••


你也需要鸣响,如松间之风

恰如他以歌诗推举那高旷

在天空的黑色布景中

星子的声音,是一种恒远的冥想


如果确有什么神秘的事物存在

因为你曾童心无忌

你曾仰望,在全身心品尝天园的滋味时

你会不假思索地说出一行诗句


你一直注视那松树,直到枝桠间

满覆白雪,直到风声止息

直到寒冷将你塑造成一个男人


难道你没听到一种贵重的音调攀上树梢

一种清澈、婉转的韵律

一种在汉语边界穿梭的,异族的唱敍


你要读出植于心灵顶端的树••••••


你要读出植于心灵顶端的树,你要

读出的橄榄树和无花果树(1)

高过所有的思想。你要

在所有的诵读中青葱,且如甘露


你要用大海的耳朵

聆听,用沙漠的舌头品尝

你要用恋人的心触摸,你感受

声音的抚慰,也是色彩的冥想


土地和叶子的色调,人的

皮肤、血液和光影的色调,混合为

神圣敬慕与殉难者之路


在劳作、苦难和牺牲之上,梦想

在白昼和黑夜不息循环。巴勒斯坦的

墓园,在生死嬗变中,高高隆起了海岸线

(1)《古兰经》第九十五章“无花果”章,是穆斯林最为喜读的章节。


这晚夕的造物••••••


这晚夕的造物,未必冰冷

在冥思了很久之后

耶路撒冷圣城履行职责

许诺在天光之间开合


同一盈满之地的柱石

同一飘摇之境的牡马

透过尘世,驰出了尘世的

抵达。先知登宵(1)这是


真的。这是为了让我们醒来

在行星聚拢时

与天园融为一体


鲜血和悲戚也能变得圆满吗?

若此时橄榄树凋零,斑鸠

在哭墙的一角,咕咕哀戚

(1)伊斯兰教纪元前一年,圣人穆罕默德(愿主福安之)于伊斯兰教7月第27晚夕由天使陪同从麦加禁寺飞抵耶路撒冷远寺,登上天空之极境,接受安拉之默示,并于黎明前重返麦加,此事记载于《古兰经》十七章第一节。


两肩的天使(1)••••••


两肩的天使,被提升到了每一时辰的问候之间

如若你的生命确实被天使记载

他分享你的现实,乐意看到你被晨昏的光线射穿

然后赎回、留存每一个瞬间记忆


你看不到,他藏在光线中的脸在黑暗中是什么样子

而易卜里厮(2)却能将死老鼠的气息布满房间

出自口舌的声音,不是唯一有效的明证

你又能了解何等事物被置于考察和审判


无从猜测的命运走向,也无从在某一时空滞留

如果你从火炭中走过去捞取生活

他说,衡量你所做的是不可失去灵魂


主的语言和天使的在场能挽回多少过程

“当心你并没有欺骗你自己和别人。

来自我的罪恶的--才是真的。”(3)

(1)伊斯兰教认为每个人的两肩上都各有一位天使,记录人每天的善恶功过。穆斯林在每次礼拜结束时,都要以真主的名义向两肩的天使问安。

(2)易卜里厮是伊斯兰教中的一个天使,不过是代表邪恶的一面出现在穆斯林的语境中。

(3)语出波兰诗人米沃什诗歌《主》的诗句。


太阳躲在••••••


太阳睡在

晨礼之后

第一波邦克(1)结束

光才开始苏醒


风吹破了光

和漫天云海,悬铃木

叶簇摇曳

乌鸫歌声响起


而在江流之上

第一个影子

是残月的


万化归一

聚集为瞳仁的

晶体,含泪的闪光

(1)邦克是穆斯林呼唤礼拜的仪式。在每个清真寺每日五次的礼拜,邦克都有专人诵读。


主啊,时辰已远


主啊,时辰已远

黑暗在加重,而星座已远

迷失在都城中的乡愁和

断线的纸鹞已远


在这座城市里,你曾多次遭遇大风

大风还能翻越几重山

吹白几多昆仑的头呀

那被尘沙阻断的眺望,还是不是眺望


而眺望中的天堂已远

尘世与天堂的联姻皆起于神意

而肉体驱离了灵魂,神迹已远


干渴者又说,骨头里的水源都消失了

暮色里,盛水的容器离清泉已远

主啊,被爱者与怜爱者已远


你品尝这只苹果••••••


你品尝这只苹果(1),用整个身心

你触摸,她便有了温度

你嗅闻,她用香气与你交谈

凝视她。望着你,她是一个爱人


不太陌生的事物,也难以谙熟

而被感官熟知的事物

也将作用于心灵的盈动

她有静谧的颜色,是绿,也是红


这际遇在怎样的圆润上,标明了

怎样的边界?这甜蜜

在怎样的液汁中,标明了怎样的禁忌?


