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鱼的欢乐

杨铁军

棉花云


几朵棉花云零落浮沉,

顶部明灿灿、剥极耸立的层峦,

还没低处吞吐的黑云透彻。

其中两朵靠近了,相互咬啮,

一会儿没看,混沌即播散、淡去。


长到五楼高的红枫,

摇摆着脆叶子送一阵风远走。

渐渐地,薄云退守于天边,

被大气蒸腾上去,扶摇欲坠。

天蓝的深度瓦解成浅灰。


大地吸收了鲜艳的闪耀。

远处丘陵上,松枝历历分明,

一蓬蓬复杂的绿针也纤毫入微。

起伏的大片深林——,沉落了暗影,

从底下托住这明灿灿的瞬间。



沉重的树林



雨停了好半天,

树林还自顾自地,沙沙沙

啪哒哒响着。每棵树都生长出

一个只属自己的小气候。

雾气在树冠上方翻滚,

偶尔从脚下蒸出来,

邀你进入涣散移动的门。

木桥的一边压着湍急的溪水,

另一边却按不住冒出的

滚滚浊流,不时从剥蚀的岸边

拖几片叶子或断枝下水,

倏忽之间隐没不见。

雾气往上是风刮着黑云,

大片黑云塌陷处,高耸

一塔蓝天,薄而散的黑云丝

从这井口飞速掠过,

隐约可见西边低处的黑云

不辨青红皂白的亮色,

渐渐揉成一团日落前的暗红。

雨水四面八方,携泥土注入小溪,

小溪干涸的胃留不住的水

注入主河,抬高水位,猛烈冲刷

树木半露的断根和毛须,

从两岸更深地歪向河的中央,

逐渐形成一个夹岸的形势,

用力压抑中间河道的咄咄逼人,

把咆哮声压得渐趋低沉,

制造出轰响、混沌的背景。

                                 这时,

林子里传出棕顶雀鹀

刺-刺-刺、刺-刺-刺

跳荡在水声、树声、风声的混响上方

不安、短促分明的叫声,

也许是急于跟同伴诉说着什么,

在尖锐的频率中传达

黑暗的树林、向西奔去的河流

禁不住泛起的沉重情感。

若真是如此,阿拉图拉湖

在下游不远,似乎已能收到、听懂

随手便可反馈给深处的淤泥

扩张了一整夏的、肥沃不安的梦。




云上云下



连着几天,都是傍晚下雨,

河水早上还清,雨后就透出锈红色。

一只白色、硕大无朋的鹭

颃、颃、颃,贴着水面向上游掠去,

巡视身下扰攘不休的漩涡。

从两岸侧伸过来的枝条奋力挺起,

却只为它留了一道窄窄的河流,

给这庄严的大鸟必须的尊敬。

一阵风过,断枝和残叶嚓嚓掉落,

外围的河桦抽紧破烂的衣服。

斜坡上,松树高耸如山尖的树冠,

体量庞大的橡树、山毛榉广阔的圆顶

呼-呼-呼,搅动紧一阵松一阵的气流。

收窄的河水更汹涌了,灌木丛

密不透风,突然传来笃的一声,

像野鸡叫截了一半、愔哑一半

还更多,也许是某类啄木鸟却说不定。

林子释放出夏日略微的酸腐,

有一片灌木丛更发出浓烈的椿象臭味。

河水的腥气却被急流卷入深处,

埋在水蚊子的藏身地,等到

波澜不惊时,才在水面密植

一圈圈的涟漪,被细雨溅入水面

而扩散更快、更强烈的涟漪冲散,渐渐地

每一圈涟漪的扩散都被另一圈

挡回来,围拢着各自的中心。

随后,一阵狂风卷起白色牙齿的浪,

消除了平静风景的惰性。

整片河谷的树卷入气流的起伏,

每一片树叶都各自上下翻滚。

梧桐阔叶不时翻出泛白的肚皮,

橡树手指乱颤着,柳树条不停鞭打自己。

所有的线条猛然间生动起来,

描画出气流的每处细节越发鲜明。

一只夜鸟用发自喉咙深处

勒勒勒的下沉音,咕哝着紧张不安。

迅即扑来的滂沱大雨

在河谷上搅和出一层薄幕,

准时掩盖了这出喜剧的一一出场,

呼啦啦、噼噼啪,热闹非凡。

林子被雨水抽打着回到不久的从前:

