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首

巴赫

  巴赫,1982年生,生于建德,浙江金华人。对外身份是个画家,实则诗文与画皆能入妙,早先见其比亚兹莱风之画作,叹为观止。其后见其诗作亡灵、新娘之歌,又是一惊。不论捕马、巴赫,几乎遁隐于此,视金华若桃源也。其才调可谓八零中翘楚,与其散漫相当。平日只是培训班中指点学生练习素描,抑或兼课师大做些辅导,生活无忧患,每每咖啡馆中读书为乐,亦好辩,常能服人。然他一年所作不外数十首,今荐于此,可窥之一斑。(七夜)


新娘之歌



之前我们拥有的晨雾般的确信终已散去,

撕扯着的光,显得干净利落,

如同匕首的锋芒,

细巧,不可预期地漫撒在潮湿的土地上。

而之前的确信,你和我的确信,

随着不同于案头的愁恨,

不同于街角的烟痕,

随你逝去。一同远去,消失

并晃动着恐惧于昏黄的大厅中,

翻滚出窗台上冲进来的阳光。

无处隐藏的阴影,

提示远去无奈的坦然,

直挺挺地躺在平静中。

——确信从来不是平静的。

平静在流淌的血泊中,

不发出肌肤撕裂的声响,

这过于明亮的光芒里,

抒情也带有坦然的标识。

远行者丢弃的正是这些:

被迫接受的光芒,

纯洁的孤寂

和坦然的愉悦。

像光,像锋芒,像寒冷

一样干净漂亮的灵魂如此伶俐,

宛若待嫁的新娘,

却不可以被判定,被跟从,被信仰。

它身上的标识依旧。

——确信从来不是伶俐的,

它于混沌之中,带着坚硬的内核。



只有新娘会邀请光的舞蹈,

云朵变幻着明暗,

像琴键上翻动的音色朗朗而行,

这伶俐的灵魂的象征

不知觉于确信的变更游移,

反而更像是惹人怜爱的故事。

在莲花盛开的泪光里,

要欺骗对确信的照耀,

如何柔软的变幻,

起源于光之新娘到来的下午,

痛苦并无觉。

只有暗影明知一切,

却沉默着,如同无奈而明确的缺陷。

终归我们失去了,

要在这照耀下茫然四顾,

硬生生成为无家的浪子,

却不疼痛。

而所失的怜惜,

在浓雾散去的视野里,

渺小而空旷。

田野深处的野花可以找寻,

更像是傍晚时分林中的屋顶。

而我们的炊烟并不明显,

整个时代的明亮,

让我们的混沌无处躲藏。

逝去的回忆才是确定的,

而无数的回忆才累积出一点确信,

所有的逝去都被新娘掳走,

我们渺小而渺茫,

只能无力地埋葬在明亮之中,

这错误的明亮来得太早,

阉割的恐惧源于对延伸的放弃。

 


影子,如同混沌,

不匆忙,也不闪耀,

不站立着姿态,也不呼喊别人的姓名。

它们一样坦然于光明中保有完整的魂魄,

唯有我们不可以。

接受改变并可以自豪的生灵从未完整,

歌唱的是无力挣扎的沉重,

抒写的荒谬也未从明证中站起。

我们想要的神学庞杂,

亦或简单如陌路的过往。

色彩骄傲于短暂的虚幻,

融合,丢弃,覆盖,迷恋,刮除,惧患……

有谁叹怜我们与影子之间的距离,

有谁说话语音叠重声声相促,

有谁不爱光明却要丢弃暗影的烙印,

有谁向前走着,要看远方的风景。

荒原更像是封闭的国度,

收敛的子宫寂静,听的见病毒流过的声音。

预示的囚笼归于智者,

又有谁不知文明史便是无知史,

美学的标本更是丑恶的见证。

阴影目无所患,

它们灵魂完整,

不发出吵闹的声音。

喑哑的傍晚降临,又升起光明的恐惧。

收起的影子并不变动,

它们明知,

新娘便是美学的标本。

假若有一种光,

并不如熟识的天堂,

破除浓雾之后也一并带走完整的影子,

如同并未创造这一个开始于光的故事。


2009.11.25.初稿。


【想着写《新娘之歌》的时候大概已经是半年之前的事了,写了几乎半本笔记本,但是终于归零重新整理,等到我想要的东西更真切的到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大概可以使用像《亡灵之歌》一样结构,可是这种结构的尝试却流产于语言本身的节奏中。我依旧没有找到它们,说明我不属于,也说明我仅仅只是走在路上。匆忙发出来的原因更是已不堪结构本身的呼喊对我的折磨,要么结束,要么,还是无休止的继续下去。】


