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及其他

安琪

  在她成为我的邻居之前就已经鼎鼎大名,一些诗无疑被许多人熟知,但这一组却是她诗歌的另类,也只有少数人注意到。与安琪许多风格凌冽的诗歌相比,这一组更似水边的阿蒂莉娜,在遇见塞浦路斯国王之前,手中的潘多拉宝匣。安琪的诗歌是多种颜色的,这组从观察动物的小女孩奥桑开始……“奥桑”,难道是远离故乡的安琪心中“懊丧”谐音?好在她心有大爱,有爱的女人无敌!(小布头)


 


奥桑的一天

                          

天亮了,柳树被镀上的金黄是阳光颁发的礼物它说

起来吧,奥桑,我们一起去看看那头有着动人面孔

的羊。它楚楚可怜的眼大睁着,它的表情像刚出生

的你奥桑,别笑,不相信吗?去问爸爸去问妈妈问

他们,我,奥桑,真的有着一头羊怯生生的模样在

我刚从妈妈您的肚里钻出来的时候在我被护士阿姨

捧在手上还不会喊爸爸的时候?

 

“是的宝贝,亲爱的宝贝,所有动物刚出生都有相同

的对世界好奇而惊恐的表情。”“那么,我也是一头

动物吗?”“是的宝贝,亲爱的宝贝,人类也是动物

的一种虽然后来我们总认为比动物高明。”“那么我

——奥桑,也将认为我会比动物高明?”“不啊宝贝,

亲爱的宝贝,不要认为我们会比动物高明,因为我们

和它们都住在地球上都是一家人。”


 


夏季10号

 

睡吧,亲爱的布娃娃,蓝娃娃是纸风筝的天空

收不住线和坏脾气(没关系,外婆说,男孩子

不要太乖。)紫娃娃是大眼睛的照相机

呼唤出灰尘中滚烫的瞬间冰凉的感受

黄娃娃五岁就会捉蜻蜓,小手扑闪,小脚趔趄

(蜻蜓蜻蜓,装满传说。)

褐娃娃把梦一个一个收进匣子等它们下蛋

孵小梦(世界通通在梦里生长,不留痕迹。)

浅色的蓝深色的蓝是布妈妈心疼的双生女还没满月

她们教妈妈学会等待,成长多么慢

多么快她们身上爬满花香

和乳香(呵呵,皱起你的小鼻头,闻到了吗?

这群可爱娃娃鼾睡时姿态各异的表情?)

最大的自然是红娃娃他是个好心情的爸爸

张开胳膊,把孩子们拢进怀里(爸爸?

恩,布爸爸也是个娃娃,在布妈妈眼里。)

 

夏天到了,风是绿的,雨是绿的,竹子和夜晚

搭起的一张床,也是绿的。睡吧,睡吧——

亲爱的布娃娃,布妈妈也要睡了,唱完这支曲。

 

 

鸟人

 

你背后的杂草是孩子们的手艺活,他们喧闹,燃烧

把阴影布置成圣诞夜晚的窗口,那即将递进来的递

进来的是圣诞老人精心编织的一只鸟,它鲜艳明亮

的衣服点缀着2008个金片,如果你乐意,可以给它

再加一个,那么,数数看,现在,这只高傲的鸟将

被2009个金片所笼罩!孩子们将围绕它画画,写字

跳起卡通摇摆舞。世界重新被认识,被粘在五彩的

羽毛上,糖和水果,蜜和甜,荒野和平原,牙齿们

笑,小眼睛眯,嗨,我的长尾巴鸟哪去了?在这里

在这里!它发烫的额头抚触到星辰,它跃动的心脏

挤满飞翔的梦想,它意识到自己有翅膀,有双可以

看见天空的翅膀了吗?如果我给它吹口气,如果我

招呼着孩子们一起冲它喊,飞吧,飞吧,我们亲爱

的圣诞之鸟,越过临界妄想症患者的城市,你要去

的地方写满我们无力变革的愿望。

 

 

 

