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七首

河南琳子

  琳子是异质的。最先打动我的是她的《观赏》。她天生通灵,可以把视觉和感觉进行自由转换,看似只有整体性的构成,有篇无句,却有着把简单事物崎岖化,又将崎岖事物简单化的能耐,暗合道妙,且不做任何语义学的阐释,拒绝文化术语。这就是琳子。(钟硕)


观赏


哦,坐着这一地腐叶,我们是幸福的。我们

两个鞋底干净的小女人,我们

生育过的屁股结实肥美,坐着田野的高处。


没有鲜花可嗅


有些迟钝

有些焦躁

有些狂乱


就是这样

夜晚来临

信息关闭

没有人可救赎

没有人可谴责

也没有人可亲近


甚至连一些小虫子的的鸣叫

都消失。这深冬的夜晚啊


我的骨头松动

没有鲜花可嗅


一个小回民


正赶上古尔帮节。我感觉很多羊、牛、鸡

在红红的木炭里走来走去。它们有雪白的蹄子

有柔软粘湿的舌头。它们用清水漱口。不带

一点尘埃。我的小侄女一岁半,刚刚会说

含糊的前舌音。她住在这个村子。

我承认,我看到她被一个老人带领,跪在

人群,我是非常感恩的。


无题


他说我是他的好女人

隔着那么多头顶

那么多衣裳

那么多腿

他说我是他的好女人


他是正确的

我一生只遵守三个男人的习惯:父亲

丈夫和儿子

我守着广场一样大的黑夜

在天亮后

去广场义务献血


而我刚刚来过月潮

而我多么适合每一次

逼近肉体的哺乳


我经常想象

我小腹中埋藏着很多人的父亲,很多人的祖父

他们永远都是

不可更改的男性


现在

我亲吻了我的第一块墓碑


简陋


再也没有比这

更简陋的了。简陋到

所有的街坊

邻居

都是陌生人


简陋到

只有一个中年男人

一个中年女人


只有一夜


所遇


在山里

你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两只蜻蜓叠在一起

还在飞

两只猴子叠在一起

它们还在咀嚼


石头上停着石头的影子

小风暖暖

阳光混沌,也是暖暖


山涧的流水流了上万年了

上万年的石头仍然是今天

这个样子


有人在石头上寻找

另一块石头。有人走在前边

领着阳光和水


打碎我,生出你


1


我在你那里

你在火焰中


所有的容器都和桐木匣子有关

和封口的黑漆有关

和黑漆中的牡丹有关

我出生的时候它们也随我出生

它们就藏在我暗红色的

胎膜中


我在你那里

你在我的哭声里


你抚摸我

我就会淋一场大雨

你覆盖我

我就会变回泥泞的河流

你走回你的香烛

我成为我的婴儿


我在你那里

你在坠落中


很多镜子在额头变成泥块

很多泥鳅在额头变成钉子

亲爱,当夜晚来临

所有的光明提着褶皱的小口

蛾子一样飞回

布满露珠的黎明

我们开始走回各自的犁铧


2


我允许你到来

站在我的瓶子外


我不是瓶子

只是那么多的瓶子

模仿了我


它们模仿了我

用墙角,床头,壁橱,窗台和

客厅、博古架的微光

模仿了我


它们模仿了我的四肢和嘴唇

模仿了我的口型和眼神


所以,我允许你到来

是允许你的种子到来


我允许你的根烂在我的根里

允许你的花朵在我的花朵里钙化


今日

大朵的合欢在我大腿深处开放,你看到了吗

我总是这样描述一次

开裂。你看到了吗

我哺乳的人骨植粗大

他们正弓身背起滚涌的太阳,赤足奔跑


当乳头上的青铜浇灌下来

蝴蝶在门框站立

雷电从我的乌发里,低垂

而我肋下的一棵老银杏树拽住旷野


一半死

一半活


3


我在你那里

你在神龛里


有人把你雕刻成斑斓大虎

任人抚摸

攀扯和骑行

我即化身为浮云

在你的前边升空为羊群


有人把你记载成牡丹和鱼

以获得更高的器皿

我把你的香气和鳞甲修筑为屋

为瓦为门框为

亭榭

并点燃更多的香烛和大蜡赐福于

遍地的母亲


我是你炉火中的一次助燃

是你微笑中的一次颤抖。是

你掌纹中的一些盐粒

我在你的门槛下种植炭灰和火焰

种植发齿和头骨

以证明这个世界所有的生灵

都可以在生灵里降生


扶住那烟灰

扶住那紫光

扶住那朱砂,低头

敞开


我以你的女祭司的容貌

住在你的栅栏里


4


我在你那里

你在墨莲中


回到桌子前

面对面,吸吮

就是回到两朵莲花的底座

桌子上站立一只

黑色莲蓬。莲蓬里的水

黑而红


我是从不再允许生育的那天

爱这黑而红的水的

这黑而红的水我倒出来,给你看

就像倒出一场淹没

和淹没后的抚恤


一个被强制节育的女人站在藕的

骨节,成为

经络的集散地。你看到她在吞咽了吗


其实,并蒂的莲仅仅是一种幻觉

花朵早已飞走

她允许自己的倒影

站在自己身边


当墙壁隔开了雨水