如果这噬咬,咀嚼的音律

与你的惧怕和敬畏相系,当她

给予,或者倏然而失的时候

(1)苹果在一神教体系中,具有性的象征。它是天园中的禁果,因为人祖阿丹(亚当)和哈娃(夏娃)吃了这禁果,才发现了自身性别的存在,才有了后来被从天园贬黜,并繁衍人类的过程。因此,性的禁忌和约束被系于具体的物象之上,苹果所代表的性相与神的恩典和罪刑都属于永恒原型。


你捡起了它,那朵玫瑰


你捡起了它——一朵红玫瑰

尽管一辆坦克从上面碾了过去

它还是回到了书本。那册页中的字迹

和花瓣上的血早已和解


夜莺歌声中的月光和少年的血

早已和解(1)。痛苦和死

是真实的爱情,是同一种爱情的

同一个变种。红玫瑰和它的倾慕者以颤音


将天命之爱延伸得那么久远

以至于在杜鹃鸣叫的

这一刻,你还在回味不已


鸟和树是共同生长的亲戚

当大地上响起那怪异的轰鸣时

你该与光和空气合作,对抗那机器

(1)波斯神话中的故事说,有一个少年要想得到一枝红玫瑰,就要按照一棵玫瑰树告诉夜莺的那样去做:“必须在月光下用音乐浇灌它,用自己心灵的血将它染红。你必须让一根刺刺进胸膛,对我歌唱。”这根刺就会刺穿鸟儿,它的血就会流到树上,到了早上,红玫瑰就会绽放。红玫瑰是爱情的象征。


必将在一滴水中回到••••••


必将在一滴水中回到

大海,必将以一朵浪花激荡

那岩壁,必将带着前定的

沙与盐,石与骨,返归血脉的


回流。必将大笑、痛哭和咆哮

必将在低泣、哀鸣、咏颂过后,接回

无边的缄默和荣光。你的荣光

被库尔希(1)言中,寄寓宝座,掂量着笔,攀缘光梯


而大海之舌下伸的根

没有经历的束缚,当语词携着云气

漫步向上,与着火的雷电、与群星相遇


它必将测量,那不可测量的

可大海最终从天空垂了下来,必将

在你的嗓音中充满一呼一吸(2)

(1)库尔希是在伊斯兰意识中具有举足轻重的意象,它被称为宝座,同时也有道、灵魂、法版和笔等称谓。

(2)在苏菲的修为中,《古兰经》的诵读是在气息的调节中进行的。


在同一块岩石之外••••••


在同一块岩石之外,在同一块骨头

你的自我与岩石和骨头是一体

在同一首音乐之外,在同一片星空

你的自我与音乐和星空是一体


带着水的说教来到我们中间

带着词,你的柔软在坚硬之外

水中沉淀漂浮着的词,让水挤进水里

让血球挤进血球,让血脉连接血脉


在同一面镜子之外,在同一双眼

你的自我与映照的光是一体

在同一种眺望之外,在阴影里


当死亡的眼神,穿梭于生者的情绪

当岩石在音乐间散步,你直接

走出骨骼,与星空合为一体


梦在世间已经徘徊太久


梦在世间已经徘徊太久

它不约而至,置身于你的边缘与核心

那似乎不断丰富的心灵配餐

转眼又成为浮云


连续不断的美梦、噩梦和无名之梦

强迫你接受,并要你做它臣民

有一天会醒来

做梦者和无梦者都曾这么说


在最近一个梦里

满目纯白的鲜花正重返你生命

那挡不住的香气恍若歌咏


那个花丛的诗人说:亚当子孙皆兄弟(1)

有一天会醒来

你和世界都这样宣称

(1)语出波斯诗人萨迪诗句,这句诗已被联合国奉为阐述其宗旨的箴言。


石头之痛与骨头之痛会面了(1)