那些毕业于新幽灵系的面孔,其中似有一个我

它们被从抽屉取出,和一干无躯人众挂在枝上

煎饼一样龇牙、咧嘴,微笑或哭泣,全凭他所

好。这些具备专制品质的游魂之脸,其色暗淡

其情妙不可言,仿佛满怀怨恨,又若心甘情愿

它们给予世界一种夜晚的背景,潮湿的火焰是

虚拟的,漂浮着撕碎的衬衫的线条,“想离开

这棵树,想找到通往自由王国的大道吗?”你

听到有人悄声询问,有人举起尚来不及被污蔑

的火把,你转过头去,与另外一颗头相碰,你

——你们——互相看见彼此变形的表情,恐惧

抓住了你和你的眼,已经多久了你们在这样一

棵树上麻木、僵硬,意识全无?骨头早已枯萎

或软化,已经多久了你们这些毕业于新幽灵系

的面孔看起来疲惫、无力,我不得不承认,我

也是其中一员!

 

 


迷失

 

视觉缓慢被木窗棂切割成几块:灰蓝、浅红、淡黑

视觉走上没有回程的路以保证意外的线条不会缠绕

在他和她的肢体里,他们光天化日的肢体被木窗棂

切割成几块:疾病、俗世、互相的埋怨,和解不开

的情欲索求……

 

(就是这些泼出去的颜色让我想起了药店里抽屉中

散发药香的药草,女药师细白的细白的手拉开一个

又一个抽屉而我在里面躲着,而恐惧将我埋了进去

而距离长成歇斯底里的形状而你说距离是不可战胜

的我亲爱……)

 

 

窗外

 

浓雾蜕下的那团白皮被搅成糊状,一片虚光的伪迹

升天的仪式委托给金属物件人群就可安息地下?

 

迫使黑暗为自己辩护的是凝神定能看出的面影:

它有正方形的眼眶和阔大的嘴,旋涡越旋越小直到

 

把催促和绝望旋转进去:你从未看到这么多的碎片

发出迷惑的成年男子的羞涩之态,这么多受到赞美

 

的器官分属于不同的星际,不同星际的生命都享用

到了它的美餐。(如果我在梦中为此物下的定义属实

 

请试着唤醒夜晚,请把夜晚赶进圆形歌剧院,请歌手

为那被疯狂灼烧的人唱一支安魂曲,请听者放下手中的

 

心中的砍刀。)请黑暗不要为自己辩护,语言剩下的

情绪我曾和他一起到过,在外太空,或此时此地?

 

我们约好从阴阳两个世界爱一个男人和他的画

这是我们存活此世的证据?沿着这扇开启的窗户

 

有一次,我们一起看见了,暴风雨被吸进黑洞

你大笑而我微笑。而一种崩溃正在临近——

 

                                     

夏季1号,又名放弃

 

哦,浮在水面上的脸是我那乏味的时间

浮在睡眠上的脸是我那奇怪的爱人同志

他日日过着超现实的生活一点也不让我

知其影踪。他早出晚归,拎着大大黑包

和自己壮硕的躯体,他是一个数字天才

和情欲的白痴。他把春天藏进他银灰的

小车把夏天送给裸露的西藏把秋天揉到

感冒的白纸巾而冬天,必须承认,冬天

有点艰难,我在没有位置的小屋站立太

久这有点荒唐。我的脚变成树桩,头发

却尚未变成树叶,我的气息足以与你的

你们的美味佳肴相配。这是一个有趣的

实验我同时进入到活死人,和未亡人的

状态。我在这样的进入中享用到了肉体

的泥淖和精神的全方位肢解我要说我爱。

 

 

翻云覆雨


——或给你。

 

红色血光中伸出的手你的手,献给你,一个

意外主题,一场奇遇!现在让我把锈迹斑斑

的爱情换成友情和亲情我做到了并以此与鸟

自由嬉戏。黄昏开出的处方很快就要兑现你

我当要觉悟从迷醉中猛醒,悄悄地,卷起来:

一团密布阴影的云,和它变幻的莫测冷暖哗

啦啦,下着,下着。野花开放,干扰了城市

的假象,倘若我们曾经放声高歌我们当说够

了,够了。此生足矣。在谵妄的死亡机器收

走我们之前大地旧了,天空修改了密码,使

镜子凝固烦恼的面孔趁着寒冷将至未至我们

走吧,说再见,就说再见。我们曾经相逢够

了,够了。这一笑泯却世间恩怨,这一笑悲

欣交集我们提前进入落日伟大的行列我知道

只有欢乐才能共享而痛苦只配,默默收藏在

心里,谁能把清水搅浑,谁又能把内心的欲

与望诉说谁就能,占卜出红色血光中深蓝的

深蓝的祝福:我们爱过并被获许,无罪释放。

 

