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这一组诗语言密度很大,能感受词语在现实中冲刺而经受到的阻力。但又很透气,节奏平衡,始终保持着诗性的灵动。其粗犷的比喻中,有一股扭劲,有深婉的精神指向。(陈家坪)
哀歌
——悼工友
工地里的乱石铁丝网密集,星夜与杂草丛生,直通县委的马路。
螺丝扣和接头扣,还有野狗啃不动的牛崽骨、猪手,
以及绿蝇叮咬的鸡肠与鱼的脏腑,在太阳中,生锈,长霉,
互相腐臭。藏匿在阴湿,朽气中的水蛇,从地基外的稻田里
爬进来的,蜷缩成一团。它喉中的蛤蟆,细细地屏住呼吸,
对峙着那生吞自己的,狭长岑寂。在虚空中,在蛇之体内,
生起的檐柱,如同远山在远处挪移,如同四野中的鬼怪御风,
将未知的惊恐与疑神,涌于起伏的稻浪里。我匡正内心,
控住柔弱的意志,穿出脚手之林,站在楼板上,浸于一缕幽光里,
以扳手,以钢管,找寻失散的脑筋。在我们搭起来的脚手架上,
燕子在自己的歌中,连夜贴墙赶工,连夜以瓦刀劈砍红砖与时空,
以水泥浇灌生存与砖块之间的裂缝——血汗、砖渣、水泥浆,
砥砺着自己裤裆里的阴茎。
突然:“咔嚓”!歌唱:终止。一阵眩晕,如同翻飞的,悖逆自身向低地
垂直飞行的盐老鼠。然后他猛地撞击在砖墙,那整齐如矢的钢筋头中。
我,目睹高歌与空腹的你。我目睹你如同一片碎纸在空中飞。
我目睹你的脑子你的脖子你的前心后背你的水泥裤裆你的大腿被整齐的箭头刺穿并高高悬起如同鱼叉飞入水中之后从水中弯曲着竹竿举出水面仍然摇头摆尾的大鲤鱼
在黄昏中我目睹你的四肢如同目睹麻叶上的黑寡妇抓住的活蚂蚱在网与天空下抽筋我目睹你的头发你的脸你的鼻孔嘴巴耳朵你的眼睛你的胸脯肚子裤裆你的大腿小腿向外爆炸式地喷射着:我们一起唱过的所有的新歌
从刺穿你的钢筋到你的身体到我们一起垒起来的砖头墙到摊开的洋灰到每一层高楼的楼顶到石棉瓦到沙坑到扎根在红锈中的牛毛毡到地面到深深的地层里到与地下的歌声汇合到紫黑色的血到地下暗涌的哀告!
你不再是找不到家乡的亲人。然后,接电话封堵门缝里的电闪雷鸣,然后,从那无人之境,止住悲泣中的警铃,从荒野的另一端竖起来的稻茬和菜园,栖居在我们的生魂中。你躺在薄薄的铁皮上,剥开太阳与光圈,如同你的生父。
2013年5月
十年前,在回龙寺
我坐进空椅子,楼梯 在我的耳朵里,
向上旋升。一些人,几只牛蹄子,
从我的耳朵里,飞在我的脚上,他们:
耕田,磨刀,换犁,哭泣。然后,
将手插进 宁静的井中:一个呻吟的,
口吐白沫的孩子,抽搐着四肢,从
水的内部,向外涌出。他,在乱棍的
暴打下,出卖母亲通红的私处。他,
在挣扎与逃窜中,被父亲绑在树上,
以荆刺条,抽打屁股。裂开的 嫩肉,
在他身上,阻塞。他,爬向老鼠洞口,
捡起浸有耗子药的麦粒吃。一阵脑卒中
过后,他在地上安静下来,整个人,
如同串上,烤熟的羊鞭。镇痛止于内心,
响声内外,如同刀俎之林。我,
抱起鸽子怀中的婴儿,长臂便在笆篓里
温暖的肌肤上消失。我,顺从一缕昏光。
向上的穹顶,升入你 无限的胸内。
坚石上,岁月无阻:钻头,切割机,
电线,在松弛的皮内,折磨我光滑的
肋骨。过去:寂静无人。鼠辈,在床下,
滚动着,圆溜溜的绿眼睛,从猫头棉鞋
和刺上麦芒的裤筒里:进进,出出。
面向月光,切肉的屠夫,站在窗口。
