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二首

黄明祥

  黄明祥最初是站在诗歌之外进入诗歌,他视诗歌为他艺术的一部分。


  他是一个艺术策展人,他最先与众不同之处体现在他以艺术家的思维方式进行写作。他把诗与艺术当做一个可以交换的母体。黄明祥的写作呈现了事物的双重性结构,如同他在玩转一个硬币,这个硬币一面是诗歌,另一面是艺术。在这里我更多的是指“艺术精神”,而不是单纯指向绘画与音乐等艺术形式。“艺术精神”是一种久违了的把个体创造与历史批判、诗性本质与生活真相重新连接起来的“诗歌精神”,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当代艺术、超现实主义艺术等有所不同。


  诗人充当了艺术的布道者,“道”直指汉语诗歌的核心――解决我们面临现代性批判与反思的双重困境,通过诗歌文本来建构一个可以自由飞翔的宇宙时空,此时,脑子清醒的中国诗人选择在“古典经典”与“现代经典”之间去寻找新的出口。


  黄明祥的写作正在穿过黑暗的隧道,亮光在前方闪烁,他看到了汉语言的光芒。现在他要消除传统的障碍,越过自晚清以来的中西与古今的对立,在现代-后现代性废墟上挖掘诗歌艺术那口源头性的深井,找到诗的故乡。


  不可避免,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汉语言诗歌新的文化处境?如何重构诗人在现代性进程中的主体身份?如何突破诗歌的思考而进入跨文化的实践?都将是诗人要一个个解决的问题。在一个烂俗审美横行的时代,众人争相投身于被无意义认同的文学现实,他不动声色的写作竟然保持了一颗从诗歌出发回到艺术、从当代问题出发回到诗歌个体心灵的更为广大的诗心。


  黄明祥让我想起了独立策展鼻祖史泽曼,他于1969年在纽约的策展“当态度变成形式”,成了策展史标杆性的展览。黄明祥自然地把他的“态度”变成了诗歌的“形式”。


  《光复者》是一首揭示“存在与时间”的诗,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给出了两条线索:一是对存在问题的重新理解和历史梳理,二是对人的生存经验的现象学分析。黄明祥通过《光复者》重新理解了“光与黑暗”即“存在与时间”的关系,他企图梳理人在“光与黑暗”即“存在与时间”中获得的经验,惊慌与恐惧,释怀与自愈,都“还给了黑暗”。诗人重新思考古老的哲学命题本是诗中应有之义。


  对“既定之美”的破坏,被诗人宣布为失败的“掘墓”。“走出隧道,光迎面反动/它将黑暗全面推进瞳孔后方”,海德格尔指出了人这种存在者的特殊性。人的特殊性有两点:首先人的存在是“生存”,其次人的生存是“向来我属”的。人的“生存”主要是和“现成存在”相对立的,即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他是什么,而是他如何去是。“向来我属”说的是,人这种存在者的存在,也就是他的生存,在任何时候都是属于他自己的。


  黄明祥的诗歌步入了海德格尔的“人的存在的特殊性”,“仿佛自备的理由过于充足/呛死了自己的世界”,“光复者”让人目瞪口呆,光太充足了后就“呛死了自己的世界”,诗人不断接近真理,把“向来我属”的他的存在,揭示得又准又狠,在这一点上不得不称道黄明祥的老道与深入。


  《搪瓷缸》这首诗显得特别扎眼,诗人拿着“搪瓷缸”在向过去告别,这种历史性的告别转化成了一种诗歌精神性的祭奠。我一度认为一个诗人只有写出了历史的容器与饥饿的个体,他才真正认识了自己,并且真正成熟了。这首诗的情感是外露的,诗人的气质性抒写向外扩张,父母辛酸与容忍的本性加上诗人审美的敲打,诗歌文本发出了沧桑的回声-历史的回声,如同一张历史的风箱发出父亲的肺音。


  他主动用内心去靠近诗,正如米沃什“用废墟中找到的残余来建造诗歌”。人的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恶俗中,并且把诗也带向恶俗,让语言经受折磨,去经受失去诗性的冒险。


