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二十八首

捕马

  捕马,1982年生,江西人,诗风自四五年前一变,自此有卡夫卡般的面目。因其所嗜即为卡夫卡、舒尔茨等辈,或是心羡中欧写作。其诗置之特拉克尔集中犹不可辨。高明若此,然近来不以诗歌称道,改做小说,与我同城,闲来饮酒,读但丁神曲,放眼只在大师之中寻出路,低身犹在差旅生涯度光阴。(七夜) 


初章


阴郁的海有一座空房子.

旷野里寂静.

黑树叶的缝隙向着夜晚合拢.

----思索的头颅,美妙.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具自己的尸体.

你痛苦地察觉:这里安息着

无助的

一只瞪羚往空虚中跳跃

旋转的独轮子,

拱形门照耀湖水的梦.

我带着秘密的手紧握一个词语

当我愿意把陌生人称做"我们"

我们便失去了神.


摇篮曲


在大海上游泳

给父亲写信

没有抵达的地方才叫做家

生命犹如静物中的哀嚎


她们爱

他们吃果子及它们

侍者,能否再来一个喝醉的酒杯?

从水里倒出一个民族


在空气中游泳

给上帝写信


记忆的永恒


时间在转动

你让某一个时间停止


大部分时间我睡

大部分时间里的一大部分我思考


如果我身材削瘦

没有过多地让时间松驰


但今天

我不作更鲜明的比喻


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随意转动

可以无声穿过镜子里的细孔


现在我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我了

至于哪一部分

看到我的人都知道


在转动的轴上

我是死去的物体


婚礼的前奏


我像是在树林中散步

穿过灌木丛我看见父亲佝偻着寻找什么

他缓慢像水纹追随着风

一片黄色的蒺藜棚像天空纯色的斑斓

那么低垂

使我感觉我要为伤心的事哭泣

我的心线被一根折去的秃枝勾住

在桌上我理不顺它

我就这样静静地写作

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看见一条鱼在小水洼中跳跃

就能捉住它了

路在转弯的时候有一座桥

为什么不是家呢

于是它便是了

我遇上乡亲们要去赶集

他们还认识我

他们告诉我荒芜的地方正是父亲的家

我便忍不住哭了

一根横着的弦像树干一样被绷紧


他死后的生活


他去世已经很久了;并没有人真正顾及此事。

时间大致是荒唐的。笔迹潦草——

靠着细心的保养及优质的香水

他依旧像活人一样生活在客厅中间,

和朋友们谈笑。嗯,

最后进来的人也总是面带微笑。


归根到底它始终不会到来;

谁也不至于把活生生的尸体往火坑里推;何况

死人只需要一口棺材,

和出殡的人们一起排着长队到墓地中去,

这个时候不会有插队的人吧?

我们又何尝不是呢?踱着碎步,牵引自己的父亲。

显然他还是要回来的。


可怜的人儿,他妻子算得上年轻貌美。

每有空闲就挽着死人的胳膊去街上漫步。

你听那人群里的什么动听的鸟在叫?

他们活得多好。

他开始腐烂的肌肉里又钻出一条蛆虫。

没有钻入土里,

被她看见了。她就动人地哭泣。

可是他也没有真正想要她亲吻。他只是想试探她。


他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他的香水用得越来越多。

他越来越喜欢窥伺了。这是他的权利。

作为我们从前的亲人、算不上有多少交情的朋友、哪怕是一个陌生人

谁敢伸出拒绝的手命令他不要靠近,

别人的自由怎么会是束缚我们自己的绳索呢?

我们作呕并不是因为闻到恶臭,

远远不是。哪怕私底下我们恨不得一脚踩扁它。


冰冷地握住我们的手;

在我们餐桌边恭恭敬敬,不无卑鄙地向每个人致礼,

继承他死后的遗产;充满想象。

哎,当我们无比祟高地仰望自由,

为各自的权利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

上帝真应该掏出手枪把自己打穿。


孤独


书上的食物奇缺。

墓地里布满了礁石和鸟粪。

悲伤地我把自己唤醒。

我告诉镜子——

我也是一个被盗窃的人。


夏日


弹奏楼梯的脚步声讲述一阵雨;

它所经历的夏日在体内散发余热。

被那虫鸣声吸引,

失恋的秋日来到从前演奏的田野。

憧憬却又轻轻搁弃——

宁静的溪水多么美妙,

不曾有过爱情,

她晚上弥散的甜蜜目光。


为我们演奏的鼓手在傍晚吹奏出无人的音乐


为我们演奏的鼓手在傍晚吹奏出无人的音乐,

我们在树林里看他,有雾的山谷弥散着黑眼球的芬芳

当河水轻淌过睡眠地——

寂静的床铺在无人的时候。

   

远方有一个传奇,从前艰苦的日子,

你我相邀去阻止一场战争;

善良的人们在短暂的游戏中忘记了忧伤。

我们温柔地说出“你”并相互舔食——在晚餐的锋芒中。

   

