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六首

朱朱

地理教师


一只粘着胶带的旧地球仪

随着她的指尖慢慢转动,

她讲授维苏威火山和马里亚纳海沟,

低气压和热带雨林气候,冷暖锋


如何在太平洋上空交汇,云雨如何形成。

而她的身体向我们讲授另一种地理,

那才是我们最想知道的内容——

沿她毛衣的V字领入口,我们


想像自己是电影里匍匐前行的尖兵,

用一把老虎钳偷偷剪开电丝网,且

紧张于随时会亮起的探照灯,

直到下课铃如同警报声响起……


我们目送她的背影如同隔着窗玻璃

觑觎一本摊放在桌面的手抄本。

即使有厚外套和围巾严密的封堵,

我们仍能从衣褶里分辨出肉的扭摆。


童话不再能编织夜晚的梦,我们

像玻璃罐里的蝌蚪已经发育,想要游入大河——

在破船般反扣的小镇天空下,她就是

好望角,述说着落日,飞碟和时差。


 


佛罗伦萨


匆忙的一天。被迷路耽误了

行程。研究着地图而忘记

我们已经置身那些阴郁迷人的

街道和建筑,可以无知地漫游在

它突然被恢复的匿名状态。


或许这也是佛罗伦萨自身所渴望的,

否则它不会频繁地设定闭馆日

而将游客留在台阶上,广场上;

它用雄伟的大理石墙保护一种静穆,

在关闭的教堂内部,分泌空。


每个地方都可以对应某种人的形象,

佛罗伦萨让我想到一个老妇人,

她站在沉重的深紫色窗幔背后

向外看,嘴角挂着冷嘲,客厅里

挂着一小幅从未公开过的波提切利。


我戚然于这种自矜,每当外族人

赞美我们古代的艺术却不忘监督

今天的中国人只应写政治的诗——

在他们的想象中,除了流血

我们不配像从前的艺术家追随美,


也不配有日常的沉醉与抒情;

在道德剧烈的痉挛中,在历史

那无尽的褶皱里,隔绝了

一个生命对自己的触摸,沦为

苦难的注脚,非人的殖民地。


所以我宁愿佛罗伦萨是敞亮的,

浅平的,如同露天咖啡馆的碟子,

那前来送甜点的女服务员因为意识到

我们注意着她的裙子而放缓了动作,

像一个蓬松的、熟透的贝阿徳里采——


午后的阳光卸下了每棵树的重量,

叶子的毛细血管扩展于风,那些阴影

经过我们的额头时变成另一种逗留,

那些警卫在拱廊里自语:从任何

博物馆的窗口向外看,总是美丽的。


 


时光的支流


小女孩的忸怩漾动在鱼尾纹里,

深黑色的眼镜框加重了她的疑问语气:

你还记得我吗?如此的一次街头邂逅

将你拽回到青春期的夏日午后——

一间亲戚家的小阁楼,墙头悬挂着

嘉宝的头像,衣服和书堆得同样凌乱,

一张吱嘎作响的床,钢丝锈断了几根;

那时她每个周末都会来,赤裸的膝盖

悬在床边荡秋千,絮语,爱抚,

月光下散步,直到末班车将她带走——

她的身体是开启你成年的钥匙,

她的背是你抚摸过的最光滑的丝绸,

没有她当年的吻你或许早已经渴死……

现在你的生活如同一条转过了岬角的河流,

航道变阔,裹挟更多的泥沙与船,

而阁楼早已被拆除,就连整个街区

也像一张蚂蚁窝的底片在曝光中销毁——

从这场邂逅里你撞见了当年那个毛茸茸的自己

和泛滥如签证官的权力:微笑,倾听,不署名……

望着她漫上面颊的红晕,你甚至

不无邪恶地想到耽误在浪漫小说里的肺炎。


 