在结扎的大小路口,看不见,灯光在雪中
荒芜;看不见:牛粪上堆积如山的
清晨与死婴,喝一口,母亲的奶。我觉得,
凡是那漆黑的,抽泣过的,都是他的
血肉。嗯:坐在死寂中,就如同死寂。
你举出阉去的舌头,你触摸掉漆的方桌
和方桌上厚厚的灰尘,一股骚味,你
尝尝:是咸的,还有烟丝。再往桌面
搓搓,一层层的,好像油渣子,又香又脆。
女人的皂药,孩子的鼻涕,蜘蛛吃剩的
羽翅:都在见证我逃生的性欲。止于内心,
我将觉魂,借居在螃蟹中:屋梁上,
桌子里,椅子里,地板内,以及床上的
空气,都在拼命挤压我的内心,挤压
狭窄的,通往太平间的旋梯,防盗门,
以及水龙头的嘀咕声。雷电扩充,
远山欲言又止。嗯:舌尖上,吊扇在无人的
房间,附会天冲。草坪上,光影如灰,
在耳中上升。你合上开过二十九年的金身。
2013年6月
场景
在二楼的浴室内,长颈鹿将脖子伸出窗外淋浴。
她在紫色的雾中,如同停留在神都上的
盛唐歌舞,与我有一方桌之隔。各种烧开的云,
停歇在众乳砌成的城头。平原上的山毛榉
和橡树,稀疏的,如同平原一般广阔,在风中,
向孔子击缻。道向上游:纱窗前 门头上 厨壁上
阳台顶端的铁钩子上,挂满了成片的鱼肉
和龟壳,以及成束的杨柳。杜岭街的那头,
金水河里的庄子,如同无花果树上的
蝴蝶,翩翩起舞
在太阳下,仿佛太阳。街角交叉,来往的行人,
在曼德拉的众矛之林,在自行车修理工的
身后,削砍砖石。刺槐树自苍翠中,聚集民众。
马路上赶往单位上班的市民,手端牛奶,
止步于医院的挂号大厅,一阵阵哭声 喊声
赞美声 绝望声——我们被活埋在今天(四月二十日的
地震新闻里)。在传递太阳的途中,
斜对面的校园里
哇哇叫的女儿身,和那童声未变的咽喉下:
喷涌爱心!我咬住下唇,空气诱导怜悯。针头
扎进血管,抽搐着安静的红领巾。夜幕在我们的视听中,
装上了防盗门。银行躺在群星的阴阜上,
邀请我跳崖自焚。篝火在森林里,粉身碎骨。
黄土与平原静坐如泥。我沐浴晨风,形如孤魂。
2013年4月
注:曼德拉,即纳尔逊·罗利赫拉赫拉·曼德拉(Nelson Rolihlahla Mandela),1918年7月18日生,首位南非黑人总统,被尊称为南非国父。2013年12月6日(南非时间5日)在约翰内斯堡住所去世,享年95岁。
原野
白云中的豹子,钻进了黑山的
内衣,采购上主
呼出的清气。从山峰到丘陵,
它一直都踏在麦浪上,
怀抱修桥的石墩:与哥白尼对弈。
它切换着它灵敏的
四肢,凌风收割:受孕之人。
鱼鳍上,滔滔不绝的
河咏,向东预表:晴空盛开
脑花。西方太过神圣,
蛊雕沿河而上,除了在王屋移山的
愚公,就是躺在洪水中
梦游的共工。蛊雕站在息侯
马援的秦楼上,
惊恐的鸟影,从晃动的
泉眼涌出。深渊:从西向东
飞溅火星。通往南山的马车,
伸出长臂,召叫
丛林与沟壑中,成精的雉鸡。
平地上犁开的田园,
在大气中浮动,林间:史蒂文斯的
火猫,蜷伏在精灵花丛,
偷吃陶渊明的竹笋。白居易在江州
举起修好的锄头。
白色的鱼骨架,从大雾内部
撑起胸腔。巴蜀:飘在竹林中
纸做的闺阁里。呵,“人类
并非鸟类。”时空
如同巨眼,遗漏在大息地上的
车辙,吐出珍藏
在信阳事件里的:顾准与一九五九。
合唱:
春风浩荡,鬼魂飞舞。
他们在春风里吃土,他们扒开刚刚
埋在土里的爹娘,他们
从野外,跑到深夜:煮爹娘的肉,
炖儿子的骨!
