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八首

翩然落梅

  翩然落梅的诗歌逐步从一种小家碧玉式的娟秀走向目前的深入、厚重、成熟。她的诗歌主题涉猎较广,古典性语言与现代性结构二者的结合使她诗歌语言具有了某种异质:时而典雅精致,时而古拙质朴,兼具当下性与探索性。以她目前的诗歌写作态势来看,未来的写作颇可期待;她的名字很明显是过去某个阶段的遗迹。(窦凤晓)

走在沟底的人 


你要记着:月圆时,别去惊扰

那些走在沟底的人。别回头

看自己的影子。他或许正走在一群

送葬抑或是

迎亲的队列中。棺椁和花轿

毫无二致。端坐于内的妇人

绿袄红裙,缎子上绣着牡丹花

吹琐呐的男子

鼓起了面目模糊的腮

他们在尘土中浮起,又在尘土中消逝


一个失眠者的雕刻作品


只要一把闪亮的雕刀就好了

这夜的黑矿石,大得无边无际

然而它柔软,结实,富有弹性

适合让人拦腰抱住,抚摸她不规则的小腹

这个失眠的人有了灵感,他极有耐心

从他触手可及的腰部雕起

一路向上是丰润的胸,臂膀,细致到

招人怜爱的两根锁骨,和下巴上

一颗溜圆的小痣。他举刀

砍下多余的黑夜,火花飞溅

变成星星。留两三颗最亮的,做她的银眼睛

明月珰。嘴唇部分

他反复构思了许久,也没有行动

最后他把它留给想象

该结束了,雕好那丰满的瓶子的底部:那美好的,富于生机的臀

他心满意足的完成了工作,迫不及待地

进入梦境,亲她虚无的小嘴

并轻轻的,在她吹弹可破的脸上呵气,给她注入黑色的

迷人的小灵魂


落日


在镜子里我看到双眸中的一对落日

最后的瞬间,照亮了我体内的荒草、荆棘、幽深的灌木

和几近颓圮的庙宇


我用夜露清洗着羞愧。摸黑

重建我的寺庙,如果血之火,可以焚去荆棘,我愿这样做

并在灰烬上种下一棵乔木的幼苗。

 

狱墙上的美人

 

我曾在老监狱的墙上,偷偷画下过

一个美人


那年我大约十岁。黄昏时分,我在等爸爸

探望关在里面的堂兄


那地方很荒凉。高墙上

几只鸟,居高临下地盯着我


我仰头看着它们,蹲在冷冷地铁丝网上

使我惊讶,又害怕


于是我用刚买的彩笔在墙上画了

那个美人


微微右侧着的脸,抽象的长头发,丹凤眼,眼神迷茫

微张的小嘴唇,水袖上缠绕云一样的飘带


远远地有人来了。我慌张的逃走

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多年后,我经过这里时,突然想起她,她的运命。

我绕着那破败的围墙走了一圈

毫无意外,踪迹全无


我想,她或许死了,或许

进去过,又出狱,已经衰老,拖着黑暗的长裙

正在不远处某个小巷中徘徊


亲爱的馒头


从我诗中屡屡逃离的

一个哑女:白,有近乎抽象的软


当一群母性的种子在体内抽芽

她渐渐发育,生出鼓膨膨、温润的花序


“我揉搓你仿佛你是我自己的血和肉

在清凉的早上,欲望多么洁净!”


在我手中渐渐还原为,最温柔的象形

——这些亲爱的、沉甸甸的乳房


我捧着它们,小心翼翼。在清凉的早上

低头闻到酸甜、诱人的体香


夜奔

 

父亲年老,常在晚餐前讲

同一个笑话。在他指着杯盘向我说

想我当年呵——

那铺白餐布的桌子

就会突然向四面延伸

化为无边无际的盐碱地

父亲缩小为1958年瘦弱的少年

饥饿,使他聪敏异常

那晚他为了逃避一个南瓜的追捕

风一样

狂奔在月光下结痂的平原

南瓜?

不过是一个看瓜人

新剃的光脑壳

当他兴奋地

用力摘那只瓜,它惊叫一声

一跃而起——

说到这时我们都陪着父亲

笑起来——

他拿小手捂住耳朵

在稀疏的高梁地没命的奔逃

直到昏倒在路边

(后被人捡起,一天一夜

方才醒来)

此时我们都沉默了

而父亲却适时的举箸

吃菜,吃菜!他满足的吮着筷子上的油

“我想,我这辈子

可能死于酒肉,却不会被饿死了吧?”


春分,湖畔

 

周末。寻春者成群

桃李们认真张罗红白喜事

湖水则吊儿郎当。

这尘世刚从又一层生死中

逃回,不免慌慌张张。

大人和孩子

扑到东又扑到西

纷乱中,也有人轻易认出自己的前世:

那姑娘指着不远处跃出的一条鱼

她坚持相信它吐出的泡泡里

闪烁着隔世的誓言;

一只戴冠的鹤

落在春水路边的栏杆上

迷惘地辨认路牌

转过身我就又看到它

在短松岗边的石凳上小憩

外套敞开着,白发上盖着今晚的时报。

“白羊是怎么变成树的呢?”

儿子问。

他忙着,从白杨林中赶回羊群

又把它们放牧到枝头

只有纸鹞志向高远,搭载了一些人的梦

一鼓作气飞上了白云

又被谁的手拽回尘埃——

有三五人,因此被弄丢了魂魄

日斜。

远处萧寺的钟声

催促公共汽车归巢

丢魂的人只来得及带走身体

而我还在湖面上滑翔

散漫,浑沌,失去性别

儿子惊讶地说

他看到一只鹧鸪,刚在树丛后面

偷偷换上了我的衣服。


虚无客栈

 

立秋,荷花在南方寄来彩笺

“尚有最后几朵,不知不觉

又已是,繁华末世。”

到了该隐居的时候了

我推开飘浮的蝉声,看她红笺小字,说

已经在彩云之南,安静的山中

建成一座南宋的客栈。红墙碧瓦

宜于骑马的旅人,在山径上望见

我和她,一穿白衣,一著红衫

执鸳鸯剑,也执滴墨的毛笔

必要时也可以十步杀一人

在岩壁上,蘸着血写下名字

姿态一定要,美得凛冽。

闲暇的时候卷帘看云卷云舒,不迎不送

只赏花听琴,下棋赋诗

我吹银凤管,卿舞紫裙裳

互画娥眉,饰红妆,银钗击节

敲碎酒杯热舞一场。偶尔分享各自的情郎

倾倒那些穿白衣的游侠,黑道上的老大

让贪财者抛下财宝,惜命者倒提头颅

最后还要看着雪满千山

人去楼空,香尘结满屋梁

“我和你,与时光结婚,生下我们梦想中的

自己,在我们虚无的云中客栈,重新生一场

死一场。梦一场,爱一场。”   

翩然落梅

  女,原名崔宝珠。居河南睢县。生于七十年代,2000年开始写诗,诗歌散见刊物及选本等。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