石头之痛与骨头之痛会面了

在血液的溃败中,你还将

与花朵的尖叫相遇

灵魂被突临的飓风抛过了尘世


只有羔羊的咩叫独自留在了祭坛

受他引导,让我说出永世的

天命,救助的词任想象

在躯体的废墟中转身而出,朝向了另一边


偶尔的灯盏余光为书卷上的面影照亮

此刻眠息的便永不再醒来

此刻醒着的便永不再合上眼睑


会走到那里的,那头骨髓里的伤兽

会复归滋养万物生灵的源头

生在死中的相逢别无目的

(1)此诗为罹患罕见骨髓癌的德国友人大地艺术家约翰内斯•玛提森所作。约翰内斯所从事的大地康复和文化景观的修复工程,以及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事业,在欧亚非都设有基地,并广有影响。他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他的中文名字叫——石头爷爷。

依据约翰内斯的诗画集《癌症笔迹——111幅昏迷的绘画和结结巴巴的诗文》所提供的线索,可以看出约翰内斯不仅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信徒,更是一位自为的生命修持者。


 


 


 


 


下卷


从祈祷中起身••••••


从祈祷中起身,看守的时辰

在无物中向主问询

无物,就是风,摇曳着阶下竹丛

茉莉花香缠绕庭院


无物,就是一声虫子的轻鸣

就是夜色温软

如若婴儿也懂得隐忍不语

他的无物,在内心可曾像婴孩一般?


可是竹叶也负重如记忆

花香中也有人脸显现

这一刻,婴孩的哭声在不远处打探


渐聚渐多的乌云涌动着

在闪电穿空的一瞬

坚挺的廊柱间阴影显现


暴雨如注••••••


暴雨如注。诵念的声音

注入雨中,带有先天和后天

的定义。不妨把雨水

当作那个声音的注释来看,因为


这认识来自血缘和呼吸

就像否定和肯定(1)

步入了同一条道路

它们非常确切地用一


来认同。直线的雨在这个一中

檐滴、水花、水泡和潜流

也在,它们没有区别


此在的、涵养的、预设的

一切确定不确定的都归于这个奇数

雨要怎么下,都不会感到窘迫

(1)穆斯林的清真言“万物非主,惟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使者。”所确认的真主独一。是伊斯兰教立教的根基。穆斯林时刻要记诵在心。


“愿主赐你平安、吉庆(1)”


“愿主赐你平安、吉庆”

你用这个短语在清晨、中午

和晚间,问候见到的每一位穆斯林

你也得到相应的回答


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似乎

从来没有什么改变

外人看来有点奇怪

你们感到情有所牵。有一天


一个乞丐在寺门前道了问候

你竟忘了对他回答。晚夕想起

感到心里若有所失


如果连一个乞丐的问候也能

轻忽,那么你向何处礼拜?

你礼拜的贵重又在哪端?

(1)赛俩目是穆斯林相互之间的问候。从常规的礼节来说,必须是有问有答,不可疏忽。


为了给他沐浴


为了给他沐浴

你必须向这个亡者(1)靠近

如靠近自己的死亡,用你的

手指,清洗他甲缝里的泥尘


你为他洗口耳鼻舌身

想象之中的水流、水花

永不停息,就如在意想中

洗你自己。别难堪


用你的口为他呼吸和作证(2)

用他的眼洗你的眼

他目光平静,已转向天堂


哦,幽暗中的光,幽暗中的光

如果此刻新月之光照进来

它将浸入血与蚀,骨与朽

(1)每一个穆斯林亡者都要做最后的沐浴,通常由亡者的家属或者教职人员来做,洗礼的过程,是按照穆斯林平时礼拜时做大小净的程序进行。

(2)穆斯林的作证词是:“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我作证穆罕默德穆斯林是主使者。”它是信仰的重要见证,时常需要念诵。通常濒临死亡的穆斯林都要自己念诵作证词,如果神智不清者由亲友提示念诵,以使灵魂归在信仰之中。


