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八首

小布头

  一篇文章中小布头说:“现实抽打诗歌,教诗人远方写作”,似乎是她的诗歌创作“夫子自道”。现实主义题材是她诗歌写作的入口,但她的寄予的“野心”绝非止于现实——她已做好准备乘着现实之翼在诗中发动一场冒险——必定有一个更深刻而高远的出口,供一位歌者的灵魂自由地抵达。正如她自己所言:“诗人与现实的尺度,正保持着一个写作的远方”。(窦凤晓)

红海滩


一段锦绣,被海浪挑起,高卷

海女盘发时,一颦百媚生,百媚到眉梢


必在她怀春的季节来

必在她媚到酥软的节口来


三月太早,五月尚青涩,七月大浪淘

九月正好

出浴的滩涂,碱蓬草吸足奶水,根茎饱满

齐刷刷亮出剔透的红胳膊


必带着旧识故友来,骑麋鹿,扎竹马,传诗书

必交上盘锦新认的兄弟来

登高台,怀抱松梅,猜拳行酒令


与八只脚的螃蟹泥巴里钻进钻出

与一只鹭鸶混迹白鹤队列里穿上齐整的白衬衣


碱蓬草那么红:红海岸,红滩涂,樱桃小红口

我们这么白:白沙洲,白羽毛,白天鹅踩着C小调


这自然调度,无界美声,唯与落霞一色

与虫鱼共振。海上身,草上身,涟漪上身


你必有一颗草木心,对盐碱地保持敬意

对红到根须的碱蓬草保持敬意,对露出海平面的黑礁石

保持敬意,对每一颗顶在草尖上的露珠保持敬意


关于碱蓬草公主下嫁盐碱地的童话

红海滩一直在讲述,而你必须以动物界的名义

对植物界的爱情故事保持敬意


你必对拱桥上沉默寡言的人保持敬意,你必对

捉住一对小螃蟹高兴半天、又把螃蟹放回滩涂的孩子

保持敬意,你必对夜幕带走所有美色的瞬间保持敬意


而你内心的爱

必须以八只脚的方式,在滩涂上虔诚地匍匐

必须以翅膀的方式,在盘锦的天空下留下暗影

必须以波浪的方式,还给大海以不安的流速

必须以虚无的方式,握住血液焚烧的灰烬


来浇灭这平地上的篝火吧,这燃烧的草木心

让死去的和活着的人怀抱一样的山水、风物

而我们是同一个被美色刺瞎了双眼的人

必须以一颗瞎子的心,把红海滩完整地植入视网膜


忘记了归途的人必放弃自救,必高举心上

永远留白的山水

请黎明时天边飞来的第一只白鹭叼走我吧

顺便用它尖锐的喙,为我题款补缺


咖啡馆


在咖啡馆里,一只黑猫的遁形比光阴更隐蔽

顶灯通过杯水的弧度派送丝绸

木梯递过来尺度。巴洛克绘画与敦煌飞天

谬以千里,却共存同一种镀金框架

女招待裙裾上的波浪,给空气注入小剂量的眩晕

你身陷俄罗斯布艺大面积的漩涡里

像微尘坠入棉质的鲸群


巨大的玻璃墙,模糊了建筑与美学的边界区分

就像你和他不存在时空和差异性

一个取代你们的谶言,被声线凿亮

被情人的味蕾搭救,只一次错觉,果实交出最早的阴影

古意借助新词起死回生

走入你今生的人,他借助了你的前世


猫眼里,人类与众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彼此邂逅,聚散。如猫扑,如遁形……

斑斓暗器刺入薄暮的腰腹,你放弃加糖咖啡

他选择陈年普洱暖胃,用旧时光浇灭耻骨上再生的玫瑰

这有多疼。黑猫带着它自身的幽暗之火飞上屋顶

插入在两个世界的玻璃墙会骤然开裂

落地无声。陌生人对饮,隔着山水和隐形人

一对情侣试图用他们的唇交换命运

你最终将学会,适度赞美


收集雨水的塔


雨刮器发出钝器之声

刚刚分别的母亲,忽然出现在后视镜里


她小跑,挥臂,张嘴叮嘱什么

我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对我将去的地方

充满过多的忧虑


我没停,也没喊

朝她比划,挥手。看她脚步终于缓慢下来,缓慢下来

雨水堆砌成积雨塔

她依着惯性向前斜倾的身子

构成支塔之力


轮胎碾着泥泞

命我向前,或者向右,向左

消失的塔身,常常在夜空凝成一道闪电的白刃

终于我大喊一声母亲

大雨如削如注


中年以后,生命开始转塔

倒走的人,枕着南方高速公路

先是一瓣羽毛、其次是肺叶、心室、肝肾和脾胃

接着一件一件,手脚连着骨肉,飞向收集雨水的塔顶


母亲在塔尖晾一竿的布匹

我一身的草叶领受滴水的恩惠


团结湖北路


北京,最让我舒服的地方

不是故宫、西单和王府井,也不是

团结湖北路,吸引文学女青年眼球的

那些鼎鼎大人物

 

