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传

殷晓媛

  题记:


  钤者,印也。一卷徽宣,百行松墨,数笔飞白,一点丹朱,何等妙不可言。若再有朗月临窗,雾榭照水,黄花蟹酒,鹊栖端砚,这便是只有华夏后裔,才能体味到其意蕴的至高之境了。钤,金字旁,乃取其铮铮之骨、掷地有声也。


  论历代方家,苏黄米蔡、颠张醉素、欧虞褚薛,羲献陆颜等千家,不胜枚举。论历代名品,“南碑北帖”异宝辈出,“天下十大行书”各有千秋。在承袭书法这一华夏瑰宝之时,那些与不朽名作一起流传的轶闻佳话、妙谈逸史,也成为我们追慕与玩味的话题。


  这个系列中,我选取了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二十幅名作,即米芾《蜀素帖》、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苏轼《寒食帖》、祝允明《闲居秋日帖》、黄庭坚《苦笋赋》、董其昌《东方朔答客难》、《张迁碑》、怀素《桑林帖》、颜真卿《多宝塔碑》、蔡襄《澄心堂帖》、王珣《伯远帖》、欧阳询《思鲈帖》、张旭《肚痛帖》、王献之《中秋帖》、柳公权《翰林帖》、李建中《土母帖》、张芝《冠军帖》、索靖《出师颂》、蔡邕《熹平石经》、钟繇《荐季直表》为题材。但正锋与偏锋并用,或赏析、或论道、或考辨、或戏说。神话、寓言、野史、志怪,二十首各不相同。虽仍不免遗珠漏玉,但完整而流畅地重现了历朝书法之脉,对略通书法的朋友来说是一幅纵深源流图、对于深有造诣的读者来说则是一册奇趣迭生、虚实相映的小说。


  在我目前已系统创作的、囊括地理、地质、神学、化学、心理学等多个主题的“百科诗歌”系列中,这是唯一一组以中国独有文化瑰宝——书法为题材的,更是唯一一组以文言写成的现代诗。这在当代诗坛尚无先例。愿它以古朴之姿呈现给您千年书法文化的沉淀。



蜀素之上风樯过


“汝果欲习鹅砚之艺,今当叩学

米颠《蜀素帖》神迹,乃知笔墨之本。”父捋须莞尔,

独留生倚案独坐秋晚。夜深,

有萧瑟之声过窗外林,乌头赤腹蟋蟀一只

出袖上,落于绢帖。

生恐其划伤纹理,乃蹑足而起

 

将清气自唇齿间吐出,只见蟋蟀

如灯花灭。生释然而坐,见乌丝栏中

奇险遒劲之墨,一如雪消于晴空。生大惑,视玄丝,

忆起此乃旷野某地,以朝日与满月穷极之处

为界,故方正如此。夜半,二十四匹骏马,

 

阵前三匹为白玉之纯色,余二十一匹

皮毛均为皂色,凛凛皓月之下,如暴风过野。

“何所见?”“黑白名马若干

入此栏中。另有峨冠博带士大夫样貌者数人

掘泉于边界,不知何人欤?”父骇然,

 

同视丝绢,只见微风徐来,织纹

如碧波起,浩气直贯星河微垂之处

树影自缓坡绵延,其间,泉眼星罗棋布,

幽古奇诡,泉底月如丹朱。


快雪时晴雅盗行

 

“雪落溪而为水,见风而为泪,

何故也?”“雪者,行走风月之上

循环万象之间,遇火烛而为蝶,遇萧萧古木

而为促织,遇右军之书札乃为钤印,

有蔷薇之色,纸有斑驳,笔有枯润,四季之色

莹然均匀也。”釆骊珠者二人

 

冬涉河川,遇风雪而不行,见一渔翁

摇青桨行于河冰之上,不禁愕然。渔翁哂道:

“骊珠者,本在龙之颔下,何曾有人

得见?愚人也!”说罢大笑而去。此时

暮山嵯峨,烟岚微紫,落日西栖,湖泊含光。

二人直奔阅古楼,面带喜色,

 

一人提七丈白纸,一人手握墨刷,将墙上

《快雪时晴帖》,悉拓印下。事毕推门而出,

只见满月如彀,一只灵龟,壳有岫玉之色

横卧道中。“请为驮右军之笺。”于是同归。

途中再遇渔翁,渔翁笑道:“得骊珠否?”