我的马是我的故乡
我的马是我的故乡,这马的名字叫启程。我住在夜晚的身体里,
我的家也在那里,夜晚是从我的家里跑的,她是一块纱布,
像马加达头上的国旗,一阵群飞的鸽子。在这纱布大小的天空下,
刚刚死去的我遇到一场淋湿楼群的大雨,我望着夜晚、伸出
凝视的舌头,“这么大的雨是多么大的谎言啊!”我血液里的盐
因此渗出肌肤,形成一个个晶莹的湖。现在,这几天,
风一直在风里嘶吼,像一大群为情侣厮杀的雄狮。
我的目光紧靠大树,其间藏着摇摆的钟,受尽凌辱的木头,
站着多么像一个女子。我能做的,我只能面对地上的洪水喊叫,
让水面上浩大的宏亮的波涛,抚慰我心;而我的眼前,
一面镜子睁开眼睛,一幕少年的青丝如雪,哦、白雪。
我坐在一个刚刚死去的人的头上休息,他没闭上的眼睛,
是我的深渊,雪色是月亮和星辰溺死在深渊里的骨骸之光。
我的意识,像一根绳索,伸进了一口井里。顷刻间,
荡起的回音在井底,千军万马的铁蹄、齐飞似箭,
踏平了荆棘、雪山,吞并黑暗。天地之间,恍惚是一个清晨,
在我眼前;那个巨大而通红的太阳,他是我追赶的方向,
他是一个具有永恒力量的磁场,通过一条不生不灭的生命之河,
他召唤我;时间的每一步都在探试,为了斩断掩盖真理的藤蔓,
让我们在岩石上加速奔跑,让山石为家园拍击胸膛。
此时,风成了黑天使们的披肩,风在黑天使的驱使下制造喧哗、
诋毁律法,在喧哗之中,有一种、并且只有一种声音,
她来自岩石生出的诫命; 我的大脑里有无数燃烧的火球、滚动,
在我的肉身和心灵上,你并没有因为我患有毒蛇的恐惧而隐藏
起来、不给人们看见:通往黑暗之门的,已经为任何一个、
愿意敲门的晚霞敞开。可是,“恶魔之眼”,
从不愿意放弃对我等的监视。它骗取悬崖绝壁上盛开的鲜花,
诱惑她们议论美。这牙齿的根部溃烂的原因,
强迫我的舌头赞美、死亡这个“黑美人”飘动的裙裾。
罪恶——并不在舌头本身。当你的心,在石缝里长出了新生灵之时,
江河、山水、草原、冰雪、朝露,天使飞过花蕊馈赠它们、唯一的
香气;可是,因为嫉妒而成为了荒漠的、因为争执所发动的战争、
因为不忠引起的背叛与咒语、因为妄想使黑夜吞灭的世界、
因为地狱,这些都是天国存在的见证,如同礁石垂直于海平面。
我认为我冥思的、担忧的,一直处于一致。
我穿上河流的鞋子,这才充分地认识到,
我们的内心,是一个碉堡,那里面的全体人民,
像大地上盛开的鲜花,舞动身躯、同声赞美他们头顶上的至高者。
但是,在另一个侧面,我们信仰的天国里飞翔的天使,
也经常受到敌者的攻击,在你我这血肉之内,
众多力量在那里对弈、争执。火焰,似乎开始。
那飘飞的炊烟气息,那距离我遥远的人呀!