当天花板保佑了一场婚姻

当大床上的栅栏拆卸。亲爱

我们面对面被临街的小窗塑造成

一场对抗,你

还爱我吗


5


我决定重新用陶罐的形状

生出你

我决定把你生成一个

有花蒂和纵纹的男人

细长的叶子从你的头顶覆盖

耳朵藏在叶子之中

我可以随时随地旋开你的头顶

掏出糖浆和果肉

以便饲养今日的阳光

和今日的雨水


你是泥水搅拌出来

是手捏出来

你被搅拌的时候晒场上到处是小虫子和蝴蝶

它们舔舐你的液体

你被手捏出来的时候很多指纹

成为你的指纹


我生出你的时候

炉膛坐西朝东

水井里的青蛙吐出带尾巴的卵子

有人把沙子和黑漆

抹在你的眼眶

你就有了哭声


我决定把你的儿子

生在你的眉心——你的面孔中间

以回报你的村庄

我决定把你的手掌分两次生出来

一只向上

一只向下生

你就有了举起和放下


如果你是一座寺庙

我就把整个庙宇从底座

生出来

以便运载阳光下所有的出生和死亡


6


我在你那里

你在河流上


我们一路向东

我们是两个各自装满月光的瓮


大河带走了祖父祖母的骨植

它以干旱和洪涝两种方式

连接我们

乌云和雷电在夜晚到来

花朵和蜜蜂在白天到来

我们用脚趾和头骨追逐它们

亲近它们


当我们的脊背落满两岸的灰尘和泥泞

那是我们在呼吸

我们的嘴唇站满,两岸的风


所以,我们总是把鱼骨

穿在自己身上,把所有的泡沫

穿在自己身上


我们爱大河

我爱着它的北岸

你爱着它的南岸

当有一天我们重新走回河道

成为门板上的

两个泥胎

我一定为你留出左边的位置


其实,我们永远保持着初恋的距离

在这干旱的季节

我们因为一场暴雨而久久喜欢着粮仓,酒,盐罐和

高耸入云的楼群


7


你是从我的唇上

长出金属光泽的


你站在稻穗之上,让自己成为

这块良田的放牧者

你装满俗世的粉尘,却面带圣光


但你的脊背需要藏进悬铃木丛林

才可以变成釉彩

灯盏照过来之后,灯盏自己变弯曲

很多的鸟儿从那里

砰砰飞出来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

鸟的影子,可以是一种神迹


你是从我的唇上

有了声音的


我亲吻你的声音

我亲吻你耳根后的声音

亲吻你乳头的声音

后脊的声音

你藏在水鸟的羽毛中,擦洗雨珠


黎明,你走出花朵

背后却是葱茏的山谷


如果你晚十年出生或者

我早出生十年

我一定把你当酒樽

我一定和你在同一个瓷窑中

接受婚约


8


斑纹是一些错觉

我决定再次挺起小腹


就像曾经住在树坑

从此获得根须

就我曾经住在桥洞

从此获得静水

就像曾经住在地穴

从此获得蜡烛


所以,我必须对着斑驳的长城

长出我的砖块


你知道我是悲伤的

我必须在腰间,不断切割

以纳进你的热气

你帽子上的露珠已经成为化石亲爱

我在你的长城下

把自己切割成砖


你把我的村庄带走了

你把我的学校带走了

你把我的晒谷场带走了

你把我的土地庙带走了

这些年我无数次坐在开往北方的列车

背着我的砖块

背着我的泥浆

用坐北朝南的图纸

把自己切割


你只要抬起头,用祖父的声音

叫出我的小名

我就会晕厥


9


我在你那里

你在钢铁里


你在钢铁里长出

东南西北的方向

你把你的钢铁

熬制成通红通红的液体


你把你的钢铁弄出

撞击的声音

洗刷的声音。弄出

折叠的声音

垒高的声音


你终于这些钢铁

弄成我们的咽喉

我恢复旧石器时代的女人

你用一把长柄勺子

从我中间部位,挖出骨植

那些小头颅已经成型

勺子红

勺子的四周都红

都流淌


如果一场雨水浇灌下来

勺子下的荷叶被奶水洗浴

新生的小虫子在勺子的中心

张开小口

两只蝴蝶在圣女果上

张开小口。这一切


就叫淬火,叫

站着流淌


10


我在你那里

你在颜料里


在流浪的夜晚

我们抱头哭泣

在开红花的白天

我们红绸子一样舞蹈


我们是睡醒的孩子

我们从化石再次回到泥块和草籽


打碎我

用一些日光和风

打碎你

因为我碎在你的面前


我的嘴唇会碎在

你的嘴唇之下。我的心脏会碎在

你的心脏之下

我的手,碎进你的指纹

我的皮肤碎进你的皮肤


我们碎成瘫软的一团,我们流进彼此的

腋窝和眼帘

我们将再次出生

并成为新的陶器

炉膛里的煤块已经摆放整齐

红绸在松树上飘荡

我们不需要后裔匍匐


如果火焰不够宽敞

我们就躺下来,净面

朝上

河南琳子

  原名张琳。大学时写散文,2002年开始写诗歌写作,兼写随笔、童话、评论和画画,有部分诗歌发表,入选选本50余种,少量诗歌译成日文、英文。出版诗集《响动》。为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