双城记


那些滑翔在广告牌前的海鸟

也许从来就没见过广袤的陆地,

除了海,短促的地平线上看不到

别的风景;那些摩天高楼惟有

相互映照,在自己的玻璃上

将对方画成一座座陡峭的山脉,

将夜晚的车流画成一条条繁忙的运河。


每天我从旋转门汇入人潮,沿

细雨的街道一路搜寻旧日的梦境, 

可是,就像透过所有大都市的橱窗——

我看见一些女人的眼睛受迪奥的刺激

而在其它的品牌前失明,我看见

灯光熄灭后那弹药库般的内心压力

仍然堆积在写字楼的每张办公桌上。


惟有出租车司机收听的老情歌

和上环那繁体字招牌林立的旧店铺,

榫接了我脑海里的另一个香港,

一个少年白日梦中的香港——

那只是几盒翻录的磁带,

几本传阅中被翻烂的色情杂志

和烟雾弥漫的房子里放映的武侠片……


我们饥饿的感官曾经贪婪地

攫取从它走私而来的这些微量元素,

并且在黑暗中以幻想的焊锡

合成一座遥远的新世界——

漫长的禁锢过后,它的方言

时髦如穿越防线的口令,甚至

整个内陆都倾斜成一艘划向尖沙嘴的


偷渡船——是的,我将

内心岩浆的第一阵喷发归之于香港,

我将男孩和少妇之间永恒的时差

归之于香港……这就是为什么

我从未来过却好像旧地重游,并且

恍惚在旅馆的旋转门中,不知道被推开的

是多年之前的未来还是多年之后的过去?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

一个满族男人,汉语的神射手,

他离权力那么近,离爱情那么近,

但两者都不属于他——短促的一生

被大剧院豪华而凄清的包厢预订,

一旦他要越过围栏拥抱什么,

什么就失踪。哦,命定的旁观者,

罕见的男低音,数百年的沉寂需要他打破——

即便他远行到关山,也不是为了战斗,

而是为了将辽阔和苍凉

带回我们的诗歌。当他的笔尖

因为吮吸了夜晚的冰河而陷入停顿,

号角声中士兵们正从千万顶帐篷

吹灭灯盏。在灵魂那无尽的三更天,

任何地方都不是故乡。活着,仅仅是

一个醒着的梦。在寻常岁月的京城,

成排的琉璃瓦黯淡于煤灰,

旗杆被来自海上的风阵阵摇撼;

他宅邸的门对着潭水,墙内

珍藏一座江南的庭院,檐头的雨

带烟,垂下飘闪的珠帘,映现

这个字与字之间入定的僧侣,

这个从圆月开始一生的人,

永远在追问最初的、动人的一瞥。


 


月亮上的新泽西

      ——致L.Z.


这是你的树,河流,草地,

你的大房子,你的美国,

这是你在另一颗星球上的生活,

你放慢车速引我穿行在山麓间,

就像在宽银幕上播放私生活的记录片。


大客厅的墙头挂着印象派的复制品,

地板上堆满你女儿的玩具,

白天,当丈夫去了曼哈顿,

孩子去了幼儿园,街区里静得

只剩吸尘器和割草机的交谈,

你就在跑步机上,像那列玩具火车

在它的环形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这里我惊讶于某种异化,

并非因为你已经改换国籍

或者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我

惊讶于你的流浪这么快就到达了终点——

我们年轻时梦想的乐土

已经被简化成一座舒适的囚笼,

并且,在厚厚的丝绒软垫上,

只要谈论起中国,你的嘴角就泛起冷嘲的微笑。


我还悲哀于你错失了一场史诗般的变迁,

一个在现实中被颠倒的时间神话:

你在这里的每一年,

是我们在故乡度过的每一天。

傍晚, 我回到皇后区的小旅馆里,

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眼前飘过

当年那个狂野的女孩,爱

自由胜过梅里美笔下的卡门,走在

游行的队列中,就像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女神。


……记忆徒留风筝的线轴,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带你回家了,

甚至连祝福也显得多余。

无人赋予使命,深夜

我梦见自己一脚跨过太平洋,

重回烈火浓烟的疆场,

填放着弓弩,继续射杀那些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