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二十一首(诗作奖入围)

魔头贝贝

棘手经

 

铁的冰——空气。炉边妻子

剥着蒜瓣,哼着歌曲。

卫生纸蜷成团缩在

厕所地面的塑料篓里。

 

我写过那么多

拧紧了瓶盖的诗。里面装着

一柄斧头,一把灰烬。

沸腾汤锅中的骨肉——每天

都要坐在马桶上,若有所思。

 

 

黄粱经

 

贫穷盛开如妻子的脸。

星辰代替

母亲凝视。

穿过小学课本——列车

和刀子。

 

那些被钉耙的梳子梳过的头

雨血霏霏。看上去却

杨柳依依。

年复一年——起诉书

般的白云蓝天。

 

磷火堆积成的篝火——

不停地,我们围着跳舞。用

泥土中静静的黑暗之根。

 

 

忆枞阳.赠石湾老哥

 

床单上星星点点

烟头烫的洞。

满地东倒西歪啤酒瓶。又一次

细雨纷飞。像故人来访。

 

窗外湖面幽幽的反光。

远处漆黑中隐匿的群山——

很久以前,外婆用竹篓背着我

在那儿掐韭菜。那时我们

是一个整体。像农药装在瓶中。

 

 

日损经

 

下午四点。和老母亲散了会儿步。期间

谈到失踪的飞机,吃香椿

一定要用开水焯一下。然后

并排坐在草坡。晒太阳。听手机里大悲咒。无言良久。

 

有的沉默像墙角堆积的空啤酒易拉罐,天天增长。

有的沉默。像眼前海棠花,淡粉,风一吹,片片零落。

有的沉默像你

刚刚完成了一首诗——把痕迹交错、反复涂改的

满满一张白纸,倒扣桌面,使之看上去什么也没发生。

 

 

萋萋经

 

谢了的海棠。欲开的含笑。手机里传来的

般若佛母祈请文。雨水滴滴嗒嗒沉默着。

 

香樟枝叶间怕淋湿的斑鸠、麻雀、八哥。

天地间,怕转瞬即逝的骨肉。

又一次,撑着伞,和母亲散步。

风中柳丝嫩黄轻拂。像某种情感没法说出。

 

 

寄居经

 

镇政府门口一对巨大石狮子。用来压制百姓。

树林中,嘈杂鸟鸣里,晦暗降临:为了让体内睁开眼睛。

我喜欢我家屋檐下的四只燕子。

 

我喜欢母亲。当她用安徽话歉疚地说儿子你个子矮

都怨我——我一阵揪心。

古老、普遍、只属于我一回的感情

——像刚刚凿好的墓碑那么新。

 

深夜有时楼下我在借弟弟两万给妻子开的小美容院写作

或独饮。有时站到镜前。凝注着另一个仿佛是我的五官。

 

 

清明经

 

晨曦中幽暗的祭品:万物。

开在相框里,笑容。一小时车程。另一生,就被抛到脑后。

 

然后她忙着给楼上

打麻将的做午饭。餐费二十桌钱四十。不时传来舅舅的安徽口音。

 

顶层露台。一口铝锅内,小乌龟趴在大乌龟背上,晒太阳。

小时候,群山怀抱中,外婆也这样用竹篓背着我,不知农药滋味。

 

 

弹指经

 

院内。从巢穴飞落晾衣绳,四只燕子。当我开灯。

 

窗外树门紧闭。只有阳光,才能打开它们的翠绿。

 

睡梦就是练习死。

 

想到一些事。那些一代一代被忘记的,化为繁星。

 

 

丧矣经

 

拿着手,但忘了昨夜星辰,市场买卖的人们。

像起着啤酒瓶盖:撬我的嘴,戴着口罩的语言。

 

正写着一首诗,那个在垃圾桶内翻寻的老妇。

只一瞬:从含苞,到斧头静静沉潜水底。

 

已经很深了,春。傍晚的熙攘和柔光中,比山里的

溪流还清浅,抱着小孩的母亲。像用来解渴的寺庙。

 

 

苦哉经

 

风雨。室内。全家围着热气腾腾火锅。

我外甥隔着餐桌口齿不清喊我妻子女舅舅。

 

电视里还在搜索坠入大海的飞机。多年来

每到吃饭时间,我就忘了从前狱中的一滩脑浆、血迹。

 

屏幕上那些亲人哽咽着。像划过新闻联播的一群流星。

天地间,我往母亲碗里,夹了她最爱的一颗鸡心。

 

 

面具经

 

攥着的手里:一阵阵风,惊动树叶。

黯淡烛光下,酒杯

斟满夜色的喑哑。

如用微火油炸花生米,直到噼噼啪啪裂开,一口深井,独饮着自己。

 

