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八首(诗作奖入围)

贾志礼

轻 浮 史


我终于洞悉了雌性的伤口

我终于洞悉了燃烧的潮汐

每月伊始 我作为异性从清晨苏醒

柔润滑泽重现少女肌肤的耻辱

如此混淆的殷红 如此惨淡的背叛

而鸟鸣正浓 它不停地反问:

为何要用一串玫瑰刺破深藏的喉咙?

自残是温顺者的注解

谦逊是背叛者的辩道

那夜 我如此傲慢 甚至不用春水的论据

我又极度丰腴 不再羞愧于复活节的前胸

前几日 教堂里举行弥撒

我的一张清水脸尚未领略胭脂

我将以涌动的春潮供奉

圣母俯身灭了我的烛火 玛利亚叹道:

你皮肤黝黑 当以薄纱掩面

因你那细小的云朵深入人心

多么不洁的暗示呀

我注意到他眼角的细纹和三寸幼细的鞋跟

他是要把我嵌入谜底让众人遐思吗?

他是要把我沉入杯中使声誉腐朽吗?

他瞬间教给了我苦尽甘来的意义

啜饮是敲诈者的策略

浅笑是善辩者的遗迹

哦 我将从此性感而美丽

清真寺下化岩石边 却恰似撕毁浮雕的政坛

神道们扇动着荷叶似的发辫走下来挥手致意

他们穿过迷雾穿过海滩穿过宗教编年史

穿过灯盏底部穿过失败主义时代

哦 我如此急切 于迎拒间等待雄性的机会

甚至在童年就编织了火焰的概念

时光又无以复加 我终成悍妇

蹉跎着生存严酷的腹部曲线

成熟是侮辱者的前兆

复活是垂死者的游戏

我无视受孕 无视欢愉

我浅卧高姿 灰色的垂影缓缓收拢

而裙裾下浓密的夜色又将荒诞不经



狂忍史


-----上海侧记


傍晚时分 堆积鸽粪的教堂在敲钟声里坍塌

天空坍塌 街道坍塌 轰鸣的列车坍塌

鸟鸣也在渐次的夕阳中烂掉

为了苟活 我躲在地下室捧读【史记】

日光灯下 我没有保罗.策兰式的脸孔

我租住的地下室显得稳妥

我也未受过宫刑 却常摸到皮下多余的诟病

窗台上的仙人球已豢养多年

它一直作为舆论存在 这太平天下

人们根本不需要用它来壮阳

楼道外仿佛有两只乌鸦在辱骂各自固有的陋习

礼仪天下呀!有误解 血 和警示醒目的红

此刻 榆树已被深谙的秋风斩首

蝉声动摇 它说:若有史籍的适应症

和它的多面性 尖叫 更适合叛乱

多反动呀!此夜将喋喋不休

在更深处明镜高悬 王上掀翻龙书案牍

顽石们都说:是你 用吸血的悖论

斩杀了清水里的刀子

蚊蝇辩解:给我雌性 接近暗藏的刺客

我却无可比拟 我蜷宿于地下室等待政变 似一尊玩偶

窗棂说:你要捅破 即是阴谋

玻璃说:终会被淡掉的 月黑处当有修正

楼道外泼妇的辱骂戛然而止

楼梯处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如青石城墙汹涌而至

莫不是前朝壮士提头来见

按下血淋淋的印章 清偿欠下的债务?

唉!旧臣们一去不复返了

他们驾长车游历城邑 穿过杂草丛生的开发区

而我却在地下室里误读【史记】

我读到:生活仅存啊!国家是只施了宫刑的饿虎

我不喝彩也不揭露

偶尔放下竹简 手捧一树榆叶

消化它们高蹈的姿势


阿 鼻 道

----上海见闻

 

浮屠路地下三层由旬处

水仙安慰绽放缺陷

三叶扇在身体里旋转

有赎罪者躬身取栗 且以彩皮缠身

不着衣领 不着公文 不着肿胀春风

不着轮回 常驾地铁周游节假之日

胸怀之内 小乘繁细若诸多筹码

但见恶色之人 意念之人 祛苦之人盛行

余罪未毕又且万毒辛酸

在南方 城市不寐 日月多汁

鸟口处 向地处 偶有柳絮生云

云生雨 雨生卵石

舍身生相抱怨者 是趣果滚动无间

咦 旧楼处时无间 命无间 秽无间

诚如施设论所云:等活地狱 有时分 有报应

然 持有一人 趁夕阳遍满故

以长杆垂日 或以煨熟葡萄投江水为饵

他简约如随从 迟归似暮年

与无形间解嘲 活脱脱无我相

 

无头案之破庙记

 

