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八首

清平

一月十三日

多了很多也许。相爱的人看到了曙光。

不是他们喜欢的,不是他们憎恶的。

天气变得不像冬天。东南风竟然有点冷。

历史和文学都不会记录:东南风

刮在三九天的北京。所以它是个渣。

也可说是个废。——意思是它没能力

昂首于众人前——近来的网络词汇。

中国的缩影不限于北京。但我只能写北京:

我哪也去不了,我是说今天去不了

别的地方感受这一天的局限。

这一天,局限太多,我身上就有不少。

我不想写它们。但它们蜂拥而上,

搅乱我脑子。我更加写不了它们。

这一天,不平常么?我竟然觉得它不平常。

写不平常、写平常,吵了几千年,我还是

哪一边也不便去站队。我写这一天

有点奇怪:犯着困,伤着心,忽然就跳起来

去写一首,和犯困伤心不挨边的诗。

关键是,中国的缩影不限于北京。

关键是,北京多了很多也许。

关键是,东南风刮在三九天的北京,

明明真切,却是虚无。


2014,1,13 


 


12月24日的波浪


尘埃翻滚,对时间着迷。

对布拉格着迷。对北京着迷。

对祖国着迷。对流亡着迷。

对中等马路上分叉的正直着迷。

——红绿灯魔怪要他们选

烟雨江南,巴黎狂欢。


尘埃翻滚,迷惑于波浪

不在太平洋以西涌出废墟。

而波浪,波浪,波浪

在分类中水分榨干。

——火花积炭于

西施奔驰在特洛伊。


今夜,为谁举杯

令那人苦恼。

孤夜长影何曾像

钉子扎进长条案。

——他全知全不知

究竟谁在

伯利恒梦醒杨柳岸。


2013,12,25


 


夜雨肖像


翻滚着,不改变咳嗽。

颧骨忍受描述,

死人的糜烂生活。

光从左侧,画家、诗人

败笔的得意,忍着骄傲。

眉间有卷尺在

意大利小镇的夕阳下弹出

一厘米甜蜜试探。

蜗牛出现于狗的愤怒;消失。

普遍奇怪的

蕾丝孤立在

干涩的唇瓣、舌头,期待

无奈手掌推出

镜头下,远方:

熟悉的闪电、闪电、闪电。

头发(也许黑得像丝绸边

床头柜一角)终究,被放弃作为

论文的性感结尾,在

耳朵、眼睛、颔骨之前。

一张脸平面、一个头颅立体翻

滚着不改变

咳嗽;原声道;网络版权;

商业的美学狡辩。


2013,9,10


 


苏州行


过去这几年,我对故乡奚落得够多。

也许我从未奚落故乡,我只是

奚落我身在其中的人类:太多的

恶习被当作美德,在亚洲人、中国人、

苏州人的心中。我恨过苏州,这是事实,

就像这几年我恨祖国,恨人民,恨拆迁办

那些不值得恨的人类一样。

一年又一年,我回到这里,总闻到恶臭

在人心中弥漫着花香。我不愿这样。

但也没办法。其实多年前我就

劝过别人:要在遍地牛粪中看到鲜花。

那时我自己就做不到。但那时我还

时常微笑,不碍事,没什么大不了。

那时我很少奚落和不忿,玩什么都尽兴

——难道是衰老,而不是时代改变了我?

岁月缩小了心脏……狭隘从四十岁

跟随我一路到今天。有时想,

几年回一次,故乡哪有那么糟?

总有,回忆和惆怅吧;总有

乡音无改的喟叹吧。这多像那些

海外游子回到阔别的祖国。这多令我

悚然而惊,感到羞耻。

——这不是,衰老的雷声在天边滚动,

这是衰老的大雨已淋透全身。


2013,3,25


 


我在你身后


我在你身后在美丽的旁遮普

五条河从天国流经地球。

黑暗一刻不停地照耀你

落在tata车上的沙砾:

本地首陀罗大大咧咧,

斜睨着颗粒娇小的外乡刹地利,

吠舍们抱团滚到一边,它们中有的

很不喜欢黑暗的照耀,但黑暗

能腾出一千双它们避不开的手。

只有婆罗门有办法

钻进驾驶室不出来,不出来

黑暗照不到它们只照到

它们上方古板而花哨的方向盘。


2013,3,19


 


