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曼的诗

宋阿曼

夜宿车师



车师,先纠正读音,再剥清历史的冗

耕谷,备战,破,收,离,附

反反复复,都隐入今夜的星辰,令人起疑

依旧是狂欢,从一群人转移到另一群

起初以血光,而今以火光

按国家规律,还是自然规律,定义敌人和逃兵

狼烟继续高升,直到天山外

就在这里,看透别人和自己一样的嬉笑

仿佛不冷清。我窗外的碧山挪进另一人的梦里

银河常年灌溉下的青松同时戳破两个人

颅骨下暗藏的玄机




他最终要谈的



他最终要谈的,在他从口袋往外掏硬币时

被他人先行领悟。星期二的早晨,在市场

从水果铺出来,权衡葡萄的甜度及保质期

听到孩子的哭声,叫卖声和几个人的心愿

他将诸多事情强行写进诗行。光线和流亡

情感的错乱,像在燃烧,由内而外地进行

一个人生阅历的仆役,已经模仿过许多人

幸福。双膝跪地时的举义,什么是幸福感

手掌心里:希望全在那里,被保护或偏爱

不满于猫的死亡。它渗进身体里,一部分

愈演愈烈,一部分焕发新生。他怀疑一切

怀疑,怀疑他为何会怀疑。自言自语病变

未加证实。街道,商店,公路口,骑行者

洋葱,外衣,天气预报以及迎面走来的人

快进与回放,假象与眼下,发生与未发生

他将自己视作异类后,顿悟他最终要谈的

在天上。稀释诗性,是为了,像个普通人



爱的掩饰物



手指庄严地对着,额头上的痣

臂上的红色胎记也承载疑惑

“你有空吗?”像共犯一般,声音和眼神

同时发出讯号


我倾身过去,渴望用几何学的精准

描述那种拘谨的哑默,可以看见——

缓慢的呼吸,草莓的滋味,栖身之处

而我穿过。穿过白桦林,浅滩和背后的追光

申辩和试探缺一不可。潮汐的涨落,

爱与和解,握过的手和唯一想抚摸的灵魂


悖论潜伏在言语里,怪兽锁进栅栏

聊巨大的话题,兄弟姐妹和三座城市

摘下帽子的瞬间,相爱。又在

举起茶杯时靠岸,考量俗世的意义




吉木萨尔的宁静时刻



天山北麓在起舞,四个角落

火光穿透视野的尽头,跳黑走马的人停了下来

见头顶上的一盏,和千年前看到的,残缺一致


停顿于经验的不正确,用数字和战争

去拼接管辖、易名与经变,

转身偶遇壁画上的半张脸,相觑不宣


新地。花丛和同样尺度的笑意

认知绿洲和戈壁,彻夜探讨某段历史的合法性

我将生物钟调置成他语言的节奏


许多地貌,人工与僵笑

艺术与政治和善联姻的哑口,向多人致意后

将他写进银河,写进银河,写进银河 




世间没有流亡之地



他的时间是相对的。允许妻子在眼前慢慢地

易容。青春搁置在荒原,并且保证不被理解

像一团抽尽木柴的火,将熄未熄,烟雾缭绕

在习惯性失眠的午夜。他定义遭遇,无非是

无法动弹的,流亡。他刻薄自己,轻视自己

并越来越,擅长,隐忍。因为外乡人的身份

像万物低垂,他只走在黄昏降临后的林子里

他对四季失去知感,将一件衣服洗过很多次

他抗拒拍照,留影会泄露他活着的蛛丝马迹

从庄稼地逃出来时,城市将他抬得很高很高

给他一次性的拥抱后,用新的标准摘掉了他

他周身混泥土的气息,早已不被故乡所辨识

他是自己的弃儿,早已不再指认路径。然而

新生的啼哭,在麻木中涤荡。救世的主降临

给肌体灌注意义,迎接降生和迎接死亡同样

欢快。未知,将他拉扯,就像他第一次出走

他划出疆界,直视妻子的眼睛,摒弃旧念想

“故乡啊,我们都太老了,还是不见的好”




在兰州立秋



首先感知河水的温度

触碰到许多溺水者

他们的影子没能被铁锁提起

化成河底的黄泥,以这种方式

积累怨恨或者繁殖谅解

脸,全都腐烂,无从辨认

身体远离自己,四散在母亲的河里


“离开那座城吧,同为过客,你已经来晚了”

兰州在立秋,而我是仓皇掠过的秋雁




西虹东路



在形象模糊的城市,我们读诗

所有文字,以孩子的灵魂供养

孩子不属于时间,时间和灵魂无关

复述祖父的经验,就在窗边

放弃敬语。记忆缝合,针脚有姿态——

在异域,一条路上,留下从故乡带来的

泪花。使周身明亮

我们读诗,在西虹东路

嫁接天堂和地狱,欢快与痛苦

是男子及女子,父亲及母亲,是抱养的命数

被制定的死亡权限。我没有异议。

增殖,去抵御年岁的缺失和造物的单一

八月的凌晨,我们读诗,八月。

窗帘将我们隔离,只关心文字

你读一种沉默,我读山坡的风

你听到坠落,我听出捆绑

我们从中,得到启示。不再杜撰活着

合上诗集,我们从西虹东路,分批离开




我有一百种方式离开



期限已至。有许多落脚处,我选择了一条

最能赚得眼泪的。路最长,最蜿蜒,最能把

相爱过的日子,一脚一脚踩进泥土里。

我愿意多耗费一些时间,在你眼皮底下

有点折磨地,慢慢,消失。北风催逼,

洗刷掉荒原镀上去的,回春的颜色

露出徒劳。我回头望你


水花四起,最无心,最平凡的瞳孔

在猜我是有什么目的吗?

银杏叶子掉落时这么想,落日湮没时也是

没错。和它们一样,目的在一开始

就完成了。结局是开端设定的。

我离开的决定,在相遇时便已降临

早或晚,为善或作恶,都无法用他物抵消

我的抒情不够慷慨,或者悲凉显露不足

但我离开你的方式,也是,你正在离开我

那势不可当的风,掠过你,掠过我,掠过它们




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一个衰老的男人



衰老的男人们,

我要向你们致敬。

语言要节制

孤独要节制

美和死亡要节制

用节制,去

修改额头上皱纹的走向

修改眼神里的光

修改起身,和坐下

修改埋怨

修改我的赞美

让衰老的我再去称呼一个

衰老的男人




陌生女人的裸体照片



她将自己放在暗处。白炽灯打在中央

幽谧的气场挂在耳垂,眼尾

和乳头洁白的光圈之上

完满的下垂弧度,遮蔽了

乳房和肚皮之间的千百双手

僵硬。此刻要是衔来翅膀,太多余


想要惊叹的少数,却为麻木者

压低嗓门,或者缄默

闭口不谈比接受乏力更可耻。我更可耻,

要淘汰一些词句,才能写诗


宋阿曼

宋阿曼,本名宋晗,回族,1991年生,西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短篇小说和诗歌见载于《西部》、《作品》、《飞天》、《延河》、《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回族文学》、《短篇小说》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