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藜的诗

韩藜

旅程挽歌



Ⅰ. 武宁路挽歌,Adagio


云母石从余晖沉落,人们道早安

秋天穿过它背面的圣像画,


天色欲雨,在桥上,不会显现。我尚未消失,

但也快了,只欠撑伞步入没有玫瑰窗的路牌,


去亡命者的租界。不再被我熟谙的音位

读错一些今天的雾,明天消解我的


任意树叶,百叶窗里任意鸟群的睫毛,

它们会在你注视我时飞走么?留下我


到空旷的地方,所有协奏曲第二乐章,小提琴的泛音

仍向四处挥溅碎云母片,你眼睛的花岗岩。



Ⅱ. 淞虹路挽歌,Lento


不再有第二重死者,不再有江水

结冰的对岸。与我共有过姓名的人

从远处,一再消散,是离开悬铃木

最冷淡的火光,假设这已是旧年的记忆,

我还可因此原谅什么?(是否我

竟有原谅的资格?)现时将归还全部

待告解的沉重,但悲怆尚未到来,

陌生人仍歌唱反刍的曲目,仍有

安全的风衣,使人在硬塑料的空心冬天

走,不停歇地走,原路继续。而羊群

太轻,人以之维生的温度太轻,湮没我

未及成形的颤栗,下行的迟疑半音。



Ⅲ. 枫林路挽歌,Andantino


Comrade,1911年的幽灵仍游荡在

南中国的城市与公园,梦是命名

道路的逻辑,他比亡命徒更像马克思

Comrade,我们并未蓄意避开某类

后殖民想象的核心,冠有人名的旧租界街衢

已全数变为省份与城市,一种国家权力的

再确认,“无非映射”,我们下环形天桥

Comrade,渐渐变暗的居民楼与戈达尔

并无不同,或许应邀你去最破败的河岸,

黄酒不足使你和我醉倒在棚户区,但尚可

在灯如白昼的便利店交换情史与长久的内在冲突,无产者、

梦魇者、罹患精神疾病者的共同体:“根源上

我无法成为一个左派,但凡还抱幻想

惟有才华使人免于某些磨损……”但应

更严肃些,应忘记配料表上的湖水,“做一个

左派过于艰难,我的朋友,世界在倾斜。”

Comrade,我们去当亡命徒,但应更严肃些



Ⅳ. 真南路挽歌,Moderato


你不可绕远道抵达夜间紧闭的教堂,不可

将花束呈给路灯行刑队所指涉的全部空旷。

开端与终结不缺少节日般人群浓烈的混音,

被推开的候诊室门前悬吊海浪。是时候了

历史正将我们旋空,这昏眩中的过渡礼仪

包含最公共的无关爱欲的悲剧性,并不是

此日此夜上海惟一的灵泊。田野还将托举

肥皂泡的复数方舟,是什么在尽头检索我



Ⅴ. 巨鹿路挽歌,Andante


明天的律法使我们软弱,但此夜

我仍练习在冰晶间跳跃,你所延长的水域

仍将墓地淹没为私人的暗礁


不会再有雨水,不再有软而薄的睡眠

使我们成为不毗邻的空房间互相徒劳地凝视,

有死的人此夜亲吻纸莎草


所有必朽的仍在漂浮:悬铃木树种,蜡烛,你或我的前史,

有死的人敲碎世上的盐柱,我从未祷告,从未

下跪在泫然欲坠的眼泪底部的凹陷,说——

带走我,捧出泉水,并你无从经行的暗礁


台风已过境,已经结束,就在此夜

有死的人衔走蜂房上的空洞,就要飞临

你的屋顶,剥落湿壁画的残缺灰泥,明天

仍有律法使你或我……渐弱的无人垂听的呼告


2016.12-2017.1



方舟



是否应质疑人为之缄默的痛苦,

沼泽地的盐在夜间结晶。

脚底的道路重新变回水域,

流逝的是不伤害人的世上的灯。


在睡前它们返回同一个地方,

我置身的