  黄明祥的诗歌经受了语言的折磨,他用个体审美的饥饿还原了历史,他找到了历史的“入口”,试图在现代-后现代性废墟上寻找诗歌艺术的源头活水,哪怕他找到的是像“搪瓷缸”一样的历史的容器与饥饿的个体。(周瑟瑟)



 


 面对母亲遗像

 

有股风

拂过花丛

沙沙穿过树林

翻滚过稻浪

在菜畦上留下弧线

摇动一把蒲扇

吹皱过一池月色

现在

突然穿堂而过

把我吹透

 

 

我想母亲

 

天空,会掉下树叶

会落下雨

会飘下雪

会投下闪电

扔下雷声

会砸下冰雹

会有鸟无故坠下

会飞下陨石

血球泣过屋顶,大海轰的一声巨响

我望着天空,望着天空溅起零星

天空,一定还有什么

没有放下

 

 

一棵树

 

用树干做立柱,横枝架梁

托半空云,预留门窗

干透的树皮适合做瓦

让雨顺流而下

掏空树兜做水桶,在原地掘井

我会将宁静注满木屋

用果皮做灯

在森涛里看海

我会将叶填满枕头

听晚风的耳语

漫步秋天

鸟巢与月亮在高高的檐角

 

我还会做两把木椅

在月下对饮,如果寂寞

我仍觉得有人从微风走过

那些回忆落地生根

让日子,再长一遍枝桠

 

 

瓶中酒

 

种子收敛着欲望

令人沉醉。我愿是玻璃瓶

让欲望深陷粘稠,沉醉于透视胸腔

久积的香。对井中的冲动

我得保持压抑。如忍无可忍

一掉落,就会落花流水。河的故乡

从此发源滥觞。沟渠连着田土

五谷起伏。那片山洼,是酒杯,是酒娘

脸上的漩涡。父亲

从垄上走来,就着孤灯

抿一小口。我知道

节制于自己有多重要。守口如瓶

的潮汐,消耗了酿造我的时光

 

 

子夜秋歌

 

一颗种子从泥土攀上枝的末端

从小道抵及跌落的边境

这颗树,露出秋天的掌纹

像我伸上去的指

想抓住窗外的瘦月

素描十二只飞鸟成空悬的静物

停止盘旋,停止刻画晕眩

我想将窗栏注释为悠长的河岸

重修一座水边的林中小屋

在母亲唤我的月夜

与那些时光,不为风所动

 

 

一段木头

 

面对一段木头

我能听到的,是水声

黎明独自下山

在峡谷走出轻轻蹄声

这时一定有风,在树叶间

不急不忙翻找

又像是林中小屋的主妇

在用古老的方法炒花生

或一锅楔形的葵花籽

她挥动勺子,让黑沙

翻出滚烫的波浪

晚上,甚至能听到情不自禁的合奏

面对好木

我可做一把琴

弹,或不弹

 

 

白话史记

 

旧版形销骨立

栋梁之材,根系交错

 

他们为再次消失而复活为树木

森林将泪光注入纸浆

 

 

计算器

 

开枪吧,狙击手瞄准面壁的佛

他隐藏了全部信众,惯有的沉默仿如国土

从海洋到陆地,从立春到最后一夜

将一声枪响射给睁开眼睛的人

 

 

水份的科学数据

 

地表71%是海,石头很少浮动

蓝焰里群鸥扑腾

书桌如陆地,纸张开翅膀

我在夜晚常怀潮汐之心

想那去水席卷白浪

在结尾流进桌上的茶杯

椅坐如舟,一山寂静

 

从澎湃不止到心如止水

是一次蒸发

胎儿90%,婴儿80%,成人70%

老后,水份会降到60%以下

老到极致,干枯接近自燃

 

我相信人的脑脊髓99%

血液70%是水,闪念因此荡漾

骨骼中仅5%

所以,体内的石头是自己的岸

够一生枯坐,看涟漪远去

 

 

搪瓷缸

 

这种杯子叫缸,扩大的容量

超过体积,红漆曾在侧面闪耀星光

写上父亲作为生产队长的纪念

久了,就一片片地掉

像秋天的落叶,剩空心字

与空腹的容器渐渐融为一体

白釉与锈迹交错

锈穿一条透视的捷径

 

