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三首

回地

  回地是一个深切的具有人文情怀的诗人,这体现为他在毫无生存保障的情况下坚持个人出资主编民刊《低岸》,在本世纪初,团结了大批漂荡在北京的边缘写作者。那时,一方面他居无定所,拖家带口维持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生计艰辛;一方面他的写作还纠结于修辞与观念,四处旁听讲座,与人辨论。而他本人,相当木纳,拙于言辞。介绍在这儿的一组诗,是他这一切经历的结果,时间跨度10有余。他的诗明白地显示出了语言上的简洁和思想的力量,曾经弯曲的用词被活活地拉直。当然,要体会其中的甘甜,只读这一组诗显然不够,但一切终归得有一个好的开始。 (陈家坪)                              



 一百年前有人想起你


一百年前有人想起你。

有人按下一百年后的对讲机。

有人想到身后下垂的衣裳。

想起巴列霍的榔锤,砸碎核桃。

想起愤怒的天空,出轨的列车……


一百年前有人想起你。

嵊县的乌带党斗笠晃动在三界。

提着自己脑袋的光复会强盗,

冰雹里疾走的王金发和谢飞麟,

他们厚棉袄里子弹捂得滚烫。

一百年前总有嵊县人想起你。

一百年前总有人想起你。

他们吐出的每一个词都为了我的死。

他们射出的每一颗子弹都为了一出诗剧。

“这年头恶人可能要来……”上海三黄鸡小酒店,

有人捎来了消息。按手印的会党头目,

玄衣而来。那一年春天所有的种子都腐烂,

都为了一朵菊花的盛开。

一百年前总有人想起你……


 


雪与人


谁能够真正洞悉一场大雪的降落?

她们由一种天空无名的晕眩,

旋转来到土地、庭园和树根。

一片广大的雪溶中,一个漆黑的字眼

骤然出现在桌上一张白纸的中央。

透过茫茫雪野,你看到

人的讲台和理论,早市和棉靴。

在一位哲人的理论中,你依稀洞见

下在人们内心的茫然之雪。

在北大西门,你冷得猛一跺脚,

像被大地抽了狠狠一鞭。

雪的死亡:溶于大地的幻象。

是否惊动了三个缓步走向广厦和祭台的人?

等待着雪和人的,只是一样判决的铡刀和石棱?

天空:被什么样的铡刀锯断于大雪的翅膀?

你像一个漆黑的文字,被绑架着来到了地穴、石缝和树根。

1998.11.26. 黄昏

北京西北旺,沈家山


 


在鹳山


对象、思想、事件的价值,

从来不是从它们纯自然的存在与内容中推断出来……

——西美尔《货币哲学》

             

鹳山。一座被搬迁过的郁达夫故居。

五杯绿茶和一杯菊花茶喝着

六个男人的南北方言。

从小说中的方言到叙事技巧

从第一人称到第三人称

菊花浮现出迁移的痕迹。

一个人的发型已规整到了

秘书与小说家之间的夹缝里。

             

夕阳从富春江恍白的意识

开始捶打亭榭右侧的山脊

对于夕阳,修辞史的发言稿

在菊花茶的黄色与红色之间凋落

从诗歌史,到一团盘结的火焰史

修辞学发现了自身的腰肌劳损

和隐秘锐角的坼裂……

             

对于词,一段流逝的江水……

对于一个人,

他脚下的旧址被迁移

在一只未现的鹳鸟的腹腔……

             

2004.2.5.嵊州丽湖


 


五节诗

                一个创造出来的人物自己越讲越急,而消息是无人性的。

                                                  —— 席姆博尔斯卡


五位数的死,

可编号的死,

多于单一的死?

 

她,或者他,

粉笔碎成几截:

已不能在黑板书写语言。

但找到了自己个体的死。

 

第一次,死的荣耀

照亮苟活者。

第一次,

“人”,与“民”

用断裂的肢体抱头相认。

在废墟里。

 

只有众多的死,

才震裂语言

板结的砖墙?