天还没暗,乌云低垂,一排穿雾的电线

暗中弹奏黑色的乌鸦,

随着玻璃的几次闪回,被移送到同一空间,

分享过去时间与现在时间相遇的喜悦,

和不可抑制,突然,巨大的伤感。




我知道鱼的欢乐




当话语的暗香浮动,

在秋天的枝头下纷落

每一个词都在小路上

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时,意义就落实了。

落实在空处和实处,

或者是隐蔽处和敞亮处,

也许埋在心里,都能被

简单的句子一一找到,

串成清脆的大珠小珠,

那该多好,那该多好!



可是,语言也可以

迷失在丛林里,那样,

不管是在明处或是暗处

是晶莹的黑莓串,还是

闪着荧光的甜蜜回响,

都落在虚处,绝对相反。

这样的语言我也听懂了。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抹上

大臻峪的山头,炊烟

和巨大的山体一样发青

被风吹散的时候,我

忘记了好坏相间的辩证法,

在溪水潺潺的池塘边

说,我知道鱼的欢乐。



从语言的自由里

我找到的是牢笼,而有人

找到了更大的自由。

蓝天之下莫非乐土,

无一例外的是,你怎么看

打着旋的落叶在你头上

停留的那一刹,发生了无数

世间不平的一刹,

却不知哪处,照旧

有一个没心没肺的天真

像一片落叶升上去,

重新回到枝头上开花?