如你所见•••••• 


如你所见,他已不再犹疑

那个召唤必然高过血液。他是个

可见角色,但已近乎宇宙的透明

他所言及的高处,尽在当下——那因缘际会的


灵魂。他已不为家园、婚爱和子嗣羁绊

他把星辰埋在土里,又把脸

和身体埋于星辰。他活在风声内外

并与寒暑中的孤独和清贫同在


倘若你还要说出他的蛰居

他于气息中闪耀,而你又

看不清他面目,也无从指认他的身份


他若再度转身冲你微笑、点头

那对主的思恋,那举念的

词,最终将他带入光的怀中


他早已安排了那命定的约会


他早已安排了那命定的约会,恰如

你从不曾与那相约者谋面

雪使你成为一类寒冷地带的居民

而你却背负了成年累月的干旱


土豆从来都是黄土一般的颜色

山羊却不是都像雪一样白

寺院和坟园说教并推断

那个心上的世界,是终极的在


贫陋的生活与堂皇的想象

被置于同一个缄默的水源

在干涸与盈满的心境中观望


光阴的凄凉闪烁着的星月

以卓越的形式,在同声祈祷中回归自我

各自的独一性,建立在这个和声之上


那个著述立言的故人(1)


那个著述立言的故人

时常来到你的眼前

可是即便凝视,他的模样

你也只是看得朦胧、迷茫


犹如月落日出重叠的时辰

天空的气息以云翳

在一呼一吸之间附着于大地

并将光阴的脸庞隐匿


在封印先知之后

他是唯一以圣洁折磨你的人

他说了许多,他的说重合于行


而字词中言及的性灵不易显形

当你返身去五更月中观看

大地的河流正吻合于银河倒影

(1)以此诗纪念中国伊斯兰教学者刘智。

刘智(约1660—1730年),字介廉,号一斋,清上元(南京)人,为清初回族伊斯兰教著名学者著作家。其修身研阅经史百家之籍,览读西洋书百余种,呕心沥血,潜心著书立说达40余年,遂创具中国特色之伊斯兰教思想体系,学者誉之为中国伊斯兰教哲学思想集大成者,广大穆斯林尊奉为“先贤”。刘智一生著书数百卷,《天方典礼》被收入乾隆时编纂之《四库全书》。


砖墓堆垒(1)••••••


砖墓堆垒,而他已获轻盈

他因干渴,而取得永恒水源

他属于流逝者

可伫立的显迹永存


亡灵召引,并照应生者

他心向神,从不计算黑暗

当额头触及的尘埃与归根的落叶一起

转而投向星辰的旋转、闪耀


诗歌先于死者苏醒

也让一切感赞苏醒

它有着光的简单与光的深度


此际,你相信了寒峭的春雨

它落在你的脸颊和额头

那一无所在的气息,与你的颤栗合一

(1)此诗写中国苏菲教派嘎德林耶师祖华哲•阿卜都拉希(1684年)(又称“西来上人”)。2011年早春我曾到其在四川阆中的墓庐“巴巴寺”瞻仰。以此诗作为纪念。


光祭献照耀(1)••••••


光祭献照耀,牺牲者祭献自己

他被选中,他没有翅膀

但是,在那爱的高处

他飞向祭坛,屈尊赴死


这选择将时间的喉咙哽住

难以下咽。他胸腔里从来不乏

血性的召唤,而在一根骨枝的叶簇上

他顺从了祈祷的露珠闪亮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普通的石子

也可以呼唤源头,当它们经掌心的摩挲

成为柔肠中的黄土和清泉


只有为清贫者看守的光阴

能够赶上这个灵魂,而清贫

早已备好了光源的墓铭

(1)以此诗纪念中国苏菲哲合忍耶教派道祖马明心。

马明心,生于清朝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中国伊斯兰教苏菲主义哲赫林耶学派的始传人。字复性,经名易卜拉欣,尊号维尕耶图拉•穆罕默德•召非。回族。祖籍甘肃阶州(今武都)。清朝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公元1781年)被清廷杀害于兰州城墙上,终年63岁,教众尊奉他为“舍希德”(即为主道牺牲的人)。


