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八首

邓晓燕

    邓晓燕的诗触及到了现实中具体的人,她的每一首诗似乎都有一个故事的主体,她本人也一同陷入到故事中,并及时给出了一个诗人的态度。她的诗歌“态度”是关怀、质疑、理解与同情等等,所以她的写作沾满了现实的雨水,同时也折射出光明,写作者对当下的态度至关重要,我最怕的是没有“态度”的写作,有的诗人冒似深不可测,实质根本没有给出对现实的“态度”,相对于诗的修辞,“态度”并不高明,相反“态度”轻易就暴露了写作的内心,如果把握不好,很容易丧失诗歌做为一门艺术的深刻,而邓晓燕却借助她日渐成熟的写作技巧,以隐喻、象征等手法,把诗歌控制在意义的范畴,而没有走向虚无。现实题材比比皆是,但要把现实与内心紧紧捆绑,把时代与个体做进一步的考证,显然充满了冒险。邓晓燕企图朝着形而上的方向飞跃,但她又脚踏实地进行日常生活的诗意论证。“诗托邦”从字面上理解是一座理想的虚无的诗歌城堡,我想既有形而上的飞跃,又要把肉身置于现实的城堡之中,这才是我们理想的“诗托邦”,而“女书”不仅仅是由女性写就,更多的是一种写作方式的自然生成,我想如果把邓晓燕看做“女书”写作也未尚不可,虽然她只是给出属于她个体的众多“女书”态度的一种。(李成恩)

 

梵高的眼睛

我真不敢看。仿佛坠入地狱的
一匹狼。黎明前最黑的一丝光
杂草丛生,星辰呈现

我经过时,你嵌入历史的额前
或脸的中心。两枚天才的钉子
潜入苦难,居然把世界钉出了血
拔不出的伤口能回家吗

谁都知道,你左耳花瓣一样飘落
只为那一缕所谓的春光
可俗世的打谷场只剩下空壳
你受制于忠诚的痛

阿尔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疯了
断臂的舞蹈吓坏了倒置的星空
苦难本身就是神奇的石头
世界何曾意识到,幸福被射中

可向日葵的血何曾少流
血痕如星光一样弥漫
在艺术的屋顶,一双智慧之眼
用尽了炫目

 

明天,你的右眼将动手术

真不知道,你的右眼为何突然生病
是看多了罂粟,还是玫瑰?
世界这么大,你跟它急有用吗
医生判定,“视网膜脱落”
天。我的朋友,人间的病靠光明来医
你看不见光明靠什么来医

“玻璃体后脱,从眼球后上部开始
造成中心视力损害”
我仿佛看见手术台的器具
正在握手言欢。止血钳,消毒手套
活在血泊中的精致小刀窃窃私语
一场微妙的战争的偏离

我知道你的不解和叹息
前些日子还光明四射,阳光过分
可今天它就自个儿分离。它想到哪里去
寻求黑暗?其实,事物的一半是黑
另一半是光明,更具诗意
一朵花分为两个世界,一滴雨落在
那一只蜜蜂上更具魅力。月光飞来
你能伸出不同楼层的梯子

难道生命的黑斑从来如此
迎接它,抵抗它,可悄然而至
我在你手术台的对面居住
猜想,明天你躺在手术台上茫然的沉静
 
其实,灾难有时是一种手段
在你失去的同时,定有意外的惊喜
比如:从今以后,你梦中的那一片湖
更有醉意。我会进攻你提出的我的误区
世界会在你面前慢半步
等你出院不久,我带着光明及时到

 

盲人按摩

你的眼长在你的手上
手的骨节上,螺纹上,指尖上
你知道关节痛的病灶
你知道这病灶藏在何处
你一节一节把它揪出来
揉,压,扯,打
一阵一阵机耕声,啪嗒声
你向骨节出发

有时听见我骨头的喊叫声
它是向你求饶还是耍什么花招
我看见你追踪了三遍
一遍向左,一遍向右,一遍向中
一次次扩充,一次次搜捕
有什么东西在你眼里能逃

你的两只大手,如两把钳子
掂出人世
你有时完全把整个身子都
压在了对方上面
乌云出穴,星星有光
想压出许多痛来
然后,交换痛,交换天晴和落日?

