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六首(诗作奖入围)

潘新安

砸冰的人

 

我曾见过一个砸开镜子的人

他是要粉碎了这面具

取回自己的容貌 还是要

从自己的脸上取出暗藏的刀锋

 

而一直以来

我习惯了把一条宁静的小河

当成镜子

 

但现在是冬天,每天早晨

我都要砸开冰面 才能用一只瓦罐

去取 那鲜活的水

也仿佛有锋利的刀子在刺我

 

这种疼痛的感觉——仿佛童贞?

我却以为我是真的进入了

一条河 并且开始从内部擦亮它

 

 

我是一个不和时宜的人

 

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和一朵白云恋爱的人

我刚刚走下木梯

大地上就铺满了早晨

抖动的露水里

激进的光线,初试锋芒

 

谈叔齐和伯夷

不如谈陶渊明和赛珍珠

更不如看父亲沉默地归来

一根青藤

悄悄爬上他刚刚搭建的棚架

试探多于张望

 

葡萄尚未开花

但有一声声的鸟鸣,像另一种结果

在枝叶间滚动,圆润、饱满

而转动的门扉

谁不想关紧自己呢

却在缝隙里,轻声表达着欲望

 

我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既然,我已经改变不了自己了

就只好跟你谈谈,怎样超过自己

就像速度超过时间

我不在任何的时间里

而在任何的一个地方

 

 

过午

 

过午不食

只读些短诗、偈语,或

用食指蘸清水写字

 

玻璃、白色釉面的墙砖

屋顶上的不锈钢太阳能热水器

这些拒绝和反抗

 

戴草帽的农夫

打阳伞的女子

一棵树,举着自己小小的阴影

 

阳光太强烈了

我把窗帘放下来

让自己变得黯淡一些

 

 

街道边的香樟树

 

我知道,香樟树的每一粒果实

都可能成长为一棵香樟树

但现实的情形是

当这些又黑又小的果子熟落了

落满了整条街道

踩上去,嘎巴嘎巴地响

被踩碎的果壳,压出青色的果仁

像一个个打翻了的小小香囊

整条街上都飘满了

樟木清香的味道

这就是记忆里过年和母亲的味道

仿佛此刻,她正打开木箱,取出一件新衣

生活无非就是在一条街上的来来回回

而我,一直满怀着对过去的留恋

又不得不目睹,这些果实黑色的成熟

平整的街面上,竟没有一丝裂缝、罅隙

可以容纳下它们

哪怕只是其中的一粒,让它喘息

并且怀抱着那一缕香气生根发芽

散了吧,散了吧

当阵风拂动香樟树

一个孤独的父亲站在黄昏的门口

站在香樟树下

挥手赶走几只喳喳的鸟雀

 

 

骄傲的心

 

当然,我也可以指给你看

远处

那条落叶缤纷的道路,是上山的道路

“群峰之上,正是夏天。”?

 

那些落叶如抖索的手

乞讨到一片一片细碎的阳光

现在,终于照耀到了我的身上

像温暖的补丁?

 

我曾亲眼看见过

一个黑脸的江西人

怎样用一块烧红的生铁补一只锅子

生活确实漏洞百出

 

而贫穷,仿佛什么都可以缺

唯独从来没有缺少过爱,因为有我在爱呀

你到达山顶的日子

我正赤足,穿过一条田塍

 

像一根针。我是说

倾斜的阳光打在我身上

我就是一根针,闪亮着,尖利着,偏执着,刺痛着

然后,巨大的荒芜在我身后合拢了

 

 

阿婆的杨梅酒

 

我去看她,而其实是

让她看看我

推门进去

日子一个一个,飞快地逃走

 

她整日躺在床上

午饭时还喝了一口杨梅酒

就一口

每天喝一口

盛酒的玻璃小缸

放在床头柜上

 

这是她的酒

不多了

“喝掉一些,他们就会

偷偷地再兑入一些

味道越来越淡,我晓得的。”

 

我是她亲自选定的

孙女婿

是她的“凡儿的官人”

她一直这么叫我

看着我问,来了吗?来了吗?

 

来了,来了

是我来了,阿婆

好几次,她要我给她擦擦眼睛

深陷的时间

常常把她留在十多年以前

甚至,更加久远

 

阿婆太累了

她的记忆

现在要靠她的孩子们

来一次,帮她翻动一次

 

 

敬老院

 

这里的寂静

仿佛被装在一个瓶子里

 

“西庇尔,你在干什么?”

