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晦的诗

蒙晦

橡胶人



代替我们穿上衣服,却失去

你的塑料头颅,失去面孔的

被偷吃脑子的模特!

你要我们在灯光下继续忍受

用同一张脸孔,撞上

一个同样布料的自己像传单


是羞耻,定格了我们的关系

是类似使我们安于普世的死亡

那被共用的陈旧太阳

从早晨不断升起的红色齿轮上

削去我们多余的五官

延长那影子——死者的绳子!


橡胶人,你用虚构的身姿

站在商店门口,代替人们的情侣

与时代的密谋匆匆媾合

同样的牙齿,同样的沉默

繁衍我们无头的欲望

具有同一种气味:蝇群的青春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未来

今天只是一个历史上的旧年份

我们却要在蜂巢里重温一生

我要买下你重复的命运:

那模具,棺材!在造你之前造出

虚伪的父母,蜜蜂的国度


我们怎样从已死定的旧影上

被刻制下来?意志,曾被复制

悬在另一庞大机器中的橡胶碎片

在面无表情的祖国被兑换出

一个没有我的我

橡胶人,那是没有你的你


然后才给你,给你的主人

给你人民才拥有的泡沫的生活

从不断在货币上消失的

那邮票般的领袖,寄给死亡

在下一世代的模具之厂,脖颈上

仍留有我们整齐的伤口


你,就继续用橡胶味的痛苦

言明我们的处境:每换一季

被羞辱地脱光一次,亲爱的无头模特!


2009




福寿公寓



你不看窗外的雪

只说往事

雪就没有年龄。


你说一九四九,同窗去了台湾

几十年后来信相邀

你年老不便,路途太远;


你说广州有一位兄长

一九何年,你去那里住过一个月

只剩嫂嫂还在独活。


你向访客讲述,对此深信不疑

但无人证实,但无人证实

只有死者们在雪下


呼吸——

那是我们共有的沉默

面朝着丧失,直到白雾呼出


吸满用掉的时间

换气之间

屏息,让大雪停在半空


但,你的老手表在转动

早晨,晚上

你深知死后也是。


2013




影子



太阳每日高高撅起的臀部不可触摸。光

沿轮廓切割我的形象

而没有眼睛

从地面回顾天空


这影子黑得像一场空难


我原是太阳手中的纸飞机

折叠我,遮住我

然后扔出我,放弃我

当黑暗降临


谁能归还我——


2011




历史



虚无的云滑过你的塑料额头

不断地,朝未来那深灰色的大衣

你走动起来,而忽感寒冷

倾圮的城墙却望到

旧日的落日,已不提供任何取暖


你否认映入历史的时刻,只是

一群该死的蛾子扑面而来

你看到自身的消失,夹在夜宵摊贩之间

喧嚷的世纪高唱凯歌,唱一句

就跑一次调——你却该置身何处?


2007年



持续的悲歌



同样的早晨死者如天使滑过海上晴空

死者们看看手表,正是

正是今天,一辆坦克驶进窗框


让影子,砸进大海的窗子

让呼吸,变为喘息直至窒息

而那些站在岸边的人到底还是活过来了


对于死者我们所知太少,连死是什么

都难于表达,只能用活着

来证明一个时代的错误有多么不容原谅


生命的底片已不能洗出颜色,如何

才能辩白,当不幸远不止受难

死亡成为一种有益的知识


一种见识,却缺少承担的勇气


2012




海鲜市场



海鲜市场潮湿的一夜,鱼贩

贩卖桶中的海岸线


四十只鱼眼浮出水面

凝望我手中找回的零钱


鱼鳞,向黑暗扔出最后一把硬币

响螺塔螺,塔螺响螺


剁下的鱼头只是一块死了的指南

在指向今夜就是每一夜


我如何向着今夜没有的地方

泅渡?咫尺痴笑天涯


2013




小旅馆



这公共枕头被无数人梦过

无数人,在这里停留

在无数的鼾声中我们醒来

做过的无数个梦

是同一个


我们躺下我们反复躺下

像女人的抱怨

谁在我们耳边说过的话

已默默变为钟

谁伸出的舌头

在梦以外的地方被阉割

谁在梦,梦到了他们的终点?