这死亡真奢侈••••••


这死亡真奢侈,它沉默

就带走了所有的话语

它僵硬,而超越一切温软的旅程

它收回视线,而能将


渐渐成熟的凝望一同收回

它无边的宁静得自于

生。它推开了曾经的哭和笑

以及不休的欲望和躁动


而拉回了一个彼岸。只有

在它影子下边的彼岸

能够环绕它。这死亡真奢侈


它在匆匆寻找水源的旅者身上

赶路,又无视那黑暗水池的

呼唤,它渴着离开了


在想到注定一死时••••••


在想到注定一死时,你

又想到赋予生命的源泉

向日葵已垂下秋暮的

头颅,你必须就位在大地之间


“所有人是同一个诗人

记述着命运的偏执打算。”(1)

你的打算出自一种独白

它把梦想和失败一起撕成了


碎片。你必须赶在死亡之前

在时间和尘埃中返回内心

哪怕它是一弯新月的微光


或是一滴眼泪的晶莹

你必须说出高于骨血的真实

上升的迷雾正浸入你的眼睑

(1)句出斯蒂文斯诗歌《词语造成的人》。


你已谛视良久


你已谛视良久

这玫瑰的沉默必定盛放

它相对于你的俯身

和远山的呼吸的沉默


倘若受伤的爱与赞美还能修复

被这色彩和香馨的沉默

对苦痛的频繁慰籍和

对死亡的告诫太过古老了


你心里清楚,这玫瑰不会待得太久

它将把所有的时光都带走

也包括你的忧伤和孤独的沉默


他的沉默,必在一切之中

这暮春的风

和映照这花朵的灵光的沉默


在光阴中,说说光吧!


在光阴中,说说光吧!

当长夜向着黎明遥望

当白日梦与夜梦遭遇

当星光叠加了月光


是啊,金秋的清凉正向着暑气

逼近。当树叶拓印了阳光

当你听到了时间的光脉如潜流

来回穿梭在心上


当视觉无法再感受幸福

当盲人也不再叹息、绝望

当赫赫在目的事物都烧成了灰烬


当你被死神一把攫住问道:

什么叫做“光”?

你说我主说了:要有光


似图接近那道光••••••


似图接近那道光,我们

在思想的幽黯中打钻隧道

我们各寻基点,计算尺度和距离

并且相互排斥,对抗


我们以为只有自己所选的那条道

是通达真理的方向

在争执不下,相互攻击的时候

我们去问他,那个永在的


沉默者。而这种交流

又大抵落人了真空,就连俱在的

宇宙之光,也无法明白告诉


具体答案。有人开始反观血液的智慧

向内界探询,也有人问

是否那光,就是爱之镜的反射


你眯缝着眼睛微笑地望着我


你眯缝着眼睛微笑地望着我(1)

望得我心疼。爱

无论怎样盛大,它的一脉余光

只在无邪的天真中静候


你眼睛里只有那一点点光,若果

它系于唯一的恩典

我便可在那眼光里行船

漂流在去耶路撒冷的旅程

就像孩提时,我向街边雨水汇集的小渠

放走一只纸船,任它渡向未知


哦,我的语言僵硬,还未能学会爱

尽管你抿着嘴唇,咿呀

也没有一声。可你眼睛中早有备好的

词句,我当去那里汲取

(1)这首诗出自我孙儿5个月大时候的一张照片,这个男孩生于伊朗我从未见过,只是每日在电脑桌面上和他的眼睛对话。


泪水,用一个灵魂来流淌


泪水,用一个灵魂来流淌

是不够的。头发用一棵秋树

来凋落是不够的。花朵

用一股香气来催开是不够的


你用力打开心门时

令人惊骇的微贱显露,测量它

测量那爱的情感

在你的罪与罚上接纳星空


你若要声音震动内心

你须要偿还你的亏欠

你须要声音穿越天穹的无声


一夜风雨止息了

你若和泪水的忏悔相守,今生后世

两世充满沉默的声息


在视线内外••••••


在视线内外,你以

爱的光环召唤,我未能全然明了

日月如约出入

如何从头顶触到了心尖上的痛


我无法直视你的眼睛

也不能攀着一根骨头的梯子接近你

甚至不能用一点点光

来织造一个翅膀,负载飞翔之梦


你永在,而使我做为你在的见证

哪怕是肺叶锈蚀的黑洞

将肉体坠向深渊


光沿着额头映亮了指甲(1)

