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五首

王东东

    大约是上半年的某一天,王东东在我家里借去两期民刊《知识分子》。我们约在北京大学见面,不久他因博士毕业要离开这所学校。他还我书,送我木朵主编的《元知》,里面发表了他十首诗,包括这儿推荐的两首《写给两只猫的一首十四行诗》和《都灵之马》。我当时没有阅读他的诗作,只是跟他聊天。他指出我应当关注成熟的诗人和有价值的作品。关注正在成长的诗人,容易徒劳,最终无意义。


    四年前他来北京准备考博时,也这样提示我。我从道德上不能接受:我愿意雪中送炭,不愿锦上添花。四年过去,当他再这样提示我时,我没有看见火中的凤凰,却仿佛看见了炭灰。加之他就要离开北京了,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和孤独。夜里回家翻读《元知》上他的诗作,有些硬朗,就没花力气去读。真是逃不脱,因我先前为他写过一篇诗评文章,晓宇兄便嘱托我来写推荐语,这期要推荐他五首近作。


    关注有价值的事物,用在王东东对我的提示上,是为人处世。用在他的写作上,则是他思想上的立场和态度。“他对生活具有敏锐的观察和感受力,思想开阔而坦荡,感情真挚而温和。”这是人们对布罗茨基的评价,在我看来,这同样可以用来评价王东东。


    在《写给两只猫的一首十四行诗》这首诗的深处,有一匹布罗茨基的《黑马》。的确,王东东是温和的:“它的倔强是要在世界的枕头上找到最为舒服的姿势”。显然,布罗茨基要尖锐一些:“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在我们的交往中,王东东让我认识到欧洲知识分子的前沿思想,以及米沃什等东欧诗人处理极权生活时的日常角度。显然,他的写作也在做这种实践。到底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介入者,我现在觉得,这不是一个选择的问题,而是一种命运。就像那天见面还书时,我没有带身份证,等他来带我进北京大学。见面了他说这是一所全国纳税人建的大学,我说你可能是无意但却享受到了自由出入的特权。走路也成了特权。结果,我们一起离开北京大学,去了豆瓣书店。(陈家坪)


 


写给两只猫的一首十四行诗

 

它比你醒来得更早,在暖气柜眺望

窗台,拉直身子迎接透进来的天光,

就好像它从来不曾入睡;但精力盈满

洞察你在暗中玩的一切失眠的小把戏。

 

在它和世界之间,不是隔着一层轻纱,

就是隔着一层沉重的幕布;但这样说

并不公平。它沉吟着,深沉、庄严,

踱步于维加、莎士比亚或汤显祖的戏剧中。

 

思忖着中庸,那是中国人最古老的消遣。

但它的极端,更让它相信:品味,从不会

公平。正义本无甚秘密,但在门外的国度

 

却成为了乌托邦。它不可驯服。即使

另一只呆板的公猫也是如此,它的倔强

是要在世界的枕头上找到最为舒服的姿势。

 

2014,1,9


 


都灵之马

 

七年前,我曾夸口,可以理解你

为何看到一匹马被鞭打而发疯。

仅仅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梦到过这一切:

一群喝醉的白痴围杀了一匹马。

 

仿佛几个宇航员也会饿得

吃了乘坐的航空器

然后若无其事地漂浮在太空中。

(因为毕竟还没有吃掉彼此。)

 

你再也无法上前解救他们。仅仅因为

被围起来的荷尔德林也会记得荷马,

在他的蜗居里偶尔会传来一段巴赫,

或者激烈地诵读索福克勒斯的声音;

 

虽然都有点急躁和短促。

仅仅因为他会在人们提起歌德时偶尔点一下头,

就好像他认识这个人;而一旦听到席勒的名字,

他则会表现出更多的活跃性,由于友谊的认可

 

一脸温情,似乎陷入了回忆。

仅仅因为他的微笑如此腼腆。

然而歌德和席勒,他们俩谁也没料到一个

谁更为疯狂也就更为伟大的时代就要来临。

 

在那漫长的黑暗岁月里,你

仍可以陪来访的作者在林中散步。

那里,你曾托起一个小姑娘的下巴说

“这难道不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吗?”

 

这也许是他写的你的传记

后半部最为精彩的一幕。

你深深爱好,也赞美过的散步,

那属于伟人的习惯一直未变;

 

更因为你偶尔表露出人性的时刻,

后者在疯子身上更为突出。

后来者也许更值得怜悯,试图将你

遗忘,在琐碎的细节上建立起永恒。

 

就如要凭靠一只树叶到达对岸的蚂蚁,

他们也要如此获得幸福。

没有人会比你走得更远,但只有

你和康德能注视着对方走到尽头。

 

我声明,你的脑中绝没有孕育

Das dritte Reich这个概念。

有人指责你为不健康的人,仅仅

因为他想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你并不是第一个说出“上帝死了!”

