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七首

江汀

    江汀,一个必将给我们带来福音的天才型诗人。在他的诗中有这样的诗观:诗歌需要低沉有力。他说:如果有天我丧失了肉体,就让我睡在人们的脚下。如果我看不到自己的形象,那就让我走在人群之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如水面上的波纹,风中摇摆的野草,其中有世界作为灵魂的存在。他的诗能够果断地表达出:痛苦的诗人们啊,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所以我的家乡——是我的归宿。这个归宿充满了深情,它在文学主题上应当归于荷马史诗中的返乡:长辈们看见世界又一次变化,然而永不改变的是它的本性。“而我想说我们并没有错,在这个世界——一切都是被允许的——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愿意,世界就是你的一个幻想。把它抓住。”诗歌是有力量的存在,这属于一种。与诗歌并列的,是苦役:一个慰藉肉体,一个养育精神。当他写出诗句:“我远远地向那妇人瞩目”,那妇人,是历史,存在于对文明的眷念。诗人只有具备了这样的一种心智,才会写出这样的诗句:“一旦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就如一朵花儿迅速枯萎。”  (陈家坪)


 


我的父亲,听到秋夜虫声


我的父亲,听到秋夜虫声,

或许会有一丝烦躁。

但他将理智地找到新的乐趣,

有点热,他打开了窗。


而我不闻那声音已有五年。

我坐在异乡,口含苦味的药片。

我仿佛悟出了一种新的生活,

张开嘴,却没有什么可说。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从一个黑暗的房间醒来,起身,

——我莫名地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洗漱,我开始走动。

汽车的声音在墙外轰鸣,

壁龛上神像的脸色我看不清。


木门的把手发凉。

不知何时我穿上了拖鞋。

邻近的房间,红色的蜡烛没有熄灭。


一个宽绰的仓库在等着我,

堆积着我未结识的物品。辨认标签后,

我明白,自己偶然地占有了它们。


喑哑的冰箱旁边,我触到一个拉索——

卷帘门慢慢升起——这时我记起,

我是一个年轻的商店店主。


出门之前,我注视天花板,

那个简易的吊灯,我愿称之为室内的星辰。

我努力想要记得,我们这儿是否曾有过露天的时代。


 


给某位不相识的隐士


多年来我一直保持沉默,

唯独喜欢注视窗边的花饰。

毛边玻璃仿佛纸页的折痕,

我使用它来标记生活。


但它却变得困难,

在普通的夜晚,我没有睡着。

我羡慕那个醉醺醺的酒鬼,

他反复擦拭那盏路灯。


我坐在桌前,反复地臆想他,

我确信那绝不是一个幻影。

凌晨的马路在丁当作响,

它召唤我投入怀抱;任何一个怀抱。


我迈着儿童的步子,

假装醉醺醺的,开始敲打

街边的第一扇门。这就是那个不真实的时刻,

我看见的只是个愤怒的睡眼惺忪的男人。


我礼貌地道歉。白昼像油滴一般凝聚。

一个颓丧、贫乏的中年男人,从后面追过来,

当他的身影渐渐盖过我的,

我感到一阵不再复返的战栗。


 


验证


真理在时间中变化着。

傍晚七点,它如同一摊淤泥。

从那里,我握住了某个女人的脚踝。


那么,你踩着那些淤泥,踩着那些伦理?

你只是作了一次散步,

恰好看到了草丛里幽暗的阶灯。


你记起一座小镇,想起那里的郊外。

天色好像经验,好像必然,

好像纯粹物质的过剩。


你摆脱我,像写尽一行文字。

你真的已经身处那里,

四周都是验证性的草堆。


直觉变得坚硬,可被手触摸,

如同典籍和梦境,

如一盏黄灯的执念。


然后,我们欠缺一个转折。

在那个瞬间,你想起我的虚妄,

那并非索然无味的本质。


 


家乡的冬天


我要走过初雪融化的乡路,

田野的尽头是那天空的蓝色。

一瞬间,唤起本能的愉悦,

使我自然地生存,想要走遍大地。

即使你来自异乡,我的朋友,

你也会为这美好感到惊奇。


枯草和泥泞互相粘结,

冬天和春天在悄悄地交替。

苏醒的鸟儿们聚集起来,

它们闻到了河水上涨的气息。

长辈们看见世界又一次变化,

然而永不改变的是它的本性。


何其美妙的世界!

双眼的视觉让我无比富足,

更奇妙地,我的心灵——

置身这怀抱之中。

赞颂视觉,赞颂听觉,赞颂各种感觉,

为了这一切我要赞颂心灵。


一切的美都来源于此,

面对这真谛我快要哭出来。

一头小兽正睁开眼睛,

一个念头闪耀,它明白了一切。


被理解的一切是一个基础;

像一扇门我们进进出出。

各种各样的形式烂熟于心,

天圆地方,好像战争与和平。


而我也必然会遇见你,

仿佛是对着一面镜子——

因为我们必然是同类,

我还以为你是自己的倒影!