或许,我一生的愚痴

只想要证明诗篇与自身等同

(1)据清季穆斯林学者刘智对马注的神光映像说作解释说:“阿丹(亚当)降生后,历游诸天,看到天额上写着“穆罕默德是主钦差”的字句不解,于是真主就说:他是你的后裔,万千圣人的领袖,阿丹想见其人,真主又说:他的元形就在你的身上,举指可见。阿丹举起食指,额上的泥丸之光映在指甲上,遂见到圣光,及穆罕默德的元形。”

通常穆斯林在祈祷过程中念到作证词:“我作证万物非主,我作证穆罕默德是主使者”时都要举起右手食指,以示珍重。


如此突然••••••


如此突然,其实根本没有

忘记。苦难的漏桶随时

会滴下血泪的声息。那抓握着

无法量度的命运的指掌


常使末端的存在,越过了心灵的

顶端。当从两肋间生出的光翼

又回到了脊柱。当整个身体的痛

像恋人,又像野兽在纠缠


这种残忍会让一个自我

将另一个自我击倒

像伐倒一棵大树。哪一种


超越虚无的感情,能够将渊薮

化为强有力的诗篇?那裹着

羔羊皮封面的诗集,就在你手边


是夜,仰观天象


是夜,仰观天象

凝望光源之所在

浩渺的光,尚未透亮

便已在混沌中模糊、迷茫


心是星芒上的舞者

只期望一瞬间的振醒

肺的隐疾,来自月亮的阴影

它弥合于周天气场


肝所蓄养的血

在促成水星与火星相会时

竟惊讶于灵与肉的弥望


如果你知晓时空真相

你也许会说:心,

在天体间的周行可存一说


你为何要杀死那只大蜘蛛?


你为何要杀死那只大蜘蛛(1)?

你从来都没有想要致它于死地

它和你一样是流浪者,况且

你还想到了它在西腊山洞织网的往昔


况且,你的浪游

也需要一张网来封存过往的遗迹

当蜘蛛像一只大螃蟹

在卧室的墙上爬来爬去


并向着橱柜背后和床下逃亡

令你感到惊恐不已

你不知道你们之间,谁的胆怯


更甚。它的惧怕和你的惧怕

在相加。为了躲过想象中的伤害

你竟加害于这个想象之敌

(1) 先知穆罕默德(愿主慈安之)早期传教时曾被自己的族人——古莱氏人迫害,有一次在被追杀的过程中,先知和他的挚友伯克尔一起躲进了他经常静坐的希拉山洞,当追杀者赶过来时,看到洞开被蜘蛛网所封闭,洞前还有鸽子栖息,便从洞前呼啸而过了。所以穆斯林把鸽子和蜘蛛都视为有灵性的动物,不允许加以伤害。这个信息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穆斯林珍视造物的意识。


一只跳蚤笼罩了你的心


一只跳蚤笼罩了你的心

它从大殿的拜毯上

沿着你的脚踝往上窜,它

让你像触电一般颤抖


它知道你不能,当下

杀死它(1),它还知道

它的顽皮是和你正穿过的

浓重的黑暗,方向一致


越来越甚的瘙痒

控制了你的心,它在那里

找到了它的乐趣


你想,如果没有麻烦侵扰

我会更专注于礼拜。而麻烦的

意思,到也并不隐晦

(1)穆斯林在礼拜的时候禁绝杀生。


叫着这些经名好生奇怪


叫着这些经名(1)好生奇怪

那个带着犹太人越过红海的穆萨(2)

竟然忘了将这个陇山的尔萨(2)带出

他一生都在田里挖土,连山沟沟也未出过


那个被努哈(2)方舟搭救了的努哈

腿脚的关节却生了多余拐骨

走路竟然像鸭子一样摇摆不定


那个灵性的尔萨(2),在摇篮里就会说话

这个尔萨只会在襁褓中哭喊 

还有这位仿效圣妻的阿伊莎

一直为赈济山民而周旋于山原


叫着这些经名好生奇怪

有人喊我易卜拉欣(2)

可我想了又想,怎么将儿子奉做祭品?