在积雪覆盖的茅屋里,雪上存留的、
生活在深夜的幼兽足迹,啊,
大自然命令我想起我喊叫的夜晚:我深信闪电、
雷鸣会把我封存已久的语言,连同我的音乐,
全部带给你头脑中燃烧的火焰——天堂的火焰。
为了让人类的汉语诞生,我用斧头劈砍牛鬼蛇神;
我的命运注定在我抬脚的时刻,蜿蜒成山路的命运。
在没有蒙恩的岁月里,在腐烂的尸体逐渐变成牛屎粪的人间,
我一直搬运着石头堵塞自己的胸口,我一直都不忘记、
用清水款待自己高贵的额头。在扩张的气流之中,
白鸽用翅膀割开的界限,虔诚地赞美稀稀落落的村庄
和安详入睡的山谷、溪水、树林。
火焰在这个时刻,让我意识到空虚的深度,
我们陷于此地之时、每一寸寂静的呼吸,
都不敢怠慢钉在苍穹之中闪耀的繁星,
他们好像是夜晚的眼睛,他们看着地上的一切。
如果你深入青铜的底色,那便是你我的象征。
但是在进行晚餐的时候,请拥抱餐桌上闪烁的器皿之光,
与他们一同赞美。窗口每时都是敞开的,
像一颗热情的心,请不要担忧、我们的
赞美诗和钢琴曲,——我们敬拜的圣神一直在俯听我们。
把脸上一天的灰尘擦掉吧,还有那来自尘世的惶恐、烦恼;
你还在追赶切入你腹中的来自异端的思想,
或者你仍然无法抚平人生中众多的不幸和噩梦?
让生命在这里枯朽吧,看,“生命腐朽的外壳下长出一颗野草。”
有时,嫉妒是藏在生命里的一个细节!这个细节,
如同你一直惦记的少女,遏制不住她在体内疯狂地无期惨叫。
在生命的管辖上,往往都是光辉、毁灭了欲望;
那在诋毁真理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空间,
对他们足下之地已经丧失了信赖。而荆棘丛中闪耀着的露珠,
像葡萄树上的葡萄,一首首美丽的俳句式的箴言;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理由,面对恩典、自由不去领受。
我正在经历一场不灭的大火,在年轻的生命之旅中,
像一个征兆,我爱这一个精美的征兆。我多么渴望英雄诞生啊,
英雄是我的朝气、是我的营养。恍惚夜晚就是我的英雄,
寂静中的神秘许诺带着慰藉,像夏夜手中的一把蒲扇。
跟我来到山岗上吧,站在风里凝成雕像,俯瞰我们的领地;
你看,树上的果实摇晃着喜悦的头脑;你听,岩石已经舞动身躯,
它们在为我们的君王欢呼。大地的奉献,正如那盛开的、
花朵的奉献。在我们的生命里,因为无知、因为狂妄、
因为不义……被戳穿的偶像、虚荣,像威胁骨肉的毒疮,
获得了至高者的荣耀而得赦免其恶。你看——花朵奉献的芳香,
众鸟奉献的颂歌,同时也是大地的奉献。他们,
好像升天的圣者;他们与圣者之思、汇集成世间耀眼的光芒,
紧紧地“立在我们伟大君王的弓弦上”。“谁的手举起了最后的
浆果。”我在教堂里祈祷,靠近我的痛苦,在阳光里颤抖。
2007;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