剪指甲,捉虱子

 

开始他以为

是自己的影子,在退回来

 

近了才发现

是一个新来的。砰——

 

撞在门上的影子

软下来,像一滩隔夜的水迹

 

等指甲长出来

等虱子长出来

 

 

夏日的一个傍晚

 

天还没有完全黑

还有一点青色的光亮,还可以分辨

请相信我

 

夏日的一个傍晚

我骑车,在乡村公路上

家,像一个尽头

 

不断有飞虫

啪啪地,撞到我脸上

令人讨厌,又觉得怜悯

 

不是吗,很多年前

听说市长要来

我们也曾经集体躺在公路上

 

从我流泪的眼睛里

细心的妻子,用舌头轻轻舔出

一双小小的翅膀

 

 

我的经历是平淡的

 

我的经历是平淡的

到如今,烟酒和辣椒都戒了

只喝白开水,只说老实话

只去河边的一条老路

看看熟悉的风景

 

我皮肤白皙,双手柔软

除了落叶,什么也抓不住

有一年我追逐一个春天

到了云南

才发现,所有的花朵都养在大棚里

卖花的女人,都是丑的

 

这也构不成对我的伤害

额头上一道隐约的疤

那是我七岁时,想蒙着眼睛走路

从河塘上跌下去

差点就死掉了

这个教训,让我从此睡觉时

也要睁着一个眼睛

 

失眠,是我最大的问题

而我写诗

无非是要把我在黑暗中看到的

说出来

可无论怎么说

都像是梦中人的呓语

 

 

写写麻雀

 

现在是和平年代

适合写写八哥之类笼中的鸟

凤凰意味着反叛和私奔

也不宜写乌鸦

在暮色里飞 总像满怀着怨恨

 

如果不怕麻烦,可以写写麻雀

这种日常见得最多的鸟

当年一枪就能打下一大片

那时它还是四害之一

说不定你就成了英雄

 

就写写这种灰色的丑陋的鸟吧

它们一排一排停在电线上

很像乐谱里的音符

D调的

早晨是独奏 黄昏是交响

 

这里的天空

除了看见飞机 就只能看见麻雀了

当一个孩子试图把天空拉进怀里

其实不过是用一根线系住麻雀的一条腿

但隔天就死了

 

而我为什么写麻雀

当然不是为了要写一双翅膀

而是想写自己每天遭受的心情

早晨提起了精神

黄昏时在一片嘈杂声里疲惫的回家

 

 

杀戮

 

我亲眼见过的杀戮

从小时候杀鸡开始

但父亲总是叫我转过脸去

印象最深的一次

是看两个收蛇的异乡人

杀蛇取胆

在恐惧中我睁大了眼睛

 

日常的杀戮无处不在

被杀白的身体

仿佛是它们自己要捧出自己的

肚腹和心肝

而那些爱玩的人

把时下盛行的赌博也戏称为 杀猪

他们总能把一种血腥

表达得诙谐和风趣

 

那天他被一帮人追赶

最后砍死在菜场的门口

让真正的屠夫们吃了一惊

据说达三十七刀

他是外地人,在赌场上放炮子

在浴室里放小姐

 

在这个饱受屈辱的国家

如果你是爱国者

你就必须高喊:杀!杀!杀!

但如果你天生胆小

你就转过脸去

 

 

写给他们

 

我并不愿意

去揭露他们

那如同扒开了他们的屋顶

别以为

看见几个邋遢的孩子

就当找到了,贫穷的根源

这个季节,雨水多过阳光

白霉在腐朽里生长

生命总仿佛,越卑贱越顽强

就让他们的苦难

和他们的快乐一样

不为人知吧

比如,昨夜,他匆匆回家

天不亮就又要离开

路是湿的,

那场下在半夜的细雨

多么像女人的啜泣和温情

而这样的快乐抚慰着他,促使他

加快着步子

绝不是我心存残忍

生活本来就是残忍的,

这个早晨

一辆运送水泥的卡车

撞碎了,一个急急赶往工地的民工

他满身的露水和曙光

 

 

双亲

 

性急的母亲变得小心翼翼

比如开门或关门

鞋子的摆放、走动以及

说话的语气和声音

能轻一些就尽量轻一些

能慢一些就尽量慢一些

——父亲病了

变得迟钝而滞重

像倚在门后的锄头,带着干硬的泥巴

而门口就是热烈的初夏

父亲说,荒了,长草了

 

人的衰老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有些害怕

它不是厢房里的昏暗

可以用一支竹篙搭到屋外去

由此母亲必须让自己,慢下来

一再慢下来

石磨的转动也慢下来

多少年没有磨出这么细腻的粉了

仿佛对时光细小的挽留

并且让父亲觉得,和以前一样

她依然需要他的搀扶

 

 

 

——多久了?