 

答曰:“得之。”“此书札一封而已,

骊珠何在?”“乾隆爷见此帖二十八字,

字字珠玑,赞曰‘二十八骊珠’也。”

渔翁羞惭,瞬间,竟与其舟

化为双乌飞走。


寒食,清徵百端

 

“东海烟波,白如皤马,

共吾扬灰,犹瑞雪至。”

 

有男子自友人处,观其书画之藏,

返而迷于道中。忽见平野之上

有白墙三座,中有小巷及流水,仿佛

江南之景。及至,已是暮满四荒。


见百余人提花灯,婆娑而行。

银光弥漫,如过江之鲫,

穿游青石板之上,往东南而去。“为何提灯?

二日之后乃清明,今非寒食否?为何

提灯如元宵乎?夫寒食者,

焚纸扬灰,迎风怀古,烟火皆凉,哀思如缕,

 

为何与灯携行?”有身着染布者

答曰:“寒食者,气象凄怆、情思悱恻也;

元宵者,五感皆清、心内澄明,如灯之所照。

二者合一者,在子瞻《寒食帖》也。尔之所见

并非长巷持灯者百人,此苏子之帖

百余字,纵横跌宕、带清徵之声

行于帖上。值苏子左迁黄州,其情黯然,

 

而其诗其墨,虽见寂寥之色,却风绰雄浑、

光彩环生、如华灯齐耀。故寒食与元宵共在,

成此奇观矣。”诸人络绎,伴马蹄与金石之声

从容而去。东方微明,见巷道为黄檗色

果然是素笺之面。


秋日,仙山闻竹叶


“鸟兽各赋格局,木石自循章法。

法无定法,不工藏工。”

 

渡河闻仙乐。其扁舟在此声中

竟如岩石下沉,只见水波如墨,烈日在其中

洇开,似丹朱一点。竹叶凌空翩降

落于水上,其形清奇、其色妙极,

青枯参差,玉色灿然。他从水中站起,

牵舟往岸边去,见水明山暗、乌鹊希声、

光如菖蒲、非昼非夜,

便搁置竹篙,直往山上行去。行至深夜,

 

渐有铅丹色积雪,匍匐

近山顶途中。陡崖之上,有一仙翁吹竹叶而鸣,

身旁卧牡鹿。其声响入空谷,与松涛同鸣,

上借月辉,下舞幽泉,有无边风云之美,

非洞箫与芦笙者,所能比也。便上前作揖:

“适才也见竹叶。此冬寒料峭之时,

青叶何来?”仙翁曰:“适才在此山上

 

晒允明《闲居秋日帖》也。不料风起,

卷中妙笔皆散。当其年盛,墨如蛟龙

出没自如、升降盘旋,无不恢宏;

至其暮年,大巧不工,弃正锋不用,

枯润相生,乃成此竹叶,有君子之节

而不羁于野矣。”


苦笋列草本盛宴

 

主簿以珍馐宴群儒,至日上东山,皆泥醉

席地而眠。方醒,双目微睁,只见

书院厅堂皆不见,案几狼藉,众人偃蹇,俱在

漫漫云水之间。赤日如丹药一枚

滚落案足之下,不复灼然。

 

正欲唤诸人起,见一道士,自云光浮动处

踏烟波而来,拂尘如柳,袖带雨意,

作癫狂状问曰:“尚有余饭无?”但见案头

积骨如丘,酒樽杂沓,无肉之鱼

莹然似玉,卧于盘底。“惟有苦笋一碗,性寒,不知

 

敢食否?”道士哈哈一笑,伸手捉筷:

“无妨无妨。壶中似犹有残酒,不如共斟。”

醉而不知其所踪,醒来但见

案上有《本草》一卷,以红绫裹,描金著粉

宛如天书,遂取而读之。洋洋百余页,

 