某一刻,无休止的生死中,浮出花苞一朵

……转瞬即逝。那可能是希望——当身后的影子,呈现羽翼的形状。

 

 

旁观经

 

茶叶静静沉到杯底的凉下来的夜。如拧上盖子。

许多年过去了。月升日落:稚齿和白发。

眼前一只苍蝇嗡嗡。仿佛花丛蜜蜂。隔壁

轻轻打鼾的妻子,梦见久已故去的奶奶,向她要一辆飞鸽牌儿自行车。

 

随手翻开。折过角的那页,再读,没了当时的怦然。

当时多么朝露,清晨鸟叫新鲜。

 

茶几上一块傍晚吃剩的西瓜。像散落的血,凝聚一处。

窗外的风。如那会儿在看守所,一群睡着的光头间,他抑制着的哭泣。

 

 

如在经

 

值夜班。罗羽突然来电。我说这两天进京。卧夫大哥去了。

 

他资助的油画颜料,笔,松节油,此刻还在我家二楼西边屋里。

 

此刻,趺坐。从手机,反复听马常胜独钓寒江雪。

窗外雨停了。怀柔山间黑咕隆咚的花草树木,曾接纳过他光洁的身体。

 

无知者梦到千姿百态,此刻。此刻目中无人,观我泪流满面。

 

 

无药经.兼吊卧夫大哥

 

含泪的面具从殡仪馆涌出来了。酒桌旁又戴上了笑脸。

穷人的夜,远眺起来更明亮:口袋里零星的纸币,有老母亲硬塞给的两张。

 

流过蚂蚁的世界,亿万年光阴。再一次,一朵黄月季花

开放北京健翔桥边。宛若祭奠。宛若喊叫的嘴唇——没有声音,徒具其形。

 

 

幻网经.兼吊卧夫大哥

 

无声的闪电。却不雨。像刹那的念头,没在纸上形成供词。

热油里葱姜蒜滋滋啦啦响着。案板上: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骨肉。

 

像锅铲,活着:必须不停地翻来覆去,才不至于把事物弄得焦糊。

家家户户的肠胃都在蠕动着——

只有他,赤身裸体、冷冰冰,躺在怀柔山中,独享着万古的宁静。

 

 

牢笼经

 

透明玻璃罩中,屋檐下,从窝巢跌至地面,一只雏燕。搬梯子。放回去。小小的恻隐。仿佛

面对自己。

门边苦槐将要吐露细碎的白花。那些杀鸡的,宰鱼的,在蓝天映衬下,好像握着被强行塞到

手里的刀子。

 

好像醒着,看着梦。说话没有声音,行为没有道理,蚯蚓般,血淋淋的肠子,爬满了墙壁和

天花板……

昨夜完成了一首诗。诵楞严经卷第四。导师久已指明了跳出井底的路。挡在半途:你的眼神

,我的阴茎。

 

 

刻舟经

 

值班室外。眼珠般的靑柿子落满树下。犹如淡淡疤痕,一轮灰白残月。犹如创可贴。贴在仿

佛为逝去而浅蓝的额头。

 

门边两条狗互相撕咬,来回翻滚,呜呜叫着。一丛粉红月季花,微微轻颤,逗引着三五只黄

蝴蝶。

 

五月。傍晚的光线中,亿万年如一日、一瞬的黑,暂时还没铺天盖地扑来。有滋有味,蹲着

,你吃家里带来的饭菜。

 

 

牙慧经

 

日落前,一群群鸟从西边远处飞入文体中心旁的小树林,叽叽喳喳。有二十几根白发的我和

有上千根白发的母亲,肩并肩,超各自家的方向走去。路过街边摊点,她给我买了个西瓜。

然后我们分开。她回头忘了我一眼:柔柔的余辉。

 

独裁者:明月。千姿百态,一栋栋规规矩矩楼房里的囚徒,白白燃烧。他刻意点起蜡烛,照

亮桌面上七八罐青岛。隔壁,他妻子盯着电视。偶尔突兀地哈哈哈哈地笑。校园内,上晚自

习的中学生们两腿间——精子和卵子,蠢蠢欲动。

 

 

客主经

 

雨水。高记大锅卤肉。青岛,绵柔尖庄,切开的心、洋葱,永伟和我。女贞树上,不疼的麻

雀,熟视无睹。阴云带来的两股高兴。

 

被她击出的一道涟漪:一首诗:仿佛黄连被酿成了蜂蜜。从一具身体转移到另一具身体,我

们频频举杯:在尚未出生的逝者脑海里:在隐形的秃鹫眼皮下。

 