象征的陵园



潺潺的影子从容流过,

在黄色圈定的土坡上,

羊群展成了一团团的云。

躲过云团之间的缝隙,

要从中间开始划出沙漠的踪迹,

如同等待系上年龄,

之后墙上的阳光会像翅膀,

残留盐分的温暖。


遥远故事的草场站立着不同的云,

低语或激昂的述说,

以我们不明的语调

和从未熟悉的字词。

这讲述并非与我无关,

——越是亲切就越是狡黠的延伸,

云群缓慢,在沙洲的顶上开出莲花,

那么远,比故事和叙述更远。


遥远本身也站着,面容依稀尚可辨认,

即可包围上来的恍惚摇晃,

稀薄、香甜、弥散、紧蹙、重量、粘稠……

使世界变成另一个的知觉,

石头里浸满的生命。

陌生的岛屿没有离开欢宴的背景,

当象征站立成森林,

幕布拉起一个充满碑文的戏剧。



左右环顾的庸常的拉扯,

在不定时的美丽中,现不出面熟。

让我惊异,同时更受感染的,

也许是陌生时的冲动和无知。

无知而演变的探索

并不满足于抒情的自慰,

更像是要重新审视天空,

在无限中找到把握的可能。


象征的弱点来于内心自傲,

不愿疑心腔体的富足,

弹跳出的,情绪的满溢。

一个天使与另一个之间的距离。

仿佛我们未被灌注,

为空荡的游思捕获的躯体,灵活,

镜子里的褒贬乐叹自成曲目。

还有谁见过天使的光芒?


神境如风拂柳,

挺立着人生的间隙,

我也没有与哀恸中寻见——

如此简明的,未远离的爱惑

——在距离拉伸中一一错过。

责罚归于个人,喜乐也归于,明暗也归于,

走过旧照片的匆匆,

常常像噩梦一般压上额线的阴影。



可总有看不见得,绳子牵引着,

冲势破出的淋漓升起的习惯,

未被熟悉的气味,

和被弥漫了的,有那么多

怎么可能列数的清澈。

望一眼湖水,倒一许秋色。

倒掉的象征返回来成了倒影。

那牵引着的,又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真的,有那一刻的梦,

要让我真的抓住你,

要让吻融化成叶尖的凝露,

要让叹息冻结成胡须。

也有可能不是真的,有许多次的回头,

想拉我回到古典的陶醉中,

要为该赞美的洗沐曝晒,

仿佛枝头的已是自己,却不羞愧。


可是总有迎而来的,无人奉捧,

节奏也慢悠悠然画出山水的墨痕。

我不顾惜此刻,那看不见的离我更近,

要刺至流血的一刹那恍惚,

从来都已预见过,听见过,

只是没有影子。

爱怜时的手语奇谲温婉,

日后定然变成墓顶上采花的动作。


亡灵之歌

——给我一段空白的历史,长出一片噩梦的歌谣。



该被锤炼的亡灵,

拖着水走过旷野中的火丛。

走过善的疑问,

也走过我们背负的单纯。

被拖着的水泽被众生。

它劳累而又恐惧,

无知中生长出陌生的背影。

亡灵挟持它,

也挟持仇恨,

那些被感染而依旧流血的仇恨。

盐碱地里的刀具,

水,这寒冷的光,

划出白色粗糙的地平线,

抚平的确定常常温暖,

却也会有又寒冷、又光洁、

又动摇、又稚嫩——汁液饱满的爱情。

让他们如何相拥泣零,

又常常只找到一位对应者。

这呼拥的茫茫,刻在骨头里的词语,

站立时得以与黑影相对。

那些从不回应的,

才是他的伴侣。

所以,眼见的青翠的光,

水才会哭泣地路过,

这空旷的内室中,

平白地被湿润,

被抚摸的关节嘁嘁,

——又光洁,又寒冷。

那时候我们的相遇,

像是朦胧中的雾气,

并不带有雄壮的声音。



不可以列数,不可以猜测,

放下时间和光线,

让这赤裸,不要只是在回忆中,

不是只有在陈列中,

要它变成明黄色,

立于漆黑的背景之前。

我要这色彩,

镀过的玻璃,雾的重量,

或者是风的光芒,

我要这可以揭下的明黄,

陈旧的,可以蜕变的

网——被卷起的苔藓滴出粘稠——

要这温暖的,可以被描述的动作

去做出一片光。

时间才被允许从此起步,

去追赶停在某地的玫瑰,

亦或只是叹息。

然而错过的命运从不呼喊,

从不告别的却满是离别。

那站起来仰望的,

我体内所有的色彩,

举起旗帜召集而至——

光啊,未曾欺骗的骄傲,

要让一个人赶上一片丛林!