 

一个清洁工的美好时刻

他的冷就是他的温暖,他的灰烬
就是他的燃烧
他坐在四把扫帚中间,仿佛他就是
其中一分子
低下头,睡着了

严冬之夜。一件洗旧了的
黄马甲,一团快被熄灭之火
停在街边不到一平方米
清洗扫帚的地方
我经过时,北风拉着他的领口
夜的牙咬紧他的冷

身子和夜一起蜷缩——一一只甲虫
一只不说话的甲虫,正在做梦的甲虫
吃泥土的甲虫,在垃圾上
爬来爬去的甲虫,寻找最后的
阳光的甲虫

他冷得抱紧自己,如捆绑的树枝
可他鼾声四起,仿佛一曲豪迈之歌
穿过大街灿烂的貂毛,幸福的棉被
我看见,那一瞬,它笑了
像深夜一朵黑色之花

 

内心的敌人

昨天黄昏,我还安静地对他说
走吧,翻过那座山就是你的家
我退回来,洗衣,叠被,读儿女
可今晨起来,就身体不适,全身酸痛
流鼻涕,咳嗽,一阵一阵猛咳,竟然
咳出了血,咳出了夜,咳出了他的影子和手势
咳出了他要命的眼神和转身

他就站在我面前。用呼吸读我
病态的我,衰弱的我。他的眼眨了一下
眉紧了一下。他看见了什么?
腐朽的过去,等待的荒谬,真诚的绝望?
一切决定都是空洞的
反叛的是自己,匕首在自己怀里
那个敌人正在你内心的夹墙里

 

你一个人住在别墅里

300平方米的居室你一个人
你会修马桶,清理水管
剪狗毛,给猫打针
你一个人就是一大家人
你累了就坐下来抬头看天
你门前大榕树上一群鸟飞来了
又飞走了。一眨眼三年
丈夫在监狱里,阴谋躲在深渊里
你想过离开这个空空的鸟巢
让空气来占有,让灰尘来居住
让寂寞来打理,但三番五次
你打倒了自己。你看着自己
亲手种的君子兰,血一样的花
开得灿烂。你栽下的石榴
正一个一个如你黑夜中的灯笼
你种下的茉莉,一大片一大片
星星点点的白色之光
犹如你夜晚的泪滴
你尤其喜欢那条与你寸步不离的
云朵一样的狗,你为它们留了下来
每天种植,耕耘
和狗说话,聊天,哭泣

 

我不能理解你的痛

事实上,这几天我只看见
你的暗影在我窗前闪现
你怯怯的探头,睁眼,消失
我看见了你脚下的不平之路
我知道你遇上了春天的痛
这之前,你裸露着苍白的肌肤
铁一样干枯的树枝,骨头
没有一滴水的村庄
全是贫穷,落后,丝茅草的燃烧
你怯怯地被春拥抱
你感到了羞怯和不合时宜
春来到了你的身旁
你的叹息,寒冷地喘粗气
你要抛弃的一切都还在你掌心里
你犹豫抛弃,犹豫被点燃
被一缕阳光照耀
你无数的伤疤在阳光下一开一合
你捂住的同时也同时叫着,吼着
如同花瓣凋落着

 

雨中在船上喝茶

喝茶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是把唠叨的嘴赶进禅院,作一次小小的
清洗,还是让体内的阴影轻轻落下来
覆盖虚妄?喝苦丁,会逼出时间的甜?
喝普洱,伸进内脏掏垃圾?那喝全株茶呢
成为自己植物园的向导?如果喝铁观音
真的能为自己讨一个神灵?

其实,四十分钟过去了,我没呷一口
雨在窗外咆哮,难道它想先品?它品得还嫌少?
当天一黑下来,就端来山顶石头的茶杯
让江河来渗水,把生命的落叶往死里赶
可今天,在这船上,它们急什么?
是想钻进这水上之楼来撒野
还是欲抓住哪怕一丁点儿木板的妥协
说:你是我的,你的怪脾气
头巾,粗粝的灵魂,包括体内的毒
 
这时,苦丁茶更加安静。它乖乖地睁着
明白的眼,仿佛安睡中的清醒,混沌中的澄澈
一切都心知肚明。谁爱谁?谁更爱这世界?
雨的天性在大地中恍惚
我看见了扭曲的高处打破的水罐
碎片落下来。船舷上的鸟哗然。船像一只
吓坏了的龟趴在那儿

我这时才大口大口地喝我的铁观音
来吧,诸神!来剥夺我抵抗的权利
让我束手就擒。让百年的暖意破碎
可我那穿越炽热火焰的玻璃茶杯
此时,正坐在一张木桌上,如一位老者
静拂尘世的喧嚣

邓晓燕

邓晓燕重庆一中高中语文教师。白天教学,夜晚写诗,视诗歌为生命的花开。重庆作协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十八届高研班。诗作见于《诗刊》《诗歌月刊》《星星》《大河诗刊》《黄河诗报》《绿风》《重庆文学》《重庆日报》《重庆晚报》等刊物。著有诗集 《格子里的光芒》等。 现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