全无治疗诸症之法,反见历代诸家

罗列其中,其一曰:“昔涪翁作苦笋赋,

谓其以苦清心,以味养肺,忠良之性。

无人知其玉笔之如苦笋也。其笔锋长展如兰,

俊逸无匹;而中宫敛结,犹苦笋之得

日月灵光,山石秀气,涩而守本

是以元气固而不散也。”


乌有之敌,答客难

 

书生尝临香光居士《答客难》一帖,至日暮,

案积墨色,砚生落日。不觉酣卧。

夜深,醒而燃兰膏,忽然一缁衣人

头戴箬笠以覆面,坐于书然近前,

不禁骇然。持灯曰:“汝何人也?”来者答曰:

 

“自灯中来,往月中去。夫书法者,

寸墨之间,方家辈出,龙游凤起,如沧海珠。

晋之二王,近者,盛唐狂草与颜柳之楷并立,

宋有苏黄米蔡,元有松雪道人,此诸家均不习,

独爱董氏墨迹三十年,何故?”书生

 

起身轻唤,只见一斑斓猛虎自后院而入。

目似青萤,毛如春韭,盘坐灯下,如有禅心。

“此虎能知文意。”置《兰亭序》于案,只见猛虎

嗅之而黯然出门,望月而泣。曰:“盖其

知山水须臾,风月常新也。”客惊,乃将《祭侄稿》

携出大门,令虎阅之。虎啸而星月如血,

 

墙颓泉响。曰:“知此文悲愤壮烈也。”

客笑曰:“请为阅《答客难》,便知何故嗜之。”

虎以其须触之,转而望二人,呼气

将灯吹熄。“董墨润朗如青玉,有淡泊之意;

而东方朔之文,以忧愤之心,斥子虚之敌,

铰剪镜花,箭射水月,二者本有异同。

 

虎不知何以论之,便吹灯而走。”书生

重燃油灯,却不见客踪。案上惟有八尺长宣

似素衣袅然风中。“此不速之客,

亦子虚之敌耶?”


张迁碑救人记

 

时皆谓张迁碑朴厚雄练、敧正相生。其碑刻于

东汉灵帝年间,至汉末,外戚宦官

如群鸦覆月,内乱四起,洛阳被焚。

该碑竟佚,历朝访而不得,有拓本传于坊间

真伪难辨。及至三国征战,天如枯茶,

 

地似秋苇。众生乱离,如萍无依,凡书画

更无暇相顾。有一小卒为敌军逐,

见二山葱茏掩映,青龙高白虎低,灵气如葵

生于夜云之端。遂快步遁入。新松有香,

月影如酿,幽径朦胧,鹊有仙声。忽见一碑

 

掩映山腰亭边,半为草木所蔽,

遂隐碑后。月照碑石,可见“东里润色,君垂其仁”

等方隶字体,在目前三寸。而东里之“东”

正中一竖竟无踪影。俄而闻脚步声近,

 

一壮汉持刀逼近,乃于丛中摸索一物,

与之相搏。击其首,壮汉昏厥不起。

视手中物,乃木槌也。弃之而逃,途遇追兵,

问起壮汉为何物所伤。答曰:“举刀相劈,

见余额上紫光如烟,大骇,乃绝。”不信,令士兵

搜索四野,无所获。小卒亦异之,

 

行至碑后,果不见木槌,而“东”之竖笔

雄然碑上。什长以为仙,莫敢系之,

乃赏盘缠若干,令速还家。


桑林之舞考


某生忌油盐,惮酒肉,临狂草帖多日

而不得要领,惙怛而卧,梦西北有泽,云霓滚滚

出于其上,皎然银鱼千尾,跃出水面

丈三尺高。泽中有酡黑奇石

灼灼生光。次日以告友,同往,

乃见一桑林,新蚕如玉,桑子甘美。

 

生忽忆怀素《桑林帖》,遂戏问:“‘圆而能转,

字字合节,同桑林之舞也。’此话何解?