那些人


隔着窗,那些人看我

走来走去,奇怪地点火,

弯腰又直起,拿出的食物

一口都不吃。那些人看我

拿出冰冷的食物不在火上加热,

却不停地燃火,燃火,燃火……

那些人,听我奇怪地

嘟囔着什么,很低声,却仿佛希望

全世界都能够听得见。“这未免奇怪……”

他们模糊地想明白,隔着窗

有些困难。那些人,袖着手,

觉得这一天好茫然,好熟悉,好感人,

又好恐怖……那些人仿佛看到我

背对他们奸笑着,颤栗着,为了

将他们感动半个钟头,为了整整

一年的懊悔,不在他们手上燃起越界的怒火。


2014,4,5—10


 


某一次感慨


秋夜辞未写完……到了春天。

时间真是尖啊,连诗歌都戳穿。

一年年桃花长出莫名其妙的

几百只生拉硬拽的手,属于你的

有两三只就够你原地转十圈。

我好像已经晕够了。桃花手

不怎么用力拽我了。桃花手

我看它们差不多已经是骷髅,

但更尖,更乱戳。

秋夜辞……我还写完它不写?

春天也有静夜,也有万物消遁于

惟有诗歌张皇在戾气中的时刻……

但我要写秋夜辞,秋夜辞,好比是

回到去年差不多忘光了的盛夏,回到

一边抒情一边悲惨的前生。


2014,3,18


 


宅三省


 1


静静看了三个小时,

一朵云即将在窗外飘散。


一朵为李白擤过鼻涕的云

即将成为李白的兄弟。


为这美丽的云我眼含热泪,

为这虚无的云我起身上班。


在上班的路上我碰见一个强盗,

告诉他“你选择了


比我正确的生活。但我只是

一朵即将在你头顶飘散的云。


你不能抢劫一朵虚无的云,你不能抢劫

所有和我一样飘在上班路上的云。


你的强盗生涯应该有远大志向——

抢劫一个国家或国家的栋梁。


你的强盗生涯应该有上帝伴随——

除了你,谁还配得上霸道的信仰?”


 2


凌晨两点半,寂静的山河

从我穿袜子、一抬头的窗外

一轮明月将它塞进。


明月下,北京的灯火仿佛是

九百年前写坏的一幅字,穿过

寂寞的鬼蜮突然闪亮。


黑暗是我门外的黑暗。

抽掉了黑暗的筋骨、黑暗的意义,

抽掉了五分钟黑暗的客体。


 3


在生活中生活必须有

高于生活但不碰头的窍门:


替人上班、替人打水、替人诬陷掉

也在替别人诬陷你的人,


替人说“不要替人乱讲话也不要

替人沉默得像个野心家”,


替人在食堂转圈、不吃饭;替人

叹一口气,“食堂饭难吃可我迷恋它。”


替人略作引申比如用

人民的口吻说下面一席话:


“吃难吃的食堂饭就像

一屁股坐在地震废墟上——


一碗热汤面让世界充满爱啊

——我的祖国就是这爱的食堂,


我的祖国曾无数次诞生,

每一次都请来仁慈的地震……”


 4


爱贪官、爱反贪的中国怎么办?

爱中国、爱排华的世界怎么办?

中国的小孩子怎么办?

世界的大炸弹怎么办?

——在修辞的途中修辞突然

感到纵欲后的疲倦。


在修辞的途中修辞突然

穿上几百个国家的迷彩服:

在黑暗中,丛林中,在只有一个

心脏发出怦怦声的几百条国境线——


色彩。

抬起龙卷风靴子。


 5


江南春草在

加里福尼亚,塞纳河,鼻孔的世界里

幻想,

不在此刻。世界。

能不前进么?