作为一名湖北人

我在大街上走着,愿意回答每一条千里迢迢

问我在哪里的问话。“我在,团结——湖北路”

 

初来乍到的我,免不了惊诧

北京之所以大,是因为她包容众多的小

她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也包括我

一个小地方人和她身上的省份

 

直到有一天,你友好地纠正我

这条大街的正确读法:“团结湖——北路”

我羞愧地捂住眼睛

 

我羞于看见,你一张嘴巴长出二十张

就像那年二十张嘴巴站出来,纠正我

陷入的那场,无疾而终的单恋

变形记


松树在山上长成脸盆大的口径需要20年

师傅把它运下山,埋在庭院里

每天对它施以变形术,使它的丰腰扭曲,渐瘦,崎岖,盘旋

需要3到5年

变形中,它全身的经络栓塞,脉象紊乱

只有师傅魔术般的手,才能把它

扭曲到极致,再植入青春活泉


天一黑,赤裸的师傅拥着恋人般的皱脸老松婆

他们拥抱造成扭曲的腰线形似跳一种巴山舞

祭祀树神的锣鼓流动如剑,直顶师傅干渴的嗓子眼

徒弟分不清师傅和松树是谁在插入谁,他们,拗,对峙着拗

软,吸附着软,耐心消耗着霸权

直到在一个不经意的早晨,松树和师傅同时不见

庭院里奇妙的一株,匍匐在地,首尾相连


餐桌上的马


先隐身壁厨

然后走上餐桌,一匹马

通体发亮,体内的黝黑让鬃毛碧波荡漾


哦,就餐的老人、中年人和孩子

哦,尊贵的客人,走马灯式的

每只餐盘的谷香里都躲着个卑微的神灵


“是时候了!” 我的曾祖父推开餐盘

九十八岁的他神情安详,洗个温水澡

尿完尿,让我祖父搀扶他躺进棺木


我祖父比曾祖父少活十四岁

他看见餐桌上的马时正好过八十四寿辰

 “每个人的口粮,都是有数的。”

他合眼之前叮嘱我父亲


 马匹旋转,带走我族谱里的至亲

吃过罂粟的人,与死者缔结盟约

但我还是忍不住悲伤,沉默于一句圣灵的哀歌

餐盘被送上餐桌,更多的新成员在加入聚会


一匹马,走在去餐桌的路上

一匹马,距离一张餐桌,还有一段缓慢的路程

春天的田野,它按下马头

不急不缓的马蹄声,如静默之钟


丧钟为谁在鸣!当我们谈论它时

我们匮乏的餐桌尚可豢养一只小马驹

老年痴呆症


她谁也不认得了

我喊她妈,她喊我母亲


她怎么能忘记呢

曾经的欢爱,心跳,日渐孤僻的丈夫

黯然神伤的儿女,日复一日的

米缸、鸡笼和满地琐碎


她的身体里,安装了

一个特殊阀门,清除暗物质

只保留一颗露珠的距离

隔着她和我,以及这个清凉尘世


她变小。躲在黑夜和白天的交界

小到正好够得到

神龛前领取圣餐的年纪


在接近天堂的地方,母亲

正以穿越的方式,返回俗世,或者

借一种叫“老年痴呆”的疾病

回到我们中间,让我们领受恩典

把母亲当成女儿,重新爱一回


身体里的人


我在梦中梦到父亲

我在下一个梦中梦到你

我在梦中对你说我梦到我父亲了

接着,我还梦到其他许多人


在梦中有个人试图带我加入一群人

我拒绝,我一个人走入无人的街巷

但那个人,还有其他人紧紧跟着我

他们像我身后涌动的一片黑森林

或者更像深蓝色的海洋

那些不断堆砌和卷高的死亡之浪

试图吞噬我。


这时候我又看见了我的父亲

他微笑着推开门

他在房间里找他心爱的小女儿

以至于我这么小,他看不见我

我高声喊:“父亲,你怎么来啦?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行将老去,我替许多人老去

我的颈椎病把我固定在一张单人床上

空无一人的早晨有很好的阳光照进来

却照不见我身体里装着的那么多人

小布头

  女,本名王洁,早年写小说、散文随笔,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看你的翅膀能够飞多远》。2012年转入写诗,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诗刊》、《星星》诗刊,《青年文学》、《特区文学》、《延河》、《草原》等刊,诗歌入选《2013中国诗歌年选》、《2013中国诗歌精选》,自由职业者,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