空虚的广场迷醉于生命喧闹的艺术,

灵魂从熟识中得到满足。

夜游的流浪者就要踏上孤独的家的楼梯,

人们将从报纸上读到他手握开门的钥匙。

   

花体

   

秋天的老虎不幸在丛林中走失

我们年轻的时候。

向着未来奔跑的人们带来遗忘的雨

冬日无人的清晨。

我们打开昨天,他和今天惊人地相似

梦里秘密的词语。

他死了,我们叫来一位留着胡须的锁匠,

他父亲,从前一位陌生的军人,也死了

他的邻居,窥视者们,都死了。

  

第一幽度词


上帝

从不为谁演奏


那些随心所欲的东西

不能算是阴谋


如果未来突然清晰

我们就得竭力猜想昨天将发生什么事


我们生涩的手指

暗示它的性别



我这颗星星

离你很远

星星

并不是一种荣耀


致L

          

晴朗的夏日清晨你会想些什么呢

你醒得很早并在床铺前望见一片云彩

孤单地记起这个生命中停滞的时刻

并试着猜透“晴朗”这个词

你悲伤地发现时间正在流逝

匆忙地

等我们还未起身

无神地重新靠在枕头上想多休息一会

“我们已经衰老

生活不尽人意“

这个发现让你感到绝望

就算你打开窗

也一样感到透不过气来

更何况你还愚蠢地倚着窗

对着昨天同样的场景再细细眺望一番


出走的人


他有一个没有人的房间。

他相信锁。围着桌子他走了很远的路,

虽然有遗憾,但他什么都不缺。

穿过了从前的家,他并不陌生的影像偶尔会在镜前注视他。

在他的远离的故乡,他有一座自己的墓;

父亲有空会来看他,为他锄去杂草。

这样多好,父亲像朋友一样坐在身旁。

这样多好,生活平静,没有悲伤。他又哭了起来。



在暮色中我回到从前的家

这是一所孤独向后行走的房子

我追不上它

我喊不出声

我看见我的父母亲虚体地存在

父亲的额头上长着一棵果树

母亲痛苦地摘下果子

“我们的孩子,他已成了一阵黑色烟雾,

一阵黑色的烟雾。”



你,在额前吹起口哨

吹起他曾消失的语言


你望着他

和荒弃的笼子


一个残缺的词,在变奏

他回途中衰老的过程


在假日


在假日他失去了一天的工作

在假日他没有地方可去


在假日——他回忆从前的生活

在假日——他轻轻推开车间的门


他看着那些细微的响声

有一个人向他转过身来

一个静静坐着的睡去的人

他无法像父亲一样拍动自己的肩膀


致X


你,陌生的

我叫她什么。


一个从树枝上结出的女子。

在镜中,

在我沉思眺望的时光里漾动,

那些春的绿荫和欢乐的使者

命令我为一位流浪的牧羊人。


那些连接你我的终会逝去。

当我写下她的名字。

我该怎么对着她叫喊,像鸽子一样发出咕咕的声音。


而青榄叶晃动的阴影里,

她只是一位女子,

积结着上帝构思的诱惑果实,

在我眼中散发幽光。


我赞美了她。

并赋于了更新奇的想象。


在远荒的时代,在苦涩的园中,

在一面静止的画布上,她会像瞪羚一样轻轻跃起吗?


雕塑


我是所有人,我有病

我有一个笼子和我很拥挤

我是一个动词手里拿着铁锤和凿子

我狠狠敲打

我把我敲打成我和你们

我把你们从笨重的岩石上敲碎

我是一个人我是一具站立的尸体


沉睡


夜的精灵有蓝色的晴朗天空

支架撑起坍塌的头颅吓唬脆弱的狮子

                                                  

否决家族史


那些陌生的人聚集在一起,构成了我未知的家族。

其中有我早逝的祖父(关系到我父亲不幸的童年)及我的曾祖父——

我看过他们的碑文,上面并未记

载相应的容貌,他们坐在桌前俨然像两个年轻的人;

或许真的由于轮回,抑或是

哪个愚蠢的玩笑,耸着外国人的肩膀,找来一群没有面孔的男人扮演我的祖宗。

他们,与我同姓,将那张桌子团团围住,不留一点缝隙。

但正因如此,他们要求我加入,并且指出:

正是他们做出了牺牲,

将活着的荣耀不停地注入到我们面临枯竭的血液之中。

他们遍布每一寸土地,

躺在床上也不忘悲哀地思考和注视。

但是远离过去时代值得记忆的任何一粒尘埃,

寂莫和荣耀却并没有取得一致。

说着他们趴在桌上颤动着肩膀抽泣了起来,

为得是让过路人看上去感觉他们正在哈哈大笑。


我和祖母一起唱歌


更多的时候是我独自在唱

随意哼哼

有时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

我唱她教给我们的歌

仿佛映证慈爱所指引的

历经时光消逝的磨难

依然没有偏离它的方向


如果我在她身边

我会大声邀她和我一起唱

然后她会解释她依然听得清楚

只是容易在夜晚混淆风的声音

那时候我们都奔波在外

她一个人在夜里会感到害怕


她告诉我们她已经老了

眼睛前时常有一阵白色的雾

她无法再为我们做些什么了

连自己的布扭扣也缝制不了


因此她并没有唱出来

只是由我一个人独奏那种虚无的乐器

然后我的兄弟姐妹们围着我成一个半圆形

有一次我姐姐在歌声中从身后抱着她

她们身材相仿

好像那样才是真正的姐妹


她说她母亲曾看见过坟山上央起集市

她说有一件新衣服她可以穿着回家

她说虽然没有什么钱但她一定会帮我们买好一点的子孙


病中行句


你有祖国,这样很好,祖国将你的食物置于盲中。

你吃手的叶子像蚕,仿佛拒绝哀默

有更多的蚕附在上面,更多的

你们吃下这些黑暗如同一场虚拟的雨声。


这样很好,祖国将你置于盲中。

你和它并肩(事实上你感觉到孤零零)低头注视脚下这颗星星,

它会从中突然坠落,也可能骤然升起;

总之它喜欢用这种非人的方式将你考验,

你从星星上脱离如同你的一块肉被它割弃。


遥远相映的两条河水在哑的嘴里交融,

失真的泥土里一个词语向下,

通往那个应该的时刻,并非这一时刻

你有祖国,这样很好;

衰老并没有拿出来典当,泪水将从人的眼里涌出。


和解


走进一座屋子

安全地成为厅中摆设的一员

仿佛时间在那里未曾裂开过

静静地坐在里面

不会成为访客

也不会成为主人的某个孩子——

必须站起来迎接每个质问的人


一切如常

时光虽不会在注视的缝中滑走

但是它停下来

让皱纹和固执变得更深

像被制止的抽泣

无法平静地、近乎理智地去享有

它因新生而重得的幸运


花体


圣母来教穷人的孩子。

露水凝聚,滴向赤裸的手臂。

奔跑着,将一束野花放在沉默的中间,

或者拥抱,不需要更多的表达;

更里面传来病人的呼吸。


用泥土和沙孩子们建造出一座现代的房子,

翻开书页我发现你一根长长的头发,

红色波浪的线那是新娘,

你画我圆圆的眼睛里一个抽屉尚未合上。


有一些不存在的词语会让我们突然靠近,

在信里我将把生活描绘得没有悲伤,更加欢快。


我父亲的画像


他微微仰着头

静静地处于那个黑白世界

面容已经变得模糊

但是嘴唇紧闭、表情严肃

如今依然能够分辩

甚至是一种隐匿的羞涩

仿佛一面民族的旗帜竖立在我们血液之间


他微仰着,向后

仿佛在人群中有一个挣脱

又如被命令停止的马匹

在瞬间升起一种茫然,但又傲慢


如果他还年轻

紧促的中山服包裹不住那种光芒

从观望者的眼前迸射开来

让所有人都臣服、应和那个时代

那么他完全不用冷漠地坐着

双腿交叉,让人感觉他是在蓄积消失的力量


预示着曾经的失败

他的头微微后仰

突起的膝盖承担着当时整个的思想

如同不堪重负——

双手又轻轻将它按住、抚摸
                 

女儿


他希望得到一个男婴,他愿意服从神的安排。

事实上他会发现未能如愿。

像是掌握了一项简单的魔术,但是手法依然笨拙。

那些瞎了眼的盲人从未给他半点提示。

上次是星期天。

他不该诋毁那个学了耶稣的老女人。

再上次下着大雨,他将捕到的大鱼杀得鲜血淋淋。

抱着忏悔的心,他向空中点了点头。

就像随意地和熟人打个招呼。

他张了张嘴仿佛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经得起考验。

他把绿树叶放进嘴里。

他发现这是个美好的春天,而且是个晴朗的日子。

他突发奇想地在这里睡着了。

如果这是许多年前,他刚好可以被他父亲捡到。


黑色的


属于我们的流向黑——

它刻有姓氏,

流向无言。

在途中它历经转折,仿佛昨天将偏离原有的轨道

而仅仅是向着更深的灾难。


从我们的雪山之中流出

新的黑,无望地崩塌。

如你我之间出现裂痕。


穷人的故事


穷人不幸地失去了应得的财富。

在捐赠者的桌上他将失去更多。


(他们在背后喊他的名字,他们应该认识,也许还是同乡村友。

他们都结了婚,所以故意要问他吃了饭没有。刚好他依旧是个单身。这不是巧合。

而且他们还派人叫来黑夜,阴险地问他是不是睡在妓女那里。

他们终于追上来拍了他的肩膀,好像是逼问时准备逮捕他的前奏一样。)


于是他回过头,好比

穷人中的一个幸运地得到捐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