江南春草,在不可能的此刻的

寒风里——十二月坐在江南对面揉

鼻子说,冷得不想和你说什么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仿佛世界,已经掏不出什么但还在从口袋里往外掏。

它有口袋。有掏的欲望。

它有无法推卸的掏出来的责任

在我胸口被称作理想。

——世界,能不前进么?在这个写我的

人的胸口有一团火

已经烧到看不见的远方。

两个街头斗殴的小泼皮,一脚踢飞了它:

就在他们脚下、就在此刻、就在天边。


 6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类,来历不明,去向莫测。猿人,上帝造人,女娲造人,在一个未被所谓文明充分洗脑的人眼里,都是假人。

我身后的历史,由多少叵测的笔写就?没有一个帝王将相喜欢真实的自己——不是因为真实的自己不好,而是因为真实的自己好得不够,远远不够,永远不够——其实我想说的是,能够写和能够被写的人,每一个,你们能想到的一切名字的主人,都不喜欢真实的自己。——谢天谢地,他们多少都能如愿:另一个他们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另一个所谓的人物,在叵测的笔、叵测的想象带领下,已经、即将,或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由另一个子宫出发,走向天边密密麻麻的人生图书馆。在那里,他们多少都能如愿但又未必都能如愿:那里的确有另一个他们,但响彻图书馆的不是他们的声音,而是所谓历史的声音。他们在此的形象,决定于他们钻出另一个子宫时,手上是否有足够多的,敬献于叵测的笔、叵测的想象者的,符合庸俗进化论和势利道德学的,足斤足两的贿赂。


 7


和宇宙一样不了解,

黑暗中无限的史诗。

由时间的掌握我仍想借来一阅,

找出改变中不变的修辞。

英雄脑后的傀儡线系着酒鬼

一夜酣梦的长安,

我多想牵一牵这

世界的引擎,坦克的祖先,

用人类的飞奔使它翱翔于鸟类的天空:

这可耻的辽阔由

不朽的荷马

伟大的恺撒

共同编出我幼年

慷慨激昂的舞台剧——

我乳牙的牙槽等我用

一生的回忆去舔。

我无知的愤怒等我用

全世界的英雄去平息。

我牙牙学语的焦虑等我用

雄辩的情欲台词去给它

一个鸦雀无声的原子弹

天使:等她,

替我宽衣、谢幕。


 8


寒风笼罩,爱慕一切。

一个写它的人不能独立——

广州、北京、不像美洲的美洲的墙头

都有皮卷尺在拉扯

左边的裤腿、右边的鞋带,

把脚踝改编为伟大的动漫:

必须有反对者而反对必须无效。


9


空气撮着牙花。暴雪叼着烟。小酒馆用

砧板维护着,烹调一个国家的特权。

路在天上盘旋。自由在马厩里安度晚年

——它想写一百部史诗来表达对不死的仇恨。

但写什么,能表达它对暴雪依然是暴雪而

自由仍然不是自由的迷惑?

迷惑夹在暴雪中。因而像暴雪一样只能

凶猛一两天。它无法和小酒馆的菜刀比锋利。

它在空气中澎湃但不能改变空气的浑浊。

它在大地上舞着刀但大地只接纳

烟熏火燎与人为善的小酒馆。

它叼着很快吸完的烟。羡慕空气有撮不完的牙花。

——我希望了解这暴雪的一天,将它的迷惑

归于别人的晚年。我希望属于我的迷惑之雪峰

随时代远去而降低,在未来的某一刻

成为我旅游画册中一毫米厚的书签,无须跋涉便可指点:

这是我人生中较早的攀登。这是我被修辞羞耻的修身。


10


静静看了三个小时,

没有一朵云在窗外飘散。


没有一朵循循善诱的云,

对李白的杀戮失去耐心。


没有一朵朝秦暮楚的云,

教会我偷梁换柱的革命:


我未曾用左臂想象右臂,

用肋骨扮演脊柱。


我静坐的身体未曾由疲倦

捏成射向世界的导弹——


我不爱你亲爱的世界我

不爱你亲爱的右撇子的左边!


我不用左手操刀切菜,

不用左腿支撑右倾的恋爱。


我的肋骨不在后背流汗,

我的脊柱不排成两排


鼓起我凌厉的胸大肌——

这不是三流的亚细亚兵团


脱胎换骨的新战士。

这不是最时髦、最原始


的七六五四三二一。

这不是,有毒的云笔记。


这不是,身体的云暴力这

不是我的云暴露、你的云暴利。


11


欣喜的气息令人恼火,

转圈的烂诗等着我。


一圈又一圈转,

暴君也爱着轮回的小曲。


小曲轮回象牙床,

象牙床轮回乱坟岗——


春风,还要将这气息吹

向早晨七点的赴死的哈欠。


不管烂诗有多少人读,

我还要吸着鼻子感谢


春风又绿江南岸、江南岸

惟有修辞挡住了黑暗。


2012.12--20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