《庖丁解牛》有‘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

乃中经首之会’之句,桑林者,祷祝之所也。

祭天则必有编钟等诸般乐器,以其音律

谓行刀之节奏,自有神似。而桑林之舞

与笔墨之功,有何异同,百思不得其解也。”

 

友曰:“桑间濮上,世俗男女相会之地也。

《诗经》、《汉书》及乐府诸作

多有言及,桑林之舞,即‘春社’也,

曼舞作乐以祭天地,不为礼教所拘。

想必此处以喻笔势浑然,不落窠臼,感应天地,

交通四时也!”“素公,佛门中人也,

安能作此喻欤?”友曰:“怀素醉僧,亦尝作

《食鱼帖》,有何不可?”生恍然,曰:

 

“果然。”归而饮美酒,弄鼓磬,

笑谈生平之乐事,忽觉有气如龙,由丹田

骤然冲起至腕间,遂展纸于案,

一气呵成,字字英气卓绝,倜傥无匹。

友叹曰:“果悟桑林之精粹也。”


嗜墨者。多宝塔

有嗜墨者,生于郎中世家,冥顽而不学。

食墨多年,有人奇而问之,谓其味

初嚼如药渣,复食之方觉细美如鱼,

夜投墨于池中,其色分为五股,

一为锦鲤,色白如珠,一为肥蟹,壳如牛黄,

肢节有金箔之光;其余有冰骨蟾蜍等三。

问其用,则曰:“锦鲤可入砚台,所画之芙蕖

 

皆有夜光;肥蟹之汁奢美灿然,尝以之

习颜鲁公《多宝塔碑》百余字。不料酒醒而视之,

纸上一字皆无,惟有水草狼藉。”客曰:“见怪不怪。

《多宝塔碑》者,楚金法师生平之事

及其梦得奇兆,建多宝塔之由来也。其不食荤茹,七岁出家,

慧根何其可叹。而汝等以取犀角、熊胆诸味

 

所得之药墨,书颜鲁公此文,大失恭敬,

其误亦深也。”嗜墨者痛悔,辄集盘缠若干

前往千佛寺拜谒,中途眠于舟中,见二匠人

握己之腕,一曰:“上佳乌木,可叹多年不雕。”

一曰:“虽荒废不用,幸有良基,多年饮墨至饱,

今授之以笔,必能挥毫如仙。”后归而书

 

《妙法莲华经》,忽觉双臂有神,成竹在胸。

连书九日,笔意如松烟不绝,街邻皆叹服。

遂以顿悟之才闻于世。


澄心空袖,徽州秋凉


时有寒士诸人约于中秋,正天河初盈、

桥印微霜、蟹美酒浓、新鲈如玉,

把盏壮饮而作笑语。至月薄酒残,

黄花堪扫,乃取徽墨三锭,跃跃有竞笔之意。

主人乃而视案下,见各等宣纸

 

均已濡湿酒痕。甚憾之,

曰:“惜今日无纸矣。”有轻狂白衣客,指廊下

问曰:“见此壁清照如泉,树影风流。

色如羊脂,可借一隅书之否?”众士人醉看而笑:

“如书此壁,冬日当以红梅为印也!”

 

白衣客仗三分醉意,才情激荡,且歌且书,

俄顷天成。老少皆拍案叫绝。夜中,

主人梦一神女立于壁前,嗔而斥之曰:

“余藏澄心堂御纸于此壁上,以为露白冰清,”

纸壁一色,无人能识也。怎料辱于狂生之手?

当年董华亭尚道‘此纸不敢书’,尔等何德何能,

且还我纸来!”主人出帐而谢之,见门外

 

寂然无人。门扉洞开,桂香满襟。

次日,起白衣客而问之,客亦同梦。

而梦尽之处,神女赐白衣客紫毫一支,曰:

“见汝书《澄心堂帖》,神韵飒然,故问于君谟。

答曰有其遗风,故不罪之。”


望伯远帖而知魏晋风度

 

杨柳二生夜访其友,见其枯坐雪间吟哦,

手执瘦笔几成梅枝,须眉皆白

而不觉。柳生笑而叩其肩,见鸟羽数片

随冰雪而下:“真书痴也!有何事不解,竟在

 

腊月园间寻之?”友惊觉,恼而答曰:

“习《伯远帖》已数月。临朝日而练臂,

披夜月而思道。虎重鹤轻,必形于墨。

每至对纸诉心,必先焚香净手,不敢唐突。

然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何也?”杨生视其字,

钩挑相望、峰棱并走,然气息有断,

豹头而燕尾。“临此帖时,中途是否衣装有变?”