 

蒹葭

 

1

那些没有的东西塑造了你

那些无望的东西。

事物被时间锯成“事”和“物”

那些难以分开的东西。

在白纸写下黑字

活着像罪证,死亡如橡皮

那些不能涂改的病句。

我喜欢你。我不喜欢说

我爱你。那些刻骨铭心的东西。

 

2

用玻璃杯喝水但喝不到玻璃。

用汉语写作,因为不懂外语。

世界其实很简单。不过是

吵吵闹闹,争名夺利。

一加一不过是

肯定不等于一。

你肯定会老。我肯定会死去。

用整个夜晚做梦。但再也梦不到你。

 

3

被杀害的被遗忘铭记。

被铭记的,最好沉默不语。

说出就是破坏。

说出就是往白雪上吐痰。

说出来了,像气球放掉了气

你不答应我,像晴天下雨。

 

4

在南阳盆地我的才华如同放屁。

在南阳盆地,我写诗,酗酒

偶尔也打打鸡。我不纯洁了。

我纯洁得像个动物。

连嘴唇也不纯洁了,你说——

当那天夜里,我供认,曾经趁你醉了,吻过你。

 

5

我不想装腔作势。

我想惟美。却擦不掉血迹。

我认为诗歌最忌讳酸腐和匠气。

我不想想你。

我想你。

我认为爱就是错觉和回忆。

 

6

是夜晚使我们神智不清。

是春天。

是欲望和好奇。

是憧憬。

是我们不曾经历。

是年轻。

是贝贝抱着你,咬着

你的手指。

是魔头落泪,面目狰狞。

 

7

白天的人都是扯淡。

夜晚的人,富一点儿的,寻欢作乐

穷一点儿的,看电视,侃大山。

白天我们彬彬有礼。

夜晚,走在桃花开放的小径

我想摸你。那是九一年,华中师范。

我知道这样写有人会说,“不是诗”。

我还知道,把诗写得太像诗,也是扯淡。

我不仅仅想摸你。我浑蛋。

 

8

必须有一个中心词

语言围绕着它,此伏彼起。

必须有根

在黑暗中纠缠,默默汲取。

诗歌必须有一个会疼的身体。

必须有脚才能走路。

必须活着,才能想你,或忘掉你。

 

9

目光从天空移向大地。

目光拐了个弯儿,向后

向深处的冰凌,那永不溶化的你。

时间使目光聚焦到极点

你在其中,所有的词语都指向你。

我这么写有点儿知识份子。我决定

换一种口气。

但发生的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我决定一辈子都不见你即使你

就住我隔壁。

美好只存在于怀念中。

美好只存在于

当看着脑袋里十八岁的你。

 

10

我生下来的时候你已经一岁。

我生下来的时候不认识你。

我生下来,是男的,还不会硬。

我生下来的时候还不会写诗,更不知道

会在这首诗中提到你。

我生下来注定和你相遇。

我生下来,哭了。不是因为你。

 

 

心有余悸

 

1

从僵硬的岩石到舒展的芭蕉。

从叶芝吮吸液汁。语言张着

缺了一颗门牙的歪嘴,背着

缓冲阀和助跑器。你写了那么多句子

但什么都没减轻。依旧恐惧

炸雷和猝死。一个年轻人突然

变成灰烬。一把手术刀剖开童话的尸体。

你躲闪着。心有余悸。

 

2

在此刻的孤独中我逐渐

成为你。在夜晚盖紧的罐子里。白天

我摇身一变,看大门儿,抽抽烟。在

人不人鬼不鬼的局促的值班室——

你必须蒙上眼睛,才能透过领导的面孔

了望星辰。而下班就是下到

废弃的矿井深处。除了石头和遗骸,什么都没找到。

一辆汽车擦过恍惚的你。心有余悸。

 

3

创作热情空前高涨。唾液和精液

喷涌而出。在第十三行回首,目睹了一个

一滴一滴滴落的少年。成长就是用皮带抽打嫩叶

催促它快步迎向秋天。什么

都没剩下。光秃秃的树枝,霉烂的果实。什么

都要毁灭。坟墓围绕着

两三个问号,一大把金钱。

口含怀疑,手抓物质。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你惨叫一声醒了过来。心有余悸。

 

4

一厘米埋一个人显然太挤。体制

还是慈悲的:好,给你们两厘米。

死者坐在主席台上,喝茶。训斥

阴暗角落里的吼声。刷着红漆。

昨夜,你把血偷偷洒到柏油路上

梦见葡萄从那儿长出来,青翠欲滴。

再赞美什么就显得可笑。最后一次

浮出头来,回想水藻缠住的断肢。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