 

一百零八块砖头下面,

浅浅埋着,

一百零八个孩子

被拔光了指甲的身体。


2008.5.小杨各庄


 


在谎言喂养的国度


在谎言喂养的国度,

做一个人又有多难?

他们没有你照样活得很滋润。

你将不会来临,这里将没有

你的栖身地。连诗人的杯盏

也已失去耐心。

 

在谎言为大的国度,

做一个正常人该有多难。

你不捎来音信,我只有失眠,或在梦中逃亡。

你何时逼近?如一场北方的暴风雪,

遮掩我身后的蹄痕和羞耻:因你曾说,

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电茶壶里水在轰鸣,它说:

让我挣脱旧的自我,

让我沸腾!被你宽厚

或哆嗦的的嘴唇渴饮。

让我熨帖你的脾胃

和肝胆,在一场暴风雪降临之前。


 


梦中醒来


阳台的穹形晨曦在五点钟

撑起天空变异的脚踏。

梦中我在冰天雪地跋涉,

村庄像铜豌豆,难以溶化。

姑娘们围着跳舞。

我翻越雪野的皱褶,

像穿越语法追逼的恐惧之夜。


 


时间系列(之一)


十年,和十四年以后,

会有一个人反复认出你:

无论是长安街、召里,或喇嘛庄,

无论他对你左右打量,

从车里探出十年

和十四年的脸庞……

他手中黑色的光盘

突然撒了一地……

十年,和十四年以后,

你依旧在等一辆什么样的车

载你回到终究要回的家?

或抵达某个无名的地点,

那里有一本刊物,要在冬天里出炉?

有一个人,他终于要认出你,

他叫出你的原名,请你上车。

但你等的2路车,永远没有到来……


 


病中吟


——献给刘天华


是手指和琴弦之间的磁场。

是琴弦上舒卷的手掌。

是风中颤栗的芭蕉,被酷暑烤焦。

是胡琴的扩音箱里,

一场压缩的飓风。

是涵忽的北向的寒流,

被音乐吸纳后滴水不漏。

是从压揉到滚揉之间 

一种频率的递进。

是候鸟在夕光中的咏唱。

是举头无路。是后退。是迂回。

是苏南和北京蛇皮的腹语。

是悲歌。

是苦闷之讴。

是一九一四年的一场风雨。

是一根内弦上的行走。是忧心曲。

是一个世纪的猩红热,在一人身上提前发作。

是命定的三十七年,个体巨大的采石场。

是冰中取火。

是烛影摇红。

是光明行的美神。

是音乐厅走廊的石膏像。

和走廊之外的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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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天华:(1895—1932),音乐家


 


纪念诗人张枣


天气与蛋糕,

国家与云朵,

至今依旧变幻。

只有你,和其他诗人们的死讯,

       如此确凿。

取下这本淡蓝色《最高虚构笔记》,

你的名字在封面重现了一次。

昨晚大雪中止。

午夜的造访者失踪了。

“因某些人的离去,世界变得无知。”

雪景无垠。

我阅读你翻译的《徐缓篇》,闻听

这宇宙的节律中谁的心跳,

徐缓之中,我的双肺骤然扩张!


“诗歌是一种健康。”

通过你笔下的汉语,谁在说话?

是另一个你吗?“空间之旅

等于时间之旅……”

但你的肺叶,

为何剧烈痉挛?

我打开厚重窗帘后

这北方大地的雪景。

昨夜,你秘密打开那“血腥的笼子”,

用数十年的烟雾,忧思,

中文,或德语,

用卡夫卡的一把钥匙:

那“孔雀肺”,在无名的压力中

尖叫,咯血,在笼子里扑腾……

我书房粉红色的暖气片,此刻想要拼命呼吸,

但已无法替换你变异的肺叶……

窗外,怀柔方向过来的北风,还在尖叫。

你研习过的德国哲学,

在书架上与王阳明相处一道。

“生活,也是一种死亡的准备。”

窗外北风的吼叫更加凶猛。

在这个不停变异的国家,

(哦,谁说到过家园?)