傍晚时分 彤云密合天际那片日晷

在旧州城 事物不能轻易言说

荒凉也无可名状

所有市井空巷皆保持缄默

所有槐柏榆树都褪去脂粉

那时 破庙盛行 人世间有患难 密室里有阴谋

我在沽酒的路上巧遇一乌有之人

此人心无旁骛 却轮廓分明

仿佛是东京刺配来的尴尬教头

眼见他头戴如风斗篷 腰悬解腕尖刀

花枪之上挑一落魄酒葫芦

此刻朔风中有缺口 雪地上有漏洞

而他少年的行吟如鲠在喉:

你当于花黄之下蜷宿如春泥呀

你当化一羽白鹭远去日边泅渡呀

此人年少时习过武 写过诗 也修过身

如今却似我这般瘦成豺狼骨架

灌木 白茅 草料垛 去年的花蝴蝶繁衍成嗜好

乱花渐欲谜盛世啊

夕阳西下 仿佛人头坠地

沽酒之人却仰天长叹:

山神爷 铁狮子都可以被信仰

却不见密谋之人的下场

沽酒之人醉卧破庙 面对无可解释的墙壁

胯下斜生一段旷世经文

他喃喃如诵念:这却是我唯一的信物了

我总要让它硬一次

无头案之坐楼杀春


如果夜再浓一点  就将锁住女人茫茫的胯骨

当我说出春宵  并不意味着获得新生的感觉

当那女人散发着体香  侧向一边

生命的火焰将迁延到母亲的体内

童年时 我随老屠夫走街串巷

在他不断的唠叨中 我明白我是他第三个儿子

他与人说:这需要震颤的力量

刀锋顺着脖颈下的陷窝  直插心脏  不偏不倚

能喷出满堂红 否则血瘀胸腔 不吉利

我是从落叶哪儿获得登高的愿望

这并不意味着变幻出光环和喜悦

在小县城做押司久了  闷了  烦了 我想:

我何不扮成黑衣三郎  夜袭一面深邃的镜子

轻轻走下旋转的梯子  我就知道

我步子这么空  是会让春天或深夜感伤的

我从容地避开  我必须对烛火保持敬畏

我被更红的血舔着脸颊

然后  缓缓抽出女人的肋骨

这个夜晚  舞蹈是必须的

我又做了一次梁山大王  或是春天的催情剂


独洎者


我如何是好,既然那肥胖的黑海 正在翻腾

(美)约翰.姚


我进入一座城市的时候

常以暮色为刀

就像切开一枚谙熟的苹果

一半是浸染的绯红

一半是它仓促的味道

霓虹闪烁  这城市的偏隅之处向外显现

醉态露出  肚皮露出  空旷露出

刀片般的对话在颌下一闪:

没有下一家了,老板

美容女的乡音像是刚从乡下茶树上摘下来

虚意却冷风般从胡须上扎入

我的胡须已是有了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

只有倒长着毛发的地方才会拖欠那么久

那么,就连皱纹一起刮了它吧

我的回答已经形式化了

连我洪荒的肉身也无从感觉

但酒精还是保持着酒瓶的形状

就像我的易碎性

说完这一切  已是深夜时分

街道上少有行人  列车在钝器上驶过

被挤压的空气构成了庞大的睡眠

是啊!我虚无的透明是显而易见了

在这庞大的城市 仿佛政治化的城市 仿佛虚拟的城市

每个人的存在都变得像叹息一样稀薄

使你感觉到根深蒂固的无用性

没有谁能从旧爱中找到新欢

没有谁能从排泄物中找到诗意的秘方

此夜 又有谁愿腾出沉重之手击碎松弛的岁月?

剃须刀已随西坠的月儿啊化解

只有苹果般渺茫的莱蒙香依然清晰

黑丝病纯属虚构吧

果然有一座城市的夜晚不适合失眠

却适合一个独具内省的人


掩 埋 史


想起蒙昧年代的春天 松明替代电线

孤陋者如麻雀独立 暗中交换借口

或如燕子奔腾 啄来新泥堆砌成屋角

檐下驳漆标语林立 人民公社声浪鹊起

佝偻在树下的生产队长工于心计

当年他把万般酝酿都隐于胸间

他随手扯过一片浓荫 整个院落飘起粗暴的荆冠

酌饮是日常的 父亲终日昏聩 他说:

哭喊都是借口 你只要饮些许酒 就不会有沉疴

在他沉醉的地方有用叶子反复对话的枣树

他剜下落日 如剜下向日葵低垂的头颅

他捶打胸口 直至吐血 但他都没有死去

痛苦是多么盲目 白垩纪的石子被踢飞

丛生多年的头发被扯断 儿女惊恐

受精的母亲倒向颤栗

鸟兽四散 暗中交换观点

父亲指天骂国 把星月都推向梦呓

借口全是哭喊的年代

那时我年幼 多么需要顶端刺黑的庇佑教堂

哦 父亲又是多么的狂妄

他已从遮蔽中获得重生

有一天 他脖子上悬挂政治的木牌

他已没有勇气捶胸顿足

松明灯下 他浮肿着双眼依偎着我

嗓音全是回忆的片段 他说:

孩子 你所在的地方是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已无从考究

我将以诗歌的形式淡忘

而父亲却投身于另一场悲剧

傍晚 他迎着相互矛盾的刺黑树冠

甜枣的气息在喉间弥留 如匍匐的艺伎

他说:喝点酒吧 你终生都不要信仰

英雄才是盗贼的别称

这善于心计的生产队长啊

曾以窃得的稻米喂养了我

而他一生都不愿痛饮一杯真正的酒

他一生都醉如干枣 走了不少趔趄的弯路

他走过田埂走过枝头走过房梁走过棺木走过瓦盆和破被褥

他走过他父亲的坟指与我看

他说:就在这儿 死便埋我 燃鞭炮放野火 哀号四野

让我死成个人样 但是我死后你要有肩膀 肩膀上要有昂起的头颅啊

世间一切皆可疑 包括父亲的死因

我常念想:最纯粹的断言都在污秽中生成

而当世有谁来堵住我突兀的嘴巴

我饮下烈酒我沉疴在身我虚空中自我亵渎

我这么暗淡的人将死于安详

将葬于父亲的脚下而不被子孙拒绝

是啊 在这个春天 总有太多的人需要掩埋

就恰如有太多的根需要斩斫

行刑中的身体史


母亲有着超强的记忆

她努力追忆一件深藏的往事:

有一天 我在后院的花下闲坐

你做地主的外公穿着蘸青长衫

躺在西厢房的紫榻之上 一边吸水烟一边假寐

檐角下有大块春风 仿佛噎气

墙头乱草中有哀号的花猫出没

真是华贵呀 她说:亭台隐于假山石

鸟鸣暗藏于春天

有绽放的红杏突然受精在枝头一阵战栗

落日似一粒致幻剂缓缓沉入杯底

就在那时 我遇见你父亲

他穿着包身工的麻布粗衣

正从墙根下的溪水里走出来 一头雾水呀

哎 一里多长的溪水深陷在他的眼窝中

 

她叙述这一切时风已残浊

父亲业已长眠地下多年

经年的冬青树正于窗下静立

大约过去两分钟 我劝她服下一粒安眠药

医院的白色墙壁陡然直立起来 仿佛是要飞去

白色床单 白色日光灯

就像是一场恐怖的伦理学

映衬于她的面庞

现在轮到她于梦中听我诉说了

这多年她总是劝我养盆水仙(而我更渴望养些甲壳虫)

她说:它们一直活在舆论里啊

可是那香气会沿着你的裙子滚落到腰间

而我的下半身早已塞满碟片 剃须刀 消毒液避孕药

 

她已有七十多岁了

我与她说柏油路中间偶然的彩色斑马线

仿佛是血染成

我告诉她站台上盯梢我的秃顶男人掩饰丑陋的帽子

我告诉她魔术就是将一顶帽子变成起飞的鸽子

她习惯把那些失踪的事物视为讥诮

当年她和外婆走进批斗的会场

她称顶上尖尖之物是一块构筑的瓦片

在她的语言中有不及物的概念

这是我茫然的敬意

当年她从批斗会回来 发下咒语

她的一句咒语就让人民公社饥号遍野

就让她居住的小村断了炊烟三年

我告诉她:你知道吗 就在昨天

一座老式的桥被狂起的尘埃压垮

在城市与乡村之间

一台轰鸣的拖拉机烂在大桥镇

她剥着芹菜或是在池边的龟背上浣洗夕阳

她的平静显而易见:

你说 你说吧 你的话里有我失去的庙宇

当年的狗杂种都已活成白头翁

 

这却要追溯到四十多年前

那时母亲不是一个经验主义者

更不适宜与生产队长对饮

一个农妇恍惚的针尖上有滚来滚去的雷鸣

她还未来及进化成瓦片的身体漂浮于闪电中

这是什么年代呀 床头没有捉迷藏的游戏

墙角没有夜壶 破庙里没有香火

她掀开木箱上的旧麻布

而她拒绝深埋效应 她说:

今天埋我 明天又被别人挖开

 

此刻 她依然沉浸于安眠药

我克制着自己的亢奋 在基因里摸索

我摸到她旧瓦片下和我一样肮脏的生殖器

那些轻信的人们使我坐立难安

我不该轻信母亲的虚无主义

却又舍不下我吮吸过她的假相

病床上的她不是一个十足的占卜师

她预言的天气和一个男人的侧面

都如约走进我的生活

她玩弄过的旧瓦片都变成精光的刀子

如今 在聚光灯下 她要承受这刀子

她干瘪的身体被搬来搬去

那些个白头翁 当年村子里十足的无赖

从坟墓里跳将出来 嘘着啮齿动物的忧伤口哨

在白口罩下 医生们哄堂大笑

这算什么病嘛?他们练就的手指塞进母亲的子宫

他们已从魔术中学会隐身术

 

现在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马路上一辆辆救护车已溶化掉

在那些年 无聊的谎言已可以谋生

但母亲却坚信我是在空旷里为她呜咽

而我宁肯相信我与她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