门前的土坪,浮起一抹白影

像落下凡尘的一片月光

或是切土而入的纸,书写着玄机

那落脚处是否沼泽,是否沉没者的背

我想走近,俯视这仿佛野生的事物

土的一颗旧牙

 

这只叫杯子的缸倾斜着

仿佛不断倒出土,铺成大地

掩灭荒芜里蓬勃的火

焦土填平所有波浪的泛滥

与踩上薄冰的险境

少年之心,现在微微颤栗

因克制而平衡

 

它倾倒着,像曾经某个除夕夜

不尽的事物依然流出

粘合着黑土与黄土间的立足之地

像在避免孤独的浮标

沉没在出发点,丧失回归线

 

它与流出物相互渗透

用掏尽的记忆包裹自己

像竖起耳朵倾听土里的话

深处聚集所有浮物

包括云彩、阳光、水与空气

临时的主宰者一定正在举行最后会议

我弯腰下去,听见耳鸣

耳膜仿佛一堵墙轰然而立

若有若无的词语撞击凹凸的壁

尘埃弥漫含糊不清,我用

大拇指与食指夹住太阳穴

捂住耳朵,从窥听中醒来

瞥见自己的凌乱,鞋的齿痕清晰

它轻轻咬过

 

我抬起头,突感血冲脑顶

流自母亲的血,在俯仰间动荡

大地晃动,我想抓住扶手

我在空气的腹部摇晃

仍是羊水浩荡里的一叶小舟

让母亲晕眩

我的手伸在空中

空的

 

这为何被弃的搪瓷缸,多么像

母亲多年前给我的那只

它装着我在学校龙头的流水

早上刷牙,课间解渴,还咬出过

难受的金属颤声,现在

躺这已经很久,像裂开的伤口

这里应曾雨水滂沱

沦为一潭淤泥,我深陷其中

 

它倾斜成隧道口

隧道本身即封存物

一条路掩埋之后,会浮上地面

还会将路上的影子浮起

像风,会从紧握的手心翻到手背

而掩埋的路依然是路

 

比如,我走向母亲

她依然熬夜,她只是将生活

从黑影拥堵的地面转移到一个秘密去处

再见——一生抛向我的最后考验

包括从遗物辨认回家的途径

从自己的肉身向体内走

起伏一记心跳

 

出入,两个方向

母亲拥有全部出入口

这瓷缸倾倒的样子

让我望见坟堆的坡度

也将葬下我

从脑海与泪水夹缝逃生的时光

 

 

饮者悲歌

 

山峰在100℃回天乏力

从水银柱的缝隙

陷落类似太空的荒地

 

熄灭,从火开始

阳光焦灼的血,喂养

一丛以根为风口的庄稼

将天赋蓬勃成铁壶开怀的热浪

倒向玻璃杯,雾隐去

脸上滚烫的窃笑

 

贼芽移植略高于37℃

卷下舌尖,在体内流如溪涧

体液的剪影如茂盛的树

脚为根,手为冠,结一颗孤心

这是一杯水漂泊的寄居国

 

矮原上梦寐高于植物

灵长类沉浸热火朝天的幻觉

欺骗时光的炸点——瞬间

座上客将虚妄的重量

赋予平静的词

回避终将跌落的事实

持一张薄纸垫底

 

一条直线从中穿透

虚构的点不过毫厘假象

路景盗猎浮光

饮者满足于呼吸的一条曲径

幽通处,是逝者的极域

 

从未经历穿心的虫洞

只在自沉里觊觎空中的结

以惯性为口粮

遮蔽断崖凶猛的幻灭

自由落体乐于高蹈回忆

无力抵御未尽的坠

短暂的滑翔亦是空想

以往冲突的支点已被耗尽

未来毫无挂碍

 

虚幻集中爆发在临界点

炮制疗伤药,不是底线

亦非堤岸,冷——由表及里

下挫空间是另一片开阔

蚕丝的凉意升起,峻峭毕露凶相

蛹在茧中听惊雷

浅尝,不及沉沦深刻

 

凉意为真相拉开序曲

阴冷被风扶起,弥漫杯口

替你呼救最后的热度

涟漪在暗处展开恐惧的波长

 

