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九首

郑小琼

  郑小琼的很多诗中有反思、有疼痛、有隐忍、有沉默、有坚韧、有力量,时代把她放在轰鸣的机器旁,而她以高于生活的审美抓住了时代的核心,她的作品的重量一方面来自她敏感而坚韧的内心,一方面来自撕裂的现实。她书写人类的基本生存状态,早已不是什么“打工诗歌”所能涵盖的了,通过她的诗我看到一个同代人在南方挣扎中实现精神突围的希望,诗歌是她的希望,也是人类的希望。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我在诗中很少能看到希望,而她的诗让我总是感到有金属撞击的歌声传来,让我的心与她共鸣,与她获得同样的对时代之恶的诗意感受。像我们这代女性诗人,很难有小鸟般的甜美或小资式的抒情,但又不是什么男性强权话语式的诗歌表达,稍显强硬的诗歌书写似乎成了我们惟一的选择,那就让我们自由写作吧,不要任何标签,更不要任何赞美。(李成恩)


窗口


黄昏的光线沿着荔枝树的叶片散步

忙碌的自行车和贩卖苹果的河南人沿着大街踉跄

我站在走廊的窗口轻数着钟表流逝的声音

那些虚构的往事和幸福沿着对街的玻璃折了过来

它们让我对流浪的生活充满了热爱和眺望

那些在电线上散步的爱,迅速地,直接地

流淌到血液和骨骼里,被阳光推出来的

檐瓦,书籍,车鸣,易拉罐,电视天线踱步窗下

一株无人在意的水仙花让我心怀感叹

啊,生活中还有比我活得更卑微的事物

一个人要怎样才打开自己的内心生活,众多的事物

在流逝之中,众多的事物在追赶之中

如果你不喜欢抵达窗口的风,灰尘,热气,钢筋,玻璃

如果墙上的钟表还将告诉我许多尚未发生的事

我会沿着窗口的微风,低声诵起:生命啊

一个可爱而脆弱的词,它含着的爱和幸福

会像风一样直入我的衷肠与肺腑


舌头


猛兽用潮湿的舌头舔着干燥的人群

它凶残的眼神盯着孱弱的肉体

河流像陌生的人开始熟识

又逐渐腐烂 我们用身体

涂改着政治的错误 握锄头者

粗大的血管里 古老而汹涌的波涛

在厚茧之下沉默 我们的身体里

有山河的呼叫 也有集市的喧哗

不忍心明亮的犁具变成阴沉的刀剑

从来自异邦的船只取下发亮的愿望

炎热的猛兽与炙热的城堡 爱与自由

是清凉的武器 一腔愤怒的石头

像石灰在水中沸腾 它们迸发成

猛兽的咏叹 他们撕开

纸涂的繁华背后无法言说的黑暗


纯种植物


愤怒与悲伤只剩下冷漠的化石

大地的深处 黑鸟剪断光亮

草叶在泥里腐败 自由是一株

纯种植物 拒绝定语的杂交

暴力摧毁着平静的心灵

思想的鱼在沙中寻找安全 

无名花朵的蓓蕾间

聚集着自由野蛮的力量

它独开撑开黑暗的铁皮房

它张开的瞬间 风

带走我所有的悲伤 


给父亲


有细雨落在的往事里,沙沙……它们

多像年迈的人活在疲惫的时间中,沙沙

落在一个垂睡者的眼睑上,他梦着星辰

雨。沙沙,下着,并不明亮的往昔

正在雨水远去,顾影自怜的月光

隐居某个黑暗的角落,记忆昂然阔步

经过窗外,铁在漆黑的雨水中生锈

它像穿着黑雨衣走过旷野的人

这么年,他老了,在遥远的晒场

那么多熟稔的童年游戏来不及收好

它们站在雨水中,被腐蚀,像老了的牙齿

松动,脱落,遗弃在北方的村庄

它已属于另一人,被我浪掷,虚度

雨。沙沙,下着,像你的病,在痛着

我站在窗前,你卧在病床,

被雨水打湿的秋天,在走着


琥珀


这些有罪的时间在琥珀里安睡

历史如此冲动 它猛烈地追赶着过去

我们一直在枯竭 牲畜们的蹄子萎缩

它们失去了兽性 四肢无法支撑

肥硕的躯体 失去重心的时代疯狂

它在肢解着自己 白色的造纸厂

印刷着泡沫经济 谎言将社会

包扎一层又一层 是什么样的疼痛

波澜被捂在井中 金色的月影

从琥珀深处归来 真实的时辰

无法窥探黑暗中的真相 盲人

从破碎的记忆中捞出浑浊的命运


厨房


黄昏的光线穿过厨窗 时间吐出

像珍珠一样事物 我无法期望的事物

像阴影在移动 那些我的痛苦与悲悯

灶台上的炉具与碟子像一群厌世事

错落有致地走动 铁器与大理石交谈

温情默默的石头变热 温暖 你遇到

黑夜聚散 菜刀划开生活的全部

鲜红的带血的内脏忍受着命运的清苦

真理的火焰烘烤着 “这真相竟……”

我心颤动 被扯碎的果实 谎言

自由的船只……可延续的词语

打桩机在对街鸣叫 诗……如同

光线中的植物 在院中开放



童年弯曲成一条小径

伸入绿盈盈回忆的水田

岁月似弓,到处都布满了

祖先的墓地,鞋上沾满了尘土

烟花无法复原记忆中的景物

寂寞似树枝,孤零零的

站在风间,剩下闲置的

风,从南到北吹拂着荒野

草木会重新跟后代们践约

只有大地会恪守着

时间的神约,与我有关的树木

已被砍伐,与我有关的人

已衰老,他们不知所踪的命运

或者无法辨认的面孔间

有着一条隐秘疼痛的刻痕

河水已经浑浊,泪水依旧清澈


立场


历史不在典籍中 在权力的臀部

哭泣 椅子们摆正好立场与位置

连树木也沉郁  羞耻在他们的

史书中在已删除 被咽在公鸡

沙哑的喉咙间的黎明 胸腔间的

堵塞的烟囱 压缩在陶瓶里的海洋

地平线下的英雄 肺部滚烫的

星辰 发情母马生殖的激情

春天枝头初胀的花苞……

它们有着更完美而坚韧的力量

比立场更巨大 比黑暗更持久

它们让真相在漫漫时空中呈现


重量


在历史与历史之间 颂歌与泡沫

逐渐失去重量 曾被辗压过的真相

像钻石样浮现 生活这张银灰色的嘴

吐出的忧伤 被戕害的耳朵与眼睛

它们在被棉纱包裹的伤口中寻找出

蓝色的碎片 这些埋藏深处的种子

像海上的百合开出高远而深沉的孤独

在眺望中逝去的岁月 它们禀承着

柔软而高贵的光明 在它的下面

思想不会老去 阳光总照耀世界

阴影穿过这些不幸的诗句

黑暗中 总会有一些人在内心的

深海处点亮信仰的灯盏

郑小琼

  女,四川南充人,毕业于南充卫校,在东莞打工数年,有诗文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诗刊》《十月》《花城》《诗选刊》《大家》《飞天》等报刊杂志,作品入选年度最佳诗歌、年度最佳散文诗、年度散文等选本,曾获首届博客汉语诗歌奖、人民文学新浪潮散文奖、新语丝网络文学奖、2006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华语传媒奖年度新人提名、庄重文文学奖、2007年度十大“中国妇女时代人物”等奖项,曾参加第三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两个村庄》、《黄麻岭》、《郑小琼诗选》、《暗夜》、散文集《夜晚的深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