在十三层楼的厚重帘幕后,

我们依然是那隐秘笼子里的囚徒。

而你,为诗歌焚毁的幽蓝孔雀,

终得浴火而重生,

为我们这些尚且活着的人。


 


汉宫秋月


我的死者离去,拥有他们的

尊严?他们的琴音

在正午的寒冷中

被训练有素的双手倾听。

       

一上午的练习,

你是否抵达专注?

一上午的光阴,

你仿佛已穿越一生。


他的一生,倾听

一个汉朝宫女的爱。

他最后演奏的《汉宫秋月》,

像一种绝症一样美。


 


蟠龙山的一棵树


现在,这棵树开始倾听我们。

前厅的灯光刚刚洒上它的胸前,

它脉络里钟声柔软。

而山后的月亮,迟迟未泻出光辉。

你返回屋子,

来不及用食指选择一种音乐,

主人已让样板戏京胡的弦索,

抽击你的耳鼓。

你拿起一面镜子,

想照照身体里,有没有另一个李铁梅。

想看看镜子里的手,

是否柔软似玉兰。

几分钟后出屋,硕大的月亮已猛然升起!

她在山梁后这一阵挣扎间,

花朵已数度枯荣,

屋中人的灵魂已数度怀旧。

一两个时代逝去,

也只在月亮的升起与沉落间。

此刻,那棵树胸前的灯光忽然淡去。

而月亮在树的背后,切开了它的血脉。

 

 

给海伦·凯勒


(一)

给孩子们上写作课

我动用你的传奇,你的黑暗,

你手指触及流水的惊呼:

Water!  Water!  Water!

“让每个人在成长早期突然失明几天,

许是好事。漆黑会令人

更珍惜视力。”

对于孩子们,我是否

能说出更多漆黑的奥秘?

假如漆黑的流水会使人发现

语词的光芒?

 

(二)

如果再来世上走走,

你的视力将使你在今世

再度失明。

在纽约第五十二大街,

或杭州柳浪闻莺,

你只是一个新世纪的观光客。

 

(三)

失明与失聪

怎么使你抚摸的椴树皮

有了朝霞和金子的回声?

你指尖触及的流水

就是词源本身。

你尖叫!

你在词源处奔涌……

你说出的这句译成八个汉字的名言

翻译出《创世记》的密码。

你这被判入永罚的女人

用十指尖按下过宇宙

为你一个人设计的按钮。

 

(四)

给孩子们上写作课,

我模仿你的名言布置作业:

“假如我只有三天光明”

孩子们用汉语摘下自己的眼球。

他们一手交上作业,

一手交上一颗

冒着浓烟的地球。


 


雪,在万寿路总后勤部的大门外燃烧……

 

 雪,在万寿路总后勤部的大门外燃烧……

你置身于这十余年的冰与火

铸就的镜子中,

天空深处的谋杀者

已在大雪中掩埋了另一个法庭。


大雪中的词语和色块,从居民楼的客厅

来回穿梭,震烁在巨型机器的隐蔽链条中……

从密集漆黑的德语,

进入“霍布斯国家学说中的利维坦”,

中文字幕,忽然卡在了中途——


万寿路上,你在模拟“生死朗读”吗?

少年麦克尔•伯格在探监时折返:

他内心无法穿越的集中营,

必须再亲身去穿越一次……


音乐!痛苦和悔恨的熔剂……

在大雪的掩护中阵阵涌来的暖流……

那位浙江小伙二十三岁的内心火焰,

曾点燃总后勤部档案馆的无数册页,

万寿路曾在一截漆黑的炭木中,

找回时间和天空的本性。


镜中的法庭,倒置的壁龛,

对称于一个地狱投下的阴影和长度。

此刻,十年后的大雪,不能不降临,

万寿路,不能不南辕北辙。

大雪中的燃烧,

不能不猛烈,旷日持久……

火山灰

《冰岛诗选》尘封久矣,

冰岛火山灰却追过了全球化的航班。

法老从梦魇中醒来……

速度的梦魇,有一个中世纪的解法,

和三个现代的解法?

冰岛的速度端坐通州,

地球忽冷忽热。

我到时,早已迟到一生有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