赶上远在自我之前的妄想。

昏黄之中便可老去。

而回忆中的面影,

却可随某一刻的降临碎裁成风。

梦的森林仍未止步,

只在遥望之中我们相识,

思念便融化成一生的追捕。

暗影中的鸟群起身,

要去划出我们的,

那可以被唱咏的歌,成群的,见面时的泪水。



所以才会有雷鸣般的动作,

向着我们不知道的黎明,

背靠着一样一无所知的夜色。

群马之中没有头领,

它们在这球体的星球中奔跑,

这一切都未被染色。

像是黑白银幕上,被吞进贪婪深处的唾液

——那些嘶喊无声,无人听取。

所以才有别样的物种,

“来吧,向着自己的深处而来。”

嗜血的宠儿,

将一切浸染成黑。

让我们恐惧的是我们自己,

遗传而来的重斧劈开躯体

要将肿瘤安植——那痛苦的黑色。

——让它们无知地奔跑,

也许能胜过神罚之下的荆棘。

群山盘旋的远方,

旷野!一切的故乡,

火可以蔓延,水可以肆虐,

而亡灵走过去,毫无阻拦。

它能面带笑意与人相识,

也可以仅凭碑文扼于死地。

那些属于我们的回忆的

一长串,死去的常春藤般的亡灵的姓名,

随意涂抹的过去的色彩,

才让世界如此,今日如此。

马群的尘土依旧,

而我们会自愿或者不自愿地加增

不属于旷野的颜色和歌声。

罪的血和罪的诗文。

让水和火——最原始的无知,

瞬间抹去,不再滋生。

黎明总会来临,

请不要让我泪水中的蓝,

阻挡天空本色的光。



也许你在梦中可以清晰地凝视,

仅作为一个人的,孤独的凝视,

丢弃在被遗忘的战壕中

残血的,空寂的黎明。

那时的旷野,

生长着粗壮的灵魂。

而这不会改变群马的道路,

血和痛苦都不能洗刷和消融——

已经被装进心脏的刀,

被装进歌的赞美,

以及那正准备装进花蕾中的毒品。

这些仅是加增,作为无力改变的堆砌。

古老的道路不会呻吟。

无力抹去的,冰冷的故乡,

我们改变的只是我们自己,

以求

不曾被描述的,鲜嫩的曙光

——一切都是崭新的想往。

而亡灵不爱,所以嘲笑我们。

即使色彩已经开始舞蹈的历程,

众人眼下的天空扭曲又苍白,

而你力图抹去的遮掩

——天空中已消失的星辰。

从地底下走出来,不要哀叹,

迟早我们会是亡灵的随从和侣伴,

那些未爱的,会裂出伤口的血,

仅仅是黑色的,一层又一层。

唱出国的歌和国的旗帜,

烧去谎言之上的谎言吧!

真实只是灰烬。

因为我们便是亡灵,

那润泽我的,我可以挟持,

我便重新覆盖故土,

不需要战争和愤怒。

那些属于尘土的,属于风的,

属于光明的,属于跳动和爱的,

不可以从头想起,

就不要被誊写,那咽喉中

沉得发紫的,混沌的低吟。



而这亡灵并不完美,它走在刀上大笑,

要经历幻变和不能期许的重生。

假若没有本初的原野,

这些歌只能孤寂地回旋,

渴望锤炼的,地狱般的降临。

这时的起步,我们对望而不言说,

说起的古老的语言,

和被忘却的耻辱。

这不被希望的

破碎的和声和——

沉默与蓝色。

世界开始有了色彩和跳动,

亡灵赋予的,

行走和奔跑的生命,热的花朵。

饥饿——虚无的存在感。

——突然中止的狂欢。

因为这停顿,停顿的风和歌,

停滞的血脉,断竭的呼喊,

被漩涡停住的源头。

是否还有谁能赋予语言,

让影子也吐出鲜血浸染相思的土地。

火不能烬灭,腐烂不能祸及,

阴影不能跟随,这亡灵也不生于爱或恨。

而恩赐的死的休止符,

终止色和光的,露我于空旷的明亮中,

要让举国都看见这阴釐,

“我们在这里,没有爱也不会死去。”

即便是被挟持的,

也会一并消逝在时光的缝隙之中,

去堆砌厚的、无用的、历史的墙。

“深处的光啊,照出影子和色彩!”

这孤寂的,也许并不存在的停顿中。

它们消散。

马群依旧,它们无知而没有头领,

也就没有荆棘的荣光。



鸣响,鸣响,鸣响的节奏,

我并不见,他们也不见。

所以红色起身,我们迎取,

潮涌而来的,粗砺的脚踪。

这穿行,我是你的和声,

不要想念,也不需回头,

这跟随必会继续生长,

那咬着你后跟的,曼陀林。

紫色的,充满平静又悠长的回音,

发梢上的花朵,我可以微笑并喜悦,

摘去你乳房上的芳馨,

和轮回的,命名为爱的私语。

名词请响起,在这个世界中响起声音,

我们要,我要,水和火也要,

这平生因遗忘才盛起的舞蹈。

不会害怕停顿的消亡,也没有尴尬的沉寂。

会来的,会好的,会有的,

谎言便是和美与欢欣。

这不曾止步的爱,我们要的爱,

在旋律与和声中一并响起,彼此缠绕。

欺世的平和和笑的回荡,

而你,宝贝,也会幸福地死亡,

蓝天下,彻底的,枯竭的死亡。

神的命令和赠予,

这不变的,已被堆砌好的世界,

是我们可以降生,也可以离去的土地。

这土地厚实,埋藏着呼喊,

和永远由我们唱出的

——别人的歌。


2009.3.5.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