枝头小鸟



树上鸣啭的几只小鸟

我遍寻枝头看不到影子

阳光落下,稍有一点燥热


一定有春天在背后催促

拉你们成为春天的伙伴

你们的鸣啭让我觉得陌生


陌生我自己,陌生阳光下

那不应被陌生的明媚

只因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我听到的鸣啭和今天类似

许多年前,我竟说许多年前

许多年前如火星荒凉


许多年前我匪夷所思的脑子

鼓动那几朵梅花而疼痛

许多年前几只小鸟在唱歌


树下也有一个属于我的自己

却原来根本和我无关

许多年前我心中唯独没有温柔


我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摁在

事物的流动里像鱼。

许多年前的我不像许多年前


而像今天的我一样有意

许多年前小鸟在树上鸣啭

那些我看到、意识到的


我到今天才终于听见

是我的耳朵太慢 ,还是因为

那是许多年前?许多年前


是东,许多年后是西

许多年之前和许多年之后

从我身上获取的何止前与后


许多年前我失去的一切

许多年后我通过你找回

就在那个不知名的枝头


那个扑棱棱颤抖的枝头

颤抖的枝头

枝头




林子里的风声



林子有风声

但无鹤唳

有逃窜却无狼狈

有阴影被光编织。

常常,天光昏黑,

两只鹿的剪影

在斜坡上迟疑

突然奔逃

站定黑暗的远处,

其中一只回头

探看同样对他抱有

淡淡疑惑的我。

松鼠也似同意,

从草丛里窜出

把爪子举过胸口,

不知我虽举步向前

却已在脑中转身离去

只把他看作问题

等他受到惊吓

自动把答案取回,

这样的解决对两方

都显得太过容易,

唯有一阵飒飒的风

和树叶进行自然

却本非自然的交流,

卸下我从心底泛起的

那更被动的斗争,

突如其来的一阵香气

随着林子的深呼吸

没入蕨类植物的锯齿绿,

缓缓摇动、簇拥

几棵暗金色的河桦

从黑暗中逐一浮现,

见得出林子的真容。




起了一阵妖风 



忽然起了一阵风,

除树顶微动,林子万分沉寂,

               一霎时

松涛阵阵,甚至些许恐怖,

不觉间林子已暗,风戛然而止。

世界肃然,万籁皆虚。

 刹刹两秒之久,

悄然袭来亿万只虫蚁的咬啮。


出来岁月外,却风停雨住,

短暂的小半晌也当得袅袅蒸腾,

使我若有所喜。

若有所忧。




后来的月光



冷冷的月光照进院落,

稀疏几颗星看久了好像深井。

潺潺的流水来自山里,

被山里人驯服,汇入池塘,

隐隐约约有鱼却看不见它。

不一会儿月亮从树巅升起

如小半个磨盘,照得四下里正午一般,

几乎没有什么阴影。

我们像鱼一样在树林里游动。

那天,不对,那晚,早已过去多年,

欢好的日子总是不长,

后来的月光总是想起从前的月光。




顺山坡往下,树林让渡给枯草



日影的流水,

洗刷针叶,

没有山核桃

和巨橡的吸收,

河桦、野苹果、

大叶梧桐、合欢

共藤蔓截留,

应已钻入林中的蕨类,

蒸腾露水。


乱飞的麻雀

一头扎进枯草,

惊起灰不溜秋的野兔。

暗影消失了,

物色格外鲜明。

一轮淡月

湛蓝的沉没

使山中空无一物,

处处含蓄。




太阳在雾气中逡巡



太阳在雾气中逡巡

碾过白雾的森林

匆匆忙忙,不知所终

迷了路的一只小鸟

在草丛里胡钻乱拱

叽叽喳喳,呼朋唤友

踩住一矛小草摆动

头顶胡乱扎了些草绒

白茫茫,何处归宿

 去吧,去吧

似乎回应这无声的呼喊

林子里窜出一只灰鹿

那不可逃离的宿命

却网罗不住她的身影

随着一股疾风开道,

火箭般冲出这一只灰鹿

前蹄生出阵阵尘烟

来不及看清便已闪过

白色尾巴像一把短扫帚

上下拂扫,无声无息

一耸一耸穿过草丛

白雾的缺口倏然合拢

再也没有鹿的任何响动

太阳在雾气中逡巡

碾过白雾的森林

从头到尾我都手插腰兜

抵着早晨的寒冷

疾速往前,脚步始终不停

发生什么跟没发生

一样




傍晚一阵急雨



水流浑浊了

在弯曲的地方稍有沉淀

夹岸的绿树无法

更倾斜下去,便

不时落一滴积水,

泛起一环套一环的

涟漪。一只巨大蓝鹭

贴着河面疾飞而过

展翼宽阔,侧身乍看

覆满一整个河道

铁锈的沉闷掩盖不了

知更鸟的活泼。


再深的春也消歇了——

杂草再怎么攒刺

亦收拢了心中不安。

傍晚一阵急雨,

让水流更大地扩展,

迎来了夏天。




阳坡上的树林



阴暗潮湿的谷底

伏在草间的泉水,多日不雨

早已失去了汹涌。

河床黄褐的矿砂

浮动静静的涟漪,沿

层层下降的梯级漫溢而去,

跌入小小的沟壑。

几片落叶堆砌一旁,

不时借水流翻动身体。

一丝喷气机的声音切入,

笼在这时间的漏斗中,

   那么遥远,

反衬出不甘的意识多少有点

不合时宜。绕过一颗颗

熟识的苍老面目对我

温热的瞩目,踏着落叶

上到半山腰,再紧走几步

就到了阳坡,原来太阳还没

落山,这一片林子

在光线的普照下纤毫毕现,

每一棵树的每一根树枝,

树皮的图案和树枝的绒毛,

弄得像是他们在逼视我,而不是

我逼视他们。一股暖意

托起身体,反有了不真实感,

需用思绪加以平复。

   脚下深沟里淌了一条河,

随地势起伏泛起的波浪

又随地势的起伏平缓;

但有一次却被我看到了它

春潮带雨晚来急的那个样子:

一半混黄,一半青碧

在广阔的森林中默默斗争,

只有“我”滴着雨站在高处观看,

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倾斜的光线



往上两百米

没入森林的草皮结了白露,

霜有点早,节令也不对,

但谁也无法抗拒清冷的冲击,

草地上横躺着长长的树影,

往东看,空气晕染了轻轻的鹅黄,

往西却全是彻骨的湛蓝。

林子里无数偷窥之眼

扑闪光线中舞动的粉尘,

浮现在暗黑的背景里。

不知心底是悲还是喜,

也许被大自然抽空,成了情感的虚室,

在无识无觉中漂浮,

踩在落叶里的刺擦也那么遥远;