只是受到了惊吓。驯服魔鬼之后,

你也许可以成佛;倾听万有引力,

美妙的音乐从星空涌入你的耳膜。

 

马克思不应为血腥负责,

如果他想不通这一切,他会自杀。

作家们爱惜自己的双手和书,

生怕它们有一个会沾上鲜血。

 

我曾幻想过和你手捧着手,

将东半球和西半球重新黏合成一个地球。

但如果你是一个左撇子,

这事做起来也许会有一定难度,幸好你不是。

 

2014,1,31


 


废弃强人雕像广场

 

他曾引起过儿童的恐惧。世纪的中叶

支离破碎,只有靠创世纪的血液才能黏合。

 

各地的雕像被送来休息,逃脱被辱骂、

泄愤或尿浸(在脚下或头上小便)的命运。

 

有一个雕像被毁坏、肢解、丢弃,拼接

复原后,还少一块,不知他是否感觉舒服?

 

每一个历史中的人物都值得这样对待,

有益,正如人体解剖室里孜孜不倦的研究。

 

它们大小不等,姿态各异:阅读、骑马、

挥帽致意、端坐、站立、微笑、鬼鬼祟祟……

 

但头部都不想退出生活,虽然只得到一枚硬币;

但头下部都想要生活,吞咽岩石和青铜的口水。

 

失败的独裁者的荣耀:没有另一个人可以

晤谈、瞩目和指使,它们面对着自身的孤独。

 

它们妄想占据一个无意闯入者的天空,

当他在小径踯躅,感到既亲切又恐怖。

 

一个强人,变成了无数平常人,回到

母亲的怀抱。暴君也有母亲。他死后,

 

也有陵寝,专横地模仿故乡建造。他的儿子

热衷于改地名:被口头推翻,留在地图上。

 

“只有被流放到海岛,才有可能成为拿破仑。”

那从大陆过来的人克制着,以免流于讽刺。

 

也许终于要接受在地人的眼光:一对Q版父子在门口

喊yeah……奇怪,强人废弃雕像广场成为了民主广场。

 

2014,2,19、20,于台湾


 


慈悲


——午后揽书,梦寐得句,乃啰嗦成诗,兼寄周梦蝶


我并非懒惰。如果

有一个我在家,

另一个我出家。如果

有一个我出家,

另一个我在家。

 

我在楼上看到我

在小区里行走,看到我在楼下看到我

从四楼窗户凝望

看到我沧海桑田,然而在地球上

仍然围绕着我,不知转了多少圈。

 

不敢说我是我的舍利子

虽然也伫望过塔

乃说我是我的同心圆。

有事外出,不如闭户不出,

回来一天已过大半。

 

午后读书暑气渐生,

但也容易良心发现。

 

“收拾残局正斯之谓也……

每一天都是圣贤生日,

作何善恶,成百亿倍。

然以恶攻恶不在此列……

 

“在处常得诸贤圣等密作卫护。

尘嚣也挡不住你严密的唪经

和我的脚步,在家门外响起

暗笑有人貌似入定实则入睡……”

 

我躺在沙发上,书掉落怀里

连南海观音也吃了一惊

弯下腰,所有人都没有看到。

 

但你说南海观音不会弯腰。

何况,南海观音有三张脸,

不管我在哪里,都能看到。

 

弯腰只能是为了我,

所有人都没有看到。

 

佛将看见

我梦游

我绕着自己

绕着佛

我正在寻找我的慈悲。


2014,5,21


 


香港十四行

 

天空和海洋,比陆地更适合你。我来

看你,而没有进入,和你的风景

隔着沉醉的玻璃:各国的酒趁机闪耀。

奶粉限购的惊吓,似乎只用汉语广播……

 

在全部惩罚中,人类钟爱罚金和监禁。

机场,广告牌,瑞士名表屡屡扎眼,仿佛

中立才客观,仿佛香港人已没有了时间。

横眉于书店,移情学者垂泪于北方的宫廷。

 

一块飞地,如今,它会怎样称呼自己?

当飞机升到一万米高空,我为终于

摆脱雾霾而激动,又遗憾地戳穿游仙诗。

 

何况我在飞地中的飞地,憧憬治外法权

仿佛那是天赋人权。彬彬有礼的游行,

可会断绝暴动?我看报,双手沾满油墨。

 

2014,7,13

王东东

王东东,1983年阴历三月生于河南杞县。大学时读哲学,后转入中文系。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有诗歌、批评与翻译作品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