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七首(诗作奖入围)

杜绿绿

住在街尾的黑发女人


我们认识的那个女人完蛋了。在许多天前。

有人记录下她的一生,“那是个未完全展开的故事”。


哦,女人断裂的灰头发

编成了花篮,插花架,盒子,还有一些

不知什么用途的东西。

正方形,长方形,圆形,

变化不断的有弹力的容器?她藏在里面观察整个镇子。

这样可不好,

我们踩着她门前的烂泥朝屋里张望。


“她有一颗顽固的心”,住进坟墓也瞪大眼睛,

死透了还发出沉闷的叫声。她从没有痛快地喊过。

谁来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


假如这个女人会在明天醒来,又有了一头黑发

她仔细拍打完床上的灰,像有着粗腰的农妇那样喊道

“起来吧,混蛋”。


她一定会的。


 


两个盲人


翻过一座山,

两个盲人在荆棘林里约会,他们以为

脚下是早春的花儿,桃花梨花,

烂漫如傻子的笑。


这两个人不傻,他们只是坏了眼睛

心肠好好的,

是体面的聪明人,一个是“备受尊敬的瞎子”

另一个是“讨人喜欢的瞎子”。


他们瞒着村里的众人,逃出来了。

他拉着她,

龙卷风也分不开这两只

纠缠在一起的胳膊。


放下肩膀,放下耳朵

他们踏着满地的荆棘向林子深处走去,

像是踩在花儿上。

放下触觉,放下痛觉

他们从摸到的琐碎向下、向上寻找对方。


远处与近处,

不能分辨的雾气里,他摸到她,她摸到他。


 


转生


他出现在人群里,拨开那些

或圆或扁的脑袋

露出一张尖脸,逝去的

河水在这张脸上流淌,

从下巴处

滴出水,大小不一的水珠里

裹着许多人。他的熟人,朋友,敌人。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汪着一滩泪

正想着痛哭一场,眼眶不见了。

鼻子也在消失,

他成了无脸人。片刻功夫,什么都没有了。


而这里是风沙之中,他趴下

将脸藏进沙地。“我再不要看见他们的表情”。

他自暴自弃的晒干正在萎缩的背,

像一张剥掉的皮覆盖在地上。

任路人去踩,

去蹦跳。他不在乎。


他要的是下一刻。

穿过这片沙地,这个即将毁灭的出发地

更重要的是离开这群腐烂的脑袋。


他打定了主意,

仔细梳理自个儿的脑袋,残缺的

离开了众人。


 


少女的意义


他们穿得像少女,

两条胳膊垂直落在体侧

像少女们纤细的梦想

吊在不平衡的一根圆木上。


他们的肩膀耸起来,

心肝儿,放松。

这个要命的指示,

他们学不会。


安静的小街上,

他们从东走到西,

五百米长的街区

种满柏树,

彩虹与蛋糕店让他们发愣

像两个少女。


他们来到我们这儿,

愿意成为少女。

这条路上,

太多的时间耗完了他们的美与克制。


假如他们真的是少女

有着绷紧的脊椎,

面容微低含有羞愧。


像少女一样度过每一日,

用模糊的性器解释他们的梦。


 


雪地里的捕捉


他要捉一只雪地里的孔雀。

它要冻死了。太冷了,他走在大街上

手里握着旅行袋。


孔雀还在昨天的地方,一夜过去

它只挪动了两米

奄奄一息,他肯定。


他蹲下来抚摸孔雀

快掉光的翎毛。

这只蹊跷的鸟儿从哪里来

他有过六个想法。


每一个都被他扔掉。

“最有可能我不在这儿”,

他想起自己难以描述的遭遇,

孔雀低低叫着。


他们共同跪在雪地里,

人们跨过他们的身体。


孔雀正变得透明,他的手也是。

他接近它的地方逐渐看不见了。


他抱住了孔雀。


 


我有许多骨头


这个地方堕落而不自知,大街上都是胖子

老人与少女,

野猫是圆形,银杏胖如铁塔,我成了奇形怪状。

他们没有见过骨头而我瘦骨嶙峋,他们

在肉里打滚,

我的骨头发出脆响。


风铃般的声音,他们没有听过,

这样细微的

声音他们无法察觉。这里的早晨与夜晚

是沉闷的坠地声,是压抑的雷声

是肉与肉互搏的呼呼声。


我的哭声他们没有听过,

他们使劲捏住我的骨头听见噼啪的断裂声

我疼得使劲哭,

他们唾弃我的哭声像瞧不上一只瘦弱的

蚊子在哼哼。


我吃力地哭着,我听见骨头在哭声里

不断裂开,还有风

从身体的缝隙间轻轻穿过,我的身体

与风和出极细的笑声他们没有听过。


他们没有听过

动听的此刻我正像骨头一般吟唱而

毫不介意他们是谁。


 


另一个梦露的奇遇记


跳上汽车那一刻,她意识到此刻

又是在梦中。但是迟了,

她不能从汽车上跳下来,汽车快得像幻觉

玻璃窗上的人

苍白如纸。她不能否认这个人正在背离自己。


她抚摸“她”,她知道

这个女人从来都不是谁,不是那个

梦境之外的人。

“她”的隐秘与私处“她”拔掉的骨头

“她”痛,“她”会生孩子

这些都发生了。她从梦境里第一次醒来时

就曾预料过“她”的人生。


她想,她是这个女人的先知,是“她”的将来,

是有可能存在的任何人。她唯一不可能

是“她”。


她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在公路上她不再

坚信自己不属于

这个女人,往日的梦正与今日的梦重叠

她想起她曾看到“她”安静的坐在

一辆老式吉普里,心不在焉的看着小臂

被碎掉的车窗玻璃划伤,

血滴在衣服上,“她”试图威胁司机停车。


她想到这里便用脑袋撞碎了车窗,她拿起

一块玻璃

没有弄伤小臂大臂,肢体的所有部分

都是洁白的。她庆幸

流血的地方在头上。不一样!

这很好。


她兴奋的倾身倒向驾驶座,和司机成为朋友

是个好主意。然而没有别人,没有陌生人

是“她”,梦露小姐,“她”是司机。


她们终于成为了一个人,她们再也

不试图从梦境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