我们自然地开始交谈,

你告诉我你的回忆,你的悔过。

而我想说我们并没有错,在这个世界——

一切都是被允许的——如果你愿意。


如果你愿意,

世界就是你的一个幻想。把它抓住。

我像一个幻想越升越高,

我在无边的空间里游荡。


如果有天我丧失了肉体,

就让我睡在人们的脚下。

如果我看不到自己的形象,

那就让我走在人群之中。


我永远地寻求朋友,渴望交流。

所有世界的你,假如你来自异乡,

来到这里,睁开眼睛,

你会惊异于我们土地上落日的霞光。


 


百年孤独


上校,你一定会感到高兴

——假使你在他们的枪口之下

回想起我的相貌。因为幸福就是选择,

我们都将丧生于游移不定。


出生时像一只鸽子,

瞧你的神情,永远不知疲倦。

为什么要忘我地奔波?

远方的屋顶,无法栖歇。


阳光和风,童年和上午。

阳光塑造了我,黑夜给我铺上秋霜。

后来某个早晨,早晨的鸟叫

揭示了,这是与家乡一样的土地。


从一个人,成长为一个诗人;

又从一个诗人,成长为一个人。

抚摸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溯洄而上,需要极大的勇气。


玛琳娜,我是你身后的灵魂。

广阔的世界和轮回,命运就是流亡。

永恒的道路指向圣殿,

痛苦,就是我踉跄尾随的事物……


痛苦的诗人们啊,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所以我的家乡

——是我的归宿。

我肤浅不已,我决心不再盲目;


因为,只有痛苦的人才能对幸福敏感……

缪斯啊,请保佑我的痛苦。

我的生活,细致入微,

我是如何走过坑洼不平的街道。


男人和女人是怎样地陷入爱情,

人们怎样地为生活而奔波。

还有,秋天是怎样在一夜之间

来临……


秋夜的虫声让我老去。

是的,现在的我随时可以死去。

但是还有另种可能,

就算我已经越来越不年轻。


家乡的人们,谁也不知道

这些年,我的事。

我的缺陷一直在这里,

自从我的幼年时代起。


天气炎热,请静静流汗。

谁还记得那些南方的烈日?

那时,我像塔罗牌里的“倒吊人”

——(伊塔洛知道,) 那时我是个人偶。


设想这样一种空虚吧:你知道了

——自己的未来。其实我知道,

——那无非是一百年的孤独,

——我抛弃又捡回那眷恋……


或许我以前太留恋于外景。

我曾长途旅行,长久地,景色

让我厌倦……河南平原,

或是丘陵中曾经漆黑的隧道。


好吧,总要反省……

诗歌需要低沉有力。

每个人的人生在低声吟诵,

特别是在路口,在秋夜……


唉!那过去的许多事。

可以以为并没有发生过,

或者,只是——

在梦里。


土地越来越荒芜,

但仓库越来越满,堆积如山。

生活缓步后退,

趋往那庞大世界的子宫。


一旦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我就如一朵花儿迅速枯萎。

我听到雷声,我应该眺望远方,

我渴望潮湿,我渴望发霉的木箱子气息。


我还记得在海边的

那些日子,看吧,看吧,

——命运——像海边的大雾一样

突然降临。


 


奥西普


四月被轻风吹来,

原野上谁在飘荡?

正午将被燥热驱赶,

路上的人们惦记起善良。

就在这四月的下午,

抬头可以望见月亮,

多么美好,

可是有个人

从美好生活中开始晕眩,

他怀抱自己走过街头。


上帝收回他的赠予,

月亮就成了十字架。

生活本质上的缺陷

恰如土地的裂痕。

童年的噩梦隆隆而过,

荷马在房间的一角沉溺。

我们活着,我们心里有着把握,

即使没有世纪,痛苦也高过粮仓。

彼得堡,请将我流放到远东,

那里的人民不信东正教。


我要赞叹北国的天空,

它比我的忧愁更蓝。

一旦伏尔加河抹去迷雾

我就动身启程,

因为那儿的隐晦

像植物般疯长。

有人开始保佑我的死亡,

他从污泥中看出我的影像。

谁也不晓得那个人的真实命运,

丘壑和道路堆积起来,

白夜的天空,桦树和雪,

辽阔的幅员好似黑色面包。

苦役和诗歌可真像一对兄弟;

一个养育精神,一个慰藉肉体。

冬天和春天开始了内战,

有人在睡梦中出生和死亡。

耳朵和眼睛成为陆地和海洋,

有人在呼喊着,要我扮演他的一生。


历史是个永恒的女人,

我上一次遇见她

是在一九一七年,晚会上

我远远地向那妇人瞩目。

但今天我又在旷野里遇见她,

一位少女,如此素静,

像一面水潭。

我在那儿洗脸,开始我的新生活。

我们是神的倒影,

而神,触不到自己的存在。

江汀

江汀,安徽望江人,1986年生。毕业于青岛理工大学,现居北京,从事出版编辑、策划。著有诗选《明亮的字码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