0℃的平原,夺目的坎

极地的起跑线,曾经夭逝的水汽

以撕碎的雪花飘下固态的极限

云上良知以冰的僵姿概括生动

布满滑倒的光影,将惊恐

包装为平衡的乐趣

流水悬在树檐的造型苍白

蓄意的冷钉,仿佛无力降落

速度浅出平面挥动冰刀

形容优美的弧线,舞之快感

愤怒击打忍住破碎的地

暴露空前的尖锐,即使坐等

殊途的泪会流向腹部,浪的肩耸动

大海在心中哭泣

 

水保有变数,北极的一切为表象

冰川为躺下的折线,上为知识

下为芒刺种入骨髓的麻醉术

人间碎片逃往天堂

归属脱落,逝者潜下荒冷之地

切世界为镜像的两个盲区

单为遗物,双为悲伤

 

 

光复者

 

从一片光,进入暗房

线索悉数中断,顿成悬案

 

光,似就此覆亡

事物无面无纱,漫于无际

走进的人如山北的树枝

伸入墓穴,喘息犹在

窸窣之声从脚底平步青云

暗处的幸福与忧伤,错节滋生

给予者是谁……

无从辨别,更无法深究

只知道它们可能突如其来

不可求却可遇

顷刻降临

真实的逻辑是:你,突如其至

 

对暗夜的花寄予预期

即陷入无期可预的小小混乱

所碰之壁以不可逾越的硬度支出凭据

一股微风恰能输来希望

摸索的手将新添的不安递给空气

空气与风是惶恐的一体两面

然,无可形状不限于此

空无一物,趔趄也潜伏在那里

对于一件漂浮物

磕碰与跌撞是生存的技艺

像黑暗铺垫的剧情,经由冲突

确认自己的去向

 

什么是不祥之光?让小鼠惊慌

同伙还有谁?无生命的物件

可能突然倒下

皆令侵略者,一时举棋不定

直到另一片光张口

如突然吐露出惊天绝密

弥漫的疑惑自蹈杀灭

悬而未决的部分,没有答案就是最终答案

郁结的血栓突然释怀,获得的缓解前所未有

过去的一切还给了黑暗

如伤自愈,如身后抛弃的一个药罐

所有残渣得到应有的忽略

 

事实上,掘墓是失败的

走出幽深的隧道,迎面的光却更具反动

它将目光大小的黑暗全面推进瞳孔

一致直捣深处,像萤虫被劈头盖脑的火

瞬间被爆发的黑暗吞噬

仿佛与生俱来,子弹密集封锁

由内而外,更像本质,倾向自责

暗房迫使探求无所着落的黑

而光,塞来晕厥。仿佛自备的理由过于充足

呛死了连同自己的世界

 

光,是另一种黑暗

比所有黑暗,剧烈,无与伦比

仿佛顺从才能允许成活于它的表面

表演明亮的需要,共同紧裹内部的黑

不能深入,探访共同的尽头

盲目,因此像一个枝头的两只鸟

飞翔于光之外,栖息于黑的心

 

因此,盲人是幸福的

失去一只鸟,却在黑中获得了光明的林子

他对林中暗道秘而不宣

他只是鼓励人们学会做一个幸福的人

以出口为入口,从刺目的光,退回暗房

吐出的火苗退回火炬,火炬退回手臂

以初始的入口为现在的出口

像一件地址不详的邮件打回原址

像巡视一遍掠取的土地,轻车熟路

黑暗就是另一种光,像过去的岁月

所有不幸坦然结出果实

张开轻松的眼,献给新的生机

显影术魔化般显出终生的一片宁静

匆匆开过的花,匆匆凋谢,余香沉回泥土

重新来过的念头,也会很快过去

该有的波澜都已掀起,它露出既定的破坏的美

一切,都埋藏了既定方向

 

  黄明祥梅山安化人,生于1973年,现居长沙;美术策展人,评论人,彩纳轩艺术会召集人,达摩雕像收藏人;“地产价值最大化”数学模型创建者,国内知名的策划人,多次获全国大奖;作品见于《2013年中国诗歌排行榜》、《诗歌周刊》、《文学界》、《年轻人》、《特区文学》等;著有《地道》、《习作》、《中田村》等诗集与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