于是我们继续忍耐

所有的空白引诱我们进来

在等待眼睛睁开的时辰里

寻找另一个窗口

我们没有梦到自己的醒来

却不断说着梦话

像窗户,在风中抱怨过的

是梦话遗忘了我们


而唯有永恒的鼾声

使一只炸弹的计时器

得以在现实中延续

拔掉灯丝也会闪烁

灯丝,就像等死:

一把旅馆钥匙突然将我们砰然关闭


2009




在回头的时刻观看那些儿童的死亡



他们被迫玩弄仅有的童年

他们的手,正伸向那只该死的太阳

而太阳是一只脏了的梨,手

已懂得了规矩


在他们认为自己就是树的年龄里

他们挠头——这姿势就是掏鸟窝

在他们被认为类似是树的

他人的年龄里——他们跑动

却比蜗牛更愚蠢;当他们用青蛙的眼睛

睁大了一个看你的视角——却被辱骂

没用的蠢货,而不是纯洁


在这姿势中保持过的,再不信任的

也不再从床头的闹钟里惊醒的

已是他们感到羞耻的——也再不愿羞耻

于是他们学着做,在纸上画下

一个伐木般寂静的童年


就像泛黄的作文本上曾记述的故事

他们在故事中被迫醒来,而故事的阴影

还在抽打——在谁告诉他们

那就是现实的时刻,他们保持着脸上

唯有一罐冰镇可乐才拥有的镇静


他们打开了冰箱,夏天

一个永恒的夏天就躲进年龄的雪中

而他们转身,就仍有一个假想的童年

在没有儿童的地方延续


2008




锦母角



旅行者停止中途观望树影与大海

地图已在此处断开它的色块。

这里,所有的纬度都在承认:

自由主要是表象,却无所顾忌地惩罚着

不自由的人,惩罚他并不认识自己的终点。


此刻的海滩空余海风,只有无肉的海螺在谛听

风与风声,究竟哪一个更为残忍

吹动海鸥的羽毛,迫使那些伟大的翅膀倾斜

当词语已经无法称量这个世界

它们叫出了声——不!


2013-2016




奥德修斯



眼前的世界已拥有成熟的语法

修辞感到了必要的羞耻;

当形式那最强大的美学

退让于对内容的肤浅理解

散文,已经勾引了人类。

因为年轻人像老朽一样无视隐喻

却对佩涅洛佩的绯闻保有热心,

当上百个求婚者显然都相信

同一个谣言:奥德修斯的死

已成为语言的真实——

成为世界现在的样子,成为是其所是:

那些平铺直叙的街道和商店

没有面孔的背影,也没有幻觉和回忆

而在词语之内,我们已经开始流亡

谁读出,谁就永不归来。


2013-2016




白日梦游



携带巨大的梦境

你走入人群而默不作声,

为免眼前的世界发现

秘密正在呼吸。


你走动,伪装着醒来;

一整条街道的黑伞

同时举过了头顶

黑夜弥漫,由内而外。


这是最为漫长的一刻

从梦中越向醒之广场

如同你要成为非你;


你全力按住到点的闹钟

为免死寂的人群发现

亡魂中唯一的生者。


2016




花之恶



是否从地狱中吸满恶的汁液

由美决定。

上帝陨落大地溅起的花朵。

      恶,轮转着历史。


难道观赏者不是神祇抓出的

一把泥土,饱含肉体的灰烬

与死亡的意志?如今满是塑料和垃圾

      又能从中抓出什么?


他摘取,企图占有,伪饰空虚

他造出假花,以为永恒

他屏住呼吸,闻到恶的香味

      命名为美。


2016




巨幕



斑驳的、巨大的口腔

呕吐着光线

在众目睽睽之下暴病——

人们习惯它,就像习惯自我


它吃进去的东西让它患病

胃溃疡,严重的消化不良

它吃过化妆品、手表和澳洲奶粉

最新的丰田汽车以及中央讲话


它吃过珠江边的高级住宅和美国电影

吃着香港红花油和民族饰品

它吃饥饿

几乎要吃了自己的肉身


把半消化的日常转化成图像

排泄一种被提炼的戏剧性

它在十字大街的中心

敢于勃起


每人从那里懂得自己的生活

富于新颖的变化与激情

用广告中最出众的面孔

使人们确信物质与符号的必要


还提供一种热爱生活的信念

以庞杂的美学趣味

编写着诱人的逻辑

张扬普通人的自由与色情


人们如此倚重它

就像依赖自我

在其热烈的拥抱中感到分量不轻

以及推销员般的亲近和友善


让人们深信,物质必然是一种道德

一种合情合理的秩序

一个肉感而空虚的

隐身上帝——


当超级市场前的汽车在嘶吼

当巨幕日夜展示着它不竭的喜悦

路边的垃圾桶,便足以

续写人类历史的残篇


2016


蒙晦

蒙晦,1987年生于江西庐山。2002年开始写诗主要作品刊于《活塞》《低岸》获得未名诗歌奖(2009)。著有诗集《橡胶人》(2010)、《在哪里》、《虚线轮廓》(2016)。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