 

友惊问:“仁兄何以知之!中途有墨沾袖,

遂前后两衣。”杨生曰:“伯远一帖,名列三希。

魏晋风度,盈盈纸上。魏晋者,士人宽衫大袖、

女子长裙曳地,神采绰异、行如生风,故有

《兰亭序》凤翥龙蟠、《伯远帖》萧朗脱俗也;

至盛唐,妇人著百色罗裙,半臂袒领成风,

又有女著男装,不落窠臼,故张旭怀素之狂草,

堪称应时也。夫衣者,躯骨之肤;

 

墨者,形格之肤;人无衣而无以登堂,

文无衣而难壮其势。故欲得其神,先著其服。

岂有泥衣草履、零乱幅巾,而能为

神仙之书者乎?”友人愧而然之。


思鲈辩


有神童九岁而敏,南碑北帖

如数家珍,形肖欧虞褚薛,神追羲献陆颜,

戏之均对答如流,疏狂之名不胫而走。

尝于门前置案挥毫。郑生与其友亦闻其盛名

欲往而师事之,学《张翰帖》。


神童谢之曰:“今日歇笔。”问之何故,曰:

“今日云如桑耳,日隐蒲中,风生败絮,

使人郁郁不能书。”问曰:“非晴日不能书否?”

曰:“雨雪不能书,风沙不能书,天有茶痕不能书,

日如土器不能书,闻犬吠不能书,食盐卤不能书,

年三百六十日,不能书者十之八九也。”


郑生诮曰:“天才者,不迷于万象,

不累于众生。诸般烦恼执念,皆在其心外。”

神童曰:“子闻季鹰乎?思吴中鲈鱼,

辄弃官而还者。”曰:“闻之。性情中人也。”

问曰:“皆以为其倜傥不羁也。然则,若所思之物非鲈鱼,

思堂上双亲、思其妻、思其忠犬而归,

亦以为美谈否?”答曰:“不然。

以为不肖、无大志也。”神童乃解颐,曰:


“能以思鲈之故还乡者,能以一语而结义,

能为一言而割席,若其为宦,

必因其情志无常,或轻信妄言,自招悔尤;

或言行反复,难为表率。窃不以为美也。”

郑生惊曰:“所言极是!多谢先生身教。”

故不习此帖也。


肚痛与效颦


沈生讷而谨朴,独喜张长史之风,其友

戏之曰:“尔等安能窥其堂奥矣!

颠张之墨,如兰生椒浆、虎踏碎月;当其痛饮曲蘖,

酒化血,血入墨,故其笔如虬龙入于暮松。

尔辈整日规行矩步,纵慕而习之亦徒然也!”


沈生怒而不语,拂袖而归,苦思其法。

忽见旁有《肚痛帖》,若有所悟,食大黄巴豆一碗,

佐之清泉,坦腹而卧。夜半,

果腹痛难耐,心喜,起而捉笔,

临窗独舞。墨起惊雁,纸似平沙,紫毫萧瑟,

秋风已定。志得意满而眠,次日,


邀其友往观。其友哂曰:“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

张氏之帖,精要何在?当日其之所以肚痛者,

冷热所致也。阴阳二气,如赤碧二鲤,

游其腹中,久而画龙。阳气者,浓馥豪迈,刚劲贯通;

阴气者,缠绵变幻,宛如玉带。故其书

浓淡、大小、枯润均渐次推移,幻象迭生,

出神入化。”沈生忿而诘之曰:“吾亦肚痛而书之,


岂有不同?”友曰:“何事肚痛?”曰:

“大黄巴豆之故也。”友大笑曰:“难怪。此二者,

通塞利水之药也。尔终日笃慎者,真气蕴于内

而不能发也。若欲导之,必以引气向上之法,

如使静水之生虹霓也,志拿云而文绚然,

自然笔下无垢。今尔作效颦之举,令气血下行,

故浊墨淅沥、宛地龙之舞泥沙也!”


