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读曾秀华写她妹妹的散文我泪流满面，这组写她妹妹的诗同样让人感动。这是一位生活中的真诗人，她的文字和她的人一样真诚、温润、秀美。这组诗也许不是她所有作品中写的最完美的，但情感的真挚比什么都重要。读多了技术上高超的作品，突然读到内心火热，外表朴素的作品，发现我们的新诗丢掉了许多可贵的精神，直指事物核心的写作在曾秀华的诗里有了具体的体现。我喜欢她本真的写作，亲情是人类的基本情感，也是诗歌的底色，没有谁会拒绝这种情感。诗歌怎么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抓住了事物的本质。女性作者近年大有“抖狠”的架势，过度消费女性的情感甚至身体器官素材，我并不赞同，女性解放在诗歌里如何表现是一把双刃剑，当女性诗歌变得狰狞与激烈时，我选择宁静与朴实。这是我推荐曾秀华朴实而本真的写作的原因。（ 李成恩）

月一下就圆了

那不是一个村庄到下一个村庄的距离

而是从呼吸到泪水的距离

野野的月光

呼啸的车轮

陌生的方言

和从未经历的曲折

尘埃中，我一眼就看见了你

像秋天高高茎秆的我们的草

目光坚定而凄凉

有一只鸟一下就飞远了

因为一切近在眼前

黑暗中，我摸到了孩子冰凉的小脸

还有他兔子般的抗拒

小板凳隔开了我们

隔不开我们拥抱的双臂

藤萝一样断裂又复合的枝蔓

在荒野中疯狂生长

我摸到了浆水一样的血脉

月一下就圆了

我们重新回到了幼年

落进土壤的光芒

陇上的尘土里

整个夏季的命运就此被淹没

那些扬起来  落在脸上的微粒

多像造人的原泥

正塑造着昨日的你

那时你就像一朵云  飘在天上

就连地上的影子都被小树模仿

最终，你逃离了伤害的罗网

掉进北面的沼泽，将自己

结在这藤上。

开出灰扑扑的花朵

结下沉甸甸的铃兜  如同落进土壤的光芒

青春的光芒  泪水

在那一刻，整个村庄都在摇动

村庄里的狗突然一起吠叫

包括那只走过祠堂

总夹着尾巴的灰色的狗

垂钓

这是个热得连瓜都会从藤上掉落的午后

鱼们不肯上钩

它们这辈子都生活在水里

就像一辈子生活在乡下的人，活明白了

就都成了隐士  隐没在土地和日月里

蛙们爬上河岸

金银花的最后一盏

等待着一场风吹过命运

鱼们在远处潜泳

而我们在等待一场微小的胜利。

抚慰逐渐老去的心

这个时候只有孩子在欢笑

他们在一只北瓜身后念唐诗

在蛙背上寻找象形文字

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

只是盯着河水发呆

想像自己会不会被一个想法雀跃

并且在时机刚好时，大声说出来

旮旯里的爬山虎

旮旯里停着一只爬山虎

它正在蜕皮

试图让自己显得高大

它趴在尘埃里

就像在担心会错过自己

它搂紧自己

搂紧过往与今世的身躯

时光终究一点点褪去

一瞬间——童年少年青年中年直至老年

它这才发现，自己抛下的一件件形骸

才是最最要紧的

它印着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虽然每一件都浸透了疼痛

你放下正在吃的稻香村糕点

拿起一张柔软的纸

将这生灵的一生放归菜园

属兔的孩子

不高兴的时候

他会用喉咙底部发出鼓点

时刻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

以及未可知的第六感

收集母亲的方位数据

以便围绕盘旋纠缠嘶叫

如新鲜的蛛丝

多数时候

他的笑声是溪水是鸟啼是动人的歌谣

让一屋子家具都散发着暖意

他急迫的脚步自台阶上上下下

传送着一朵花一颗果实

一片没用的垃圾

一个他独自发现的秘密

世界在他眼里是一场游戏

母爱父爱是这游戏中的积分

这些积分将为他兑换《美丽人生》①

（注①：《美丽人生》：意大利的一部反战电影。）

月亮在墙那边

我们都知道，月亮在墙那边

我们一直在等

等月亮踩着竹梯来到云端

想象他依然像我们描摹过的少年

眼睛明亮  脸庞像我们命名的花朵

纯洁而美好  就像山谷里最清澈的露珠

他的胸怀足以容纳我们一生的幸福

我们在水井边清谈往事

或者沉默地望着空荡的方几

玉米堆在黑暗中发光

墙顶的那方空白的天空

依旧隐约漂浮着月的光芒

而我们都困了

……

那些并未走远

你从枝桠上摘下一小簇棉花

将这包裹着种子的温暖

握在手心

等着汗水将它变成一块糖

相信我

那些并未走远

那时你向流星打听梅花鹿的家

去讨要梅花

去收集最美丽的花布

像小母亲那样为布娃娃做衣裳

你曾用一只美丽的瓶子

酿造草莓酒

烟囱是守护神

荨麻的孩子围着火炉舞蹈

浅黄色的时光沉淀在汁液中

在每个人体内轻轻荡漾

你曾细心修理一块旧木板

好让它更像画板

去放平一张白纸

放入你所有的梦幻

你画了一屋子初恋的星星

喧闹着为黎明开道

你历经反复无常的锻造

丢入火中压进水底抛至深渊

终极的孤独并没有将理想击碎

反而愈发高远纯粹

烈马之后，你来到这寂静村庄

一切喧嚣在耳边息止

寂静中，真实的自我

在阳光的晾晒中

松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