 


神蛙

 

深蓝天幕是信仰一种,神依附其上的躯体有着蛙状

表象,它只呈现梦幻,不提供,物质之死的假设。

 

这时候有人在大地劳作,有人在虚无中发抖

有人吃饱了撑的,有人饿着肚子,为明天发愁。

 

这时候挫败感和成就感并肩子上,尘世的时光

幸和不幸,难以决断,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老子则说,道可道,非常道。此二子之道,究竟

何道?“蜀道!”李白肯定地说,“噫吁戏,

 

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乘神还在

乘神还依附在蛙的躯体上,我们何妨化身为蛙

 

顺风而上,遨游于深蓝天幕?摘星望月,且当一回

天人,且白日放歌,且青春做伴,且把他乡认故乡。

 

 


清晨倒影

 

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关在清晨牛奶一般的语境里

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看作野菊、蓝葵、碎兰

看作秘密本身,关在清晨里。

夜晚的残骸被夜晚收走。

忘却一直在忘却,一直在,忘却。

其实我只是假装没有来历

假装并无时光供我怀念,也无风雨散漫的此生

用来流布。假设在清晨我们把石子一颗颗

从躯体掘出,啊,往事多么刻骨,每一颗

往事的石子都曾经带血

沾染着越来越密集的隐痛。

它们注定是牛奶中的三聚氰氨

注定让你我的余生被全盘倾空,在清晨

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关在画地为牢的终场里——

寂静唬住了我们,啊,一个概念化的想象

终于在虚无中获得证实!

 

 


无尽之夜,或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

 

对着屏幕掉几滴泪又能怎样

若解了一次渴余生又该如何

人皆见其笑,不知其哭在无尽之夜无尽

之夜!人皆见其勇敢其毅力其意志不知

其脆弱其无奈其绝望其哀诉无门其自寻

的死路,她说:我全身阴冷刺骨,我已

回到,处女时代!

 

我的无法被模仿的生活它甚至连我自己

也无法想象!黑暗总是突然降临而成就

的快慰总是为了被写在——

无人分享的凄厉死寂里。

 

 

无尽之昼,或你们都很孩子

 

天暗之前你们要继续喝酒,继续谈论,远在斐济的女人

——女诗人。你们要拿起手机,拨出00678你们要无聊

要借着酒兴,谈论一些,与俗世无关的东西。

你们要哈哈大笑,继续谈论她,或她

要拿起手机,拨出世界各地的号码,要说着醉话

妙趣横生。要让桌上堆满一筷未动的,鸡鸭,鱼肉

要让酒瓶,酒杯,东倒西歪,要呼儿将出要脸红

耳赤,要浮生好像,梦一场。你们要重新出生

各自回到,各自的母腹。你们都很孩子

我爱你们!

 

 

 

无可奉告,或手在木板留下的企图不是我

 

有什么好难的呢,睁开眼,一天又到了,而昨夜的体温

留给被子,临睡前翻阅的诗书,留下字的微香和滚动的

情绪。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拿不走,反过来他的就是他

的,你也拿不到。索性自我娱乐,狭窄卧室走来走去哦

走来走去。黄绸布的电脑不动,一屋子的杂乱且杂且乱

且让我遵循这不属于我的世界的秩序,且让我庆而庆幸

华北之大,尚有容得下我闭眼装死的一方木板,是手而

不是我,在每一个夜晚留下企图,是清晨硕大的碰门声

而不是你,吵醒了我的迷梦,亲爱的我还活着我很抱歉。


安琪

安琪(1969-),女,原名黄江嫔,福建漳州人。1995年12月获第四届柔刚诗歌年奖。 2000年4月参加《诗刊》主办的第16届青春诗会。2001年提出“中间代”诗歌概念,推出了一代诗人,被视为填补了诗歌史代际概念的一个空白,很快被写进《中国当代新诗史》,主编有《中间代诗全集》(安琪、远村、黄礼孩/主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出版)、民刊《第三说》(与康城合作)。出版有诗集《歌.水上红月》、《奔跑的栅栏》、《任性》、《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个人记忆》、《轮回碑》、《极地之境》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