中秋,天之一月人之百烛


有男子郁郁多思,终成痼疾。访于名医,

答曰:“此才子之病也。少年时,其天资满盈,

才情横溢,畅然若水,出群山之扉,归瀚海之库。

何等浩然!至其中年,烟波渐弱,

色黯流缓,萦纡不去,乃成死水。凡三百六十行

各有其五行,水当以木泄之。书法者,


竹料为纸,松木成墨,万象生发笔端,

木性柔顺,当其执笔起舞,心肺之浊

尽淙潺而出,善矣!”男子大喜,跪谢曰:

“天下书法,内有篆隶楷行草之分,

外有九宗八派之别。请先生指点。”“自子敬《中秋帖》始,

何如?闻鸡便展纸,见月方洗墨。

不出四七二十八天,必愈。”“先生之言,诚然不疑,

然百家之中,独荐《中秋帖》,何故?”


“子敬独创‘一笔书’,其旨在气息贯通,

形有间而脉不断。汝之恙,在情志消长,

元神涣散,首尾不相望,故五脏六腑

各行其是。故当学子敬也。

天有一月与万星,人如一屋点百烛。

自古皆言真气在丹田,误矣!气者,布于通体,


故纵一烛光灭,不损全身也。眼耳鼻舌身,

需令之长明,彼此相照,方能光满五内,

百年不息也!”


柳公当年入翰林


某生欲习书法,然访遍名师,均未

投其门下。父怒而斥之曰:“竖子欲何为?

此事安能儿戏?”对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袖有段锦而胸无点墨,吾发一浅问

尚不能答之,何以为师?”父曰:“若有能答之者,


必师事者,不得变卦!”曰:“诺。”

时有名士过于城,民皆空巷而望之。

某生至下榻处谒之,曰:“久仰先生大名,

不才有一问,不知先生可指教否?”名士笑曰:

“但问无妨。”曰:“有《翰林帖》,世传为当年

柳公墨宝。又或以为其为宋人拟作。当何以

辨其真伪?”名士莞尔道:“欲知其字,必先知其人。


其文其墨,无不合于其心其境。

《翰林帖》之势,足下以为何如?”

曰:“初雄放豪迈,如墨载血,之后瘦劲如松,

肉尽而骨存也!”曰:“人皆言: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柳公当年入翰林,身为台阁之臣,忠君直谏,

虽锦衣玉食,尽展其才,然深谙其中艰辛,

亲友有求而不能应之,途远情疏,音容久违,


必叹心孤力薄,五谷不亲,

羡市井墨客之登高而插茱萸,对月而共薄酒,

故为此帖时,怅然难解,万般忧苦沉然入墨,

故其笔重,至第四列,眉宇渐舒,

笔意便见俊逸冷瘦也。宋人纵知其笔法,

难知其心,安能为之!”生叹而叩首,命设大宴,

尊其为师。


土母为媒


长安某少恃才桀骜,天下红粉皆不入其眼,

空束红烛于高阁。其父甚恼,

令年内自觅佳偶,遂辞乡游洛阳,

言其以牡丹艳冠群芳,必是佳人居处。


时逢名门选婿,一时众风流纨绔、玉面才郎,

鱼贯入其府邸,侃侃相谈,然机锋妙语

难出其右,常隔窗谢之,使悻然而归。

某生欲往一试。佳人凭楼望之,

见其潦倒之态,令婢戏之曰:“世间有一物,

求之者众,得之者寡。出自山野,风行市井。

迷惑众生,能辨贤愚。若能将此物一车

载至门外,则见。”某生甚喜。次日晨,


婢闻叩门声而起,见某生载土一车,

惊问:“此何物也?”曰:“此物谓土母。”

婢嗤之曰:“小姐所言者,金银也。初得之山野,

于泥石诸物并无不同,后因可以之易物,

遂为万人所求。俗谚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此为其迷惑众生;以金试心,以富贵试其志,

故谓之‘能辨贤愚’也!”生对曰:“土母亦然。


宋李建中有《土母帖》,乃其应人所嘱寻土母所写,

可知此物求之者众,却非寻常可得。

产自山川之奥,而市井人由此帖而闻之,

争相临摹,可谓风行。然虽知有其物,却不知为何,

此所以迷惑众生也!今吾携此物相求,

相见与否,贤愚立判。”佳人于院中击掌曰:“甚妙!