(1)凡穆斯林的孩子甫一出生就要请阿訇起一个经名,以视吉庆。所有的经名皆出自《古兰经》中所提到的古代圣贤的名字。因为伊斯兰教和犹太教、基督教同属一个一神教体系,伊斯兰教认可并敬重犹太教、基督教的圣人、先知,这些圣人先知也同属伊斯兰教的。

(2)在阿拉伯语中各位圣人先知和在基督教的称呼有所不同:穆萨便是摩西、尔萨便是耶稣、努哈便是诺亚、易卜拉欣便是亚伯拉罕。


清贫的本事你尚未学到


清贫的本事你尚未学到

你尚未学到,如何

在萨迪缺口的碗里观赏蔷薇的嫣红

和衰败,并聆听夜莺的歌声


你也尚未学到,去哈菲兹的

行吟中捕捉四散寰宇的风

他用五百丈亚麻月光换得了

一个商人的全部家当和世界的空


清贫的本事你尚未学到,你

尚未学到怎样在清白的四壁间

照见脸上的污渍和笑容


你尚未学到

怎样在冬雨的屋檐下,将一个

瑟瑟发抖的乞丐领回家中


你说,你是一个逐光者


你说,你是一个逐光者

你说将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

你将在烛光与珠光里抉择

在露光、星光与泪光里看守、探视


你想在你想要的光中成为全体

而非分离的前尘,今生和后世

你想要光超越语词

而非任何言喻的方式


你说,你是一个逐光者

而光的附着和离弃

已远远超过了灵与肉的能力


如若,你能从光里领取

就像在摇篮中开口说话的尔萨(1)