——三年,也许是五年?

哦,医生,时间让我疲惫且混乱

今日我下决心来

只想从此能有个了结:

这粒长在我右肩胛上的

可疑的“痣”

 

往事休要再提

当初它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意外

蹭破点儿皮

有谁不是磕磕碰碰长大的

但也无法排除

那天,她亢奋地咬了我一口

就在右肩胛上

如同对短暂快乐的确认或质疑

 

请原谅

我无关紧要的隐瞒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

一直在不安中,自爱和爱人

我想忘记它

 

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

芝麻大的表皮创口

却从此

结痂、脱落,再结痂,再脱落……

被反复揭开

我不知道医学上是如何解释

这样的现象的

既然你已经认定它是“痣”

我也就默认了

 

刀子很锋利,手术很简单

像水果店的老板

熟练剜去一枚苹果腐烂的黑斑

为什么要麻醉呢

当然,我愿意选择放弃

对生命保持疼痛的知觉

然后醒来,像又一天的早晨

第一眼

就看见妻略显苍白的脸

她说,医生竟还让她验看了

那粒被切除的“痣”

而生性良善、胆小的她

还是忍住了呕吐

 

一个星期之后,会有一份详细的病理报告

而到时我又该如何向你讲述

我的变或者不变

 

 

在营房阁远眺运河之上的落日

 

营房阁,练市镇的最西端

西来的运河水在这里分流

向东,流入练溪,并贯穿了整个镇子

我时常感喟时光的流逝

两岸的石埠、密集的民居和店铺

集中着民国以降全部的衰败

如今,只有这溪水

是她唯一古老的值得追忆的部分

但失去了清澈,还能看见什么呢

练溪的入口处

有一道竹子编成的围栏

用以拦截顺水飘来的杂物和垃圾

也算是费尽了心机

但由此形成的一条两米多宽的垃圾带

像一条多毛的腿

粗暴地压在流水柔软的胴体上

它的主流

则急转向北,继续向京城进发

浩荡的水流,仿佛是向历史的纵深处

缓缓推进的一个长镜头

沿岸的州郡在忙碌

准备着春天、丝绸、美女和茶叶

等收割了稻子,我也打算

乘一片秋叶北漂

别害怕,我不是去告状的

那是一条死路

走在路上的,都是死人

营房阁,正处于这样的一个水道咽喉

据说曾驻扎过东吴的水军

而今它只是一个含混的地名

水兵的营房和用以瞭望敌情的高阁,早已不在了

站在营房阁上,其实我只是站在

河叉口的一块石头上

远眺运河上的落日

像一粒滚烫的金子

落日之下的运河多么悲壮

落日之下的运河

吞金而亡

 

 

嫌疑犯

 

而他们在暗处

只露出

几只眼睛

 

正午的大街上

到处是温暖的行人

抱着棉花和气球

一个电工

爬上枝型灯杆

去修理

一盏坏掉的路灯

 

我记得当时

我刚刚走出首都机场

一架飞机轰响着起飞了

一个巨大的

影子的

袭击

在我身后

像一个国家

 

三天以后

当我重新出现在

我曾经失踪的地方

没有人会相信

被掉包了

用石头和旧报纸

而他们

提走了真相

 

他们必定深谙

厨房里的秘密和

菜刀的美学

一条鱼躺在砧板上

浑身长满嘴巴

比如老子就说过

治大国如烹小鲜

 

我看夜空

就是一只黑锅

而有位诗人也曾说

月亮是个按钮

群星转动的探头

谁握有真相

谁,就可以去要挟

 

那么好吧

在如此严酷的监控下

不论我身在哪里

都会有见证人

看我

如何恋爱、生子、哺乳和写作

并大声对这个世界说

我,没有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