有请上座。”


冠绝百年,墨中异兽


有学者广搜民间轶闻,以撰历朝书谱。

迷途于名山,遇一仙叟,

闻其所往,笑曰:“所谓《书谱》,四平八稳,

阅之而鼾声大作。不如为志怪篇也!”

学者愧而对曰:“诚味如嚼蜡也。然书法者,

书斋学馆、酒后花前、纸墨之间,何怪之有?”


仙叟曰:“阁下有所不知。墨中有灵,久则成形。

戏墨者,其墨如山花散,则其灵亦佚。

伴砚久时,砚中生飞虫,如蝉如蝶,

斑斓而有光,值其眠飞旋其帐上,护其灵光,

使其愈发颖慧。”学者不信,曰:“有此虫乎?

吾习书法十载而未得见!”叟悦色道:“此虫胆怯,


恐惊其主,故若其主惊醒,便化为

寻常飞蚊。此初学者也。历三年,

墨中精气已足,不复为蜉蝣之朝生暮死之物,

四足之鱼乃生。此物通体金赤,烁烁有光,

见人而佯作水底之石。”学者不禁称奇。


仙叟又道:“足下闻右军爱鹅乎?其鹅

食墨池之鱼而肥也!鱼染其嘴,故唇舌皆朱。”

学者乃问曰:“草圣张芝亦有墨池,

其家衣帛,必先书屡次而后染,其池中亦有此鱼乎?”

曰:“其衣帛尚存残墨,得其身暖之,

如逢点化,气韵倍增。子闻《冠军帖》否?

其墨牵丝回环、如游深海。何也?此乃其鱼

得其仙气而化龙也!”


出师外史

 

刘生习书画于名师,三月不授笔墨之技,

反令其苦练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曰其可助笔力。

生本羸弱,难御青锋白刃,遂生怨怼,

曰:“古有允文允武之说,学生独不信也!天下苍生,

皆出同根,其才能富贵,安有厚此薄彼之说?

文厚则武疏,纵有文武兼修者,福必不能全也!”

 

师曰:“子自幼喜书法,必知索幼安也。

论其文,‘银钩虿尾’,峻险绰约,名满天下;

言其武,以将军守西域及洛阳,屡退顽敌,封安乐亭侯。

耳顺之年方卒,其五子皆举秀才,何福不全欤?”

刘生惑曰:“此学生所不解也。请先生雅教。”

 

曰:“人有琴心,天必惜之。人有剑胆,天必纵之。

幼安诣太学之时,乡人同窗五人,

皆异禀妙才,文思卓绝,称‘敦煌五龙’。

惜余四人均夭。初武帝爱其才,以不宜远出边塞,

为尚书郎,后为太守等。至西戎反,欲拜为将军。

时有樵夫夜过墓地,见缁衣、白袍二人,

其一人凿碑而叹曰:‘弄墨之手,何驾长车,

不久当共其友于青山也!’另一人曰:‘谬矣!

 

请速去其名。靖者文武全才,

妖仙皆妒,本不能尽天年,阎罗王知其志在守疆,

乃不二之臣,遂命将四人余下寿禄尽与之。

故其非但荣显,子孙亦有余荫也。’二人遂歌而碎其碑,

樵夫连夜邀人来观,碎石与二人均不见矣。”


相马忆伯喈


秦少以二绝技闻天下,一工篆隶,

一识天下之马。尝尽沽其书画而买名马,

皆以为痴。一日,过北市,见一农市马,

鬃如梳锦,齿似含珠,龙颈豹脊,罕世之马也。

因近而问其价,答曰:“黄金百两。”