从母亲子宫里,领回他自己

(1)尔萨即耶稣。据称他在摇篮中便会说话。


这一粒烛火由心而生


这一粒烛火由心而生

它在时光织就的网中燃烧着

镇静。当一个孩子把它

献给你时,大地由此而获得了


平衡。你能从最深的黑暗里

饮入光,让下沉的肺叶获得

光明。它本是一只鸟,它能够飞起来

飞翔在群星孤独的夜空。只是


有微弱的声息从焰苗

发出,恍若神灵的无限情思

温暖、柔和、轻盈


我极想贴近它亲吻。甘愿冒着

眉毛被烧焦的危险,突破

那不可思议的距离,聆听


树枝断了


树枝断了

它被活生生地从大树身上了砍下来

你看不出它流淌鲜血

你听不到它呻吟哀叹


砍伐者从自己一端开始

那是遮挡他视野的屏障

他甚至感到,只有他手执的那一枝

才有熹光、鸟鸣和蜂儿筑巢,才有永恒春天


树枝断了,大树光秃

你站在树下想了又想,看了又看

你想吟颂的绮光和熙风已经久远 


在你和你的光阴之间

树枝断了,狼藉一片

黄昏的眼里,那棵秃树凝视毅然


一时凄惶••••••


一时凄惶,那个路人冲你一笑

你也对他一笑

接下来都板下脸孔,望向不同的方向


一时凄惶,一个婴孩目不转睛地盯你眼睛

你下了决心,又下了决心

还是避不开他黝黑的眼神


一时凄惶,那个断腿裸露血色的乞丐

怎的让他的双拐立在了人行天桥

而那个吹箫者

竟让箫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奔窜


一时凄惶,若不是隔世者

你何得背着这座陌生大城的日月趱行

在红灯路口出神的一瞬间

猛然,一缕旋风吹入了你的终点


又出发了••••••


又出发了,他们(1)就这么着游荡

那些老少早就盘算好了时辰

像鸟儿追逐食物,在入斋那天

准时到达这座大城


他们露宿街头,把盘费藏在胸前

风尘藏进眼底,把水和干粮藏进口袋

吃喝睡觉,面面相觑

偶然有梦语道出的卑微,也早被熙攘抹去


已经三年了,你能认得那些面容

悬铃木上的蝉噪唱出了不变的声音

使清静的皇城寺(2)也格外喧闹


为何这垂怜总是在低处,更低处

若你的问候和祝福,只在那里徘徊

施舍者,转眼变成了被施舍者

(1)此诗写一群来自甘肃张家川的乞讨者。穆斯林有乞讨和施舍的传统。

(2)成都皇城清真寺的称谓。


倘若牛奶泼洒在了石头上


倘若牛奶泼洒在了石头上

倘若正午的分界没有标记

倘若一个发烫的词句梗在喉咙

倘若用天体尺度来衡量生死距离


倘若葡萄酒无法返回葡萄

倘若神灵投入了岩石怀抱

倘若冰凉的石人开口说话

倘若打开的天堂之门与祭坛相遇


倘若爱的镜子摔成了碎片

倘若世界的光源只从矿物索取

倘若复活的预言仅遗传尸衣


倘若时间无法愈合时间的伤口

倘若诗人躺在了语词的太平间

倘若海浪永远止息在星辰的回音壁


风吹在风中••••••


风吹在风中,雪落在雪里

寂静浩大,赞词落在赞词里

风是真的,吹在脸上有隐隐刺痛

雪也是真的,攥在手心能发出嘎嘎声息


迹象临近了

惟有舍予者才可抵达如此舒缓

幽玄落在你的脸颊

如你从未离弃的情愫和祈愿


何以要忌讳这双重赞美

在创造者和被创造者之间的相遇

你的渴望,就是草木的根系步步靠紧水源


可你终要收回伸向世界的手

像那枝头最后的树叶

被风儿猛烈地吹入,带走


那时,你从一个山谷中经过


那时,你从一个山谷中经过

看到满园的苹果花正在开放

在晨曦中着了迷离晖光

你不能确定是谁让苹果花发出光的轻响


当再次从那个山谷中路过时

你看到满园的苹果已经圆熟红润

在微风的夕阳里沉坠

你不能确定是谁让果实具有沉思的清香


当你又一次专程去那苹果园时

满园苹果树都已不见踪影

只有土地上还残留着一些雪迹


你不能确定苹果树去了哪里

你说,哦!这一切聚散若属定然

是主让那禁果,在群星的黑暗中延续


对这个世界唱不出赞美诗


对这个世界唱不出赞美诗

并不等于世界不值得赞美

对主唱出的赞美诗

并不等于对他真正赞美


在可恶的悖谬和可悲的荒诞中

你穿行于时间

越过轰轰暄腾的城市

在白纸黑子上操练诗篇


你总想遇到善良的人

也无从绕过奸诈者

眷爱和怆痛共同捡起内心尴尬


黄昏的镜子补偿你朴素的光荣

如若生命是个虚无

由主而来的风,必将你的白发吹黑


这闪电,这鞭子抽打着夜


这闪电,这鞭子抽打着夜

它怪异的光,枝叉弯曲

引起我血管蓝色的爆裂


大天使的书法写在天幕上

让一脉天体的光

从玻璃灯罩进入了钨丝


我被允诺活在一些光上

而另一些光,又要从我的黑暗

抽身而出,返回你的肋骨

其中的真相,语词也无从窥知


而时辰的裂隙,把

带伤的洞见和冥思输送过来

让我只读你的眼神

我心脏的颤栗,挟着风飞旋


拓印在蓝色峭壁上的


拓印在蓝色峭壁上的

一直是照亮山脉的阳光

而河流拨动了突如其来的音乐

仿佛要胀破胸膛


我向来时走了过去

可来时,所有的痕迹

渐渐漫过了山野间的暮秋景象

所有的林木都已转黄


捡起一片心形的柿树叶

我查看着那筋脉、色泽和形状

那属于我的瞬间


可正在上升的群星,将我的仰望吸引

我屏气凝神的那个意象世界

有人测度为纸天堂


火光可以使时间停止


火光可以使时间停止

当时间重新开始时

它从那火光开始

火的亲近,就在疏离旁边


在火中你不会舍我而去

草木、石油、矿蜡、纸页和煤炭

在每一种质料的燃烧中

时间周而复始


心火不必是一切的起源

可它一直在那儿

可它在它的熄灭中复燃


火还得燃多久。心火亦非超脱之物

哪里是火相遇的尽头

让我触到灰烬之上光的幸福?


你也可以是那只羔羊(1)


你也可以是那只羔羊

在祭坛上留下来

你也可以流泪

而不必问那眼泪的色彩


你也可以有深处的沉默

让沉默在岩石上滑落

而不必问那沉默

在嘴唇间的惊惑


你也可以背负彼岸

即使死亡拱起的时辰

无从说出另一个国度


你也可以朽烂

而不必在每一时刻的造化中

去数清羊毛的数量

(1)圣人易卜拉欣(即亚伯拉罕)承诺造物主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伊斯玛依作为祭献,当他将儿子放在祭坛上欲行祭礼时,造物主用一只羔羊替换下了伊斯玛依。伊斯兰教以此奉献精神激励信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