俨然长出蠕动的触角,

在林子里蜿蜒,横切流水的溪谷

和冷冷的暗河,无声无响。

阳光清澈,淹没在空气中,

平行的斜光和竖直的枝干交叉,

形成光线的湍流,交织在一棵

树皮尽脱的巨松周围,

使它得以明暗耸立,一两只松鼠

沿着它的躯体上下飞窜。

脆响的知更鸟,钻入去年的枯草,

红棕色的肚皮微微颤抖,

视线无法聚焦蕨类的繁茂。

荆棘的湿地陷入一块巨石,

扒开草丛看到淤泥、积水和蝌蚪

维持一个颤微微的生态系统。

不知不觉,散射的光消失了,

露出一大片青蓝的天和树梢上

缺一半的月亮,冷冷运转,

边缘疏淡,是天上唯一半透明的

云一般的所在,寂静、可怕,

啄木鸟的笃笃声突然介入,

原来是另一片斜坡,满当当的次生林

和青苔,深入黑黢黢的河沟,

抬脚走入,细节才一点点清晰,

隐约是一道更加清冷的碧水

映着些蓝天。




倒映水中的林子



透过千条万枝

看到山下阿拉图拉湖的蓝,

所谓蓝,不外天的倒影

加些许嶙峋,距离抹平的波浪

认知弥补,认知忽略的涟漪

想象补全,于是生动起

一整座湖水,痛感反射之锐利,

无数血管支流汇入大脑,

配合湖水的倒映,形成一副

意识的等高线图,远看匹配近识,

涟漪细小也不容错过,

微风吹拂,使内外通感、明晰,

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

怕只怕平地而起一阵狂风,

满坡大树狂舞,顶不住的枝条

无序乱飞,老的连根拔起,

横压而下,幼的则被褫夺头冠,

意识没有了,混乱中叶片横飞,

四面八方全是风刮雨

雨打风,一道火苗抱头摇曳,

怎料得适才明烛须眉,

须臾之间却又迷乱?




牛犄角岭



凌晨五点多

钻出房门,北天

气势逼人的牛犄角岭,

比深蓝还蓝上一线,

山体高拔,却有俯身的错觉,

左右簇拥两座山峰

没低多少,分别介定了

一种不太准确、难以描述的蓝。

空气格外清冽,

一口大缸镇在院里

靠墙的核桃树下,

房东大嫂抱柴火横穿院落,

填入盘在露天的灶台,

用一把生锈的铁瓢从缸里舀水,

抖抖索索,把火点上。

一缕青烟袅袅

没入村子上的薄霭。

万籁俱静,忽然感到某些不同,

却没个发生了什么的刹识,

伸入天空的牛犄角尖乍现

小如米粒的红,几乎看不大清。

楞了一会儿才想到

是朝阳,从看不见的地方升起,

一冒头便穿过海水蒸腾,

重峦叠嶂,并森林起伏,

掠过箭扣,翻越连云岭,

耗尽光芒之后,所剩的那一小点

压缩了所有光影的红,

投在无可腾挪的尖顶侧壁,

却没在空中留任何光的足迹,

只余被犄角尖兜住的朝辉

滴入广袤的蓝,更无丝毫渗漏,

尽显隐秘,又兼遥不可及,

完全是蹑虚而来的凭空。

那红点始终没扩大,大约几分钟后

竟至消失,横空的山岭

为之一暗,稍复蓝色固有的肃穆,

天色却有些许发浅,突出

深蓝色、体量庞大的奇崛与高耸。

漫长的休止符过后,那点红倏然

印回同一位置,慢慢扩大,

冬小麦半年的生长期

浓缩成一秒,转瞬便已拔节抽穗,

而红色渐渐金黄,沿山脊线

分割昏晓。


杨铁军

杨铁军,1970年生于山西芮城。1988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大二的时候开始写诗,1992年在北大读世界文学硕士,1995年赴美国爱荷华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后退学从事软件咨询开发工作至今。

个人诗集:

《且向前》,世界知识出版社,2008。

《蔷薇集》,山水印作,2015。

《和一个声音的对话》,广西人民出版社,2015。

《我知道鱼的欢乐》,2016。

翻译:

《林间空地》弗罗斯特(美国),上海文艺出版社(精装),2015,人民文学出版社(平装修订本),2016。

《电灯光》希尼(爱尔兰),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

《奥麦罗斯》沃尔科特(圣·卢西亚),广西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