奈随身仅有五十余两,遂求于农,曰:


“吾‘江南伯乐’秦某氏是也。若幸得此马,

必令有用武之地。倘随他人去,恐志屈而寡欢,

枉度鞍下余生。”农答曰:“商之所为者,利也。

余事与吾何干?”秦少愀然而归,

终耿耿不能忘,乃假五十两于邻,再赴北市,

马已为他人所购,遂愤然欲殴之。农曰:


“未窥蔡公之技,空学蔡公之愚也!”秦少难之曰:

“蔡公何愚之有?今若无言以对,当饱以老拳!”

曰:“子自矜诩,以为伯乐。不知伯乐与马,

俱需有所识。蔡公识良木而造‘焦尾琴’,

识绿玉以为门下弟子,天才也!

然当其主董卓诛于王允,公然哀董,自招灭身之灾。


既有慧眼,何至不识时务。究其因,

乃知己身为伯乐,而不知己身为千里马也!

伯乐者,取舍定夺,均可自为。千里马者,

身不由己,竟恃才轻命。相马之时,子为伯乐,

知其良马,故欲购之。至子以才子之名自荐于余,

则子为名马,吾为相马者。吾非伯乐,亦不爱名马。

恕不能遂子之愿。”


钟繇之大舍与大得


有寒士志于书,倾其所有以拜名师,

兼学颠张醉素、苏黄米蔡、钟张二王,

其墨甚得诸家遗风,惟惜无令人击节之妙笔。

久之,家财乃绝,名师亦去。一日,

之当铺典其祖传玛瑙扳指,掌柜见其面色如灰,


目滞神黯,因曰:“何事怆然?”

曰:“日中而采,月盈而酿。独不得日月之髓,

何也?”掌柜素知其人,乃曰:

“钟元常者,正书之祖也。论其书,

有五表六帖三碑,名冠天下,千古流芳;

论其出仕,位列三公,一世荣华。堪称楷模也!”

寒士问曰:“钟公何以如此?”


曰:“因其知大舍与大得,聪明睿知也。

时曹丕爱其所藏玉玦,使人问之,乃不吝赠之。

其不爱惜至宝否?非也!若不与之,恐招灾谤。

此为大舍,必舍之物,虽万金而慷慨舍之!

大得者何也?欲假《笔法》于韦诞,不得,

捶胸吐血,至韦诞死而以《笔法》陪葬,乃掘其墓而获之。

皆以为癫狂之举。然大得者,志在必得之物,

虽为天下笑骂而得之。”寒士笑曰:


“所言极是。然吾无有可大舍与大得者。”

掌柜道:“余虽不通书法,却知天下之物,

雄奇则生,庸常则死。子兼学诸家,

笔墨必在其间徘徊,困而不能用其极。

不能兼得,不如舍之。

独学一家而得之长,领异标新,青出于蓝,

自立新宗,指日可待!”寒士从其言,其艺倍增,

终成一派。

殷晓媛

  殷晓媛  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


  2008年获得《世界诗人》季刊(混语版)最佳翻译家奖。2010年获第四届“蔡丽双博士·世界诗歌奖”最佳翻译家奖。2010年度《大别山诗刊》十大实力诗人之一。2013年《大别山诗刊》年度诗人。


  《诗选刊》、《绿风》诗歌翻译专栏主持人。在多家刊物开有诗歌翻译专栏。


  作品及英、日、德文译作千余首(组)散见《中国日报》《诗选刊》《诗林》《文学港》《文学界》《诗歌月刊》《山东文学》《延河》《绿风》《民族文学》《环球时报》《城市诗人》《天津诗人》《敦煌诗刊》《诗潮》《香稻诗报》《诗参考》《中西诗歌》等国内刊物及德、泰、加、澳、美等多国报纸期刊。入选《抒情中国》《2012-2013中国年度诗典》等选本。


  译著包括许其正先生诗集《山不讲话》、蔡丽双女士汉俳集《诗境芳菲》,及小说两部;出版个人诗集《印象之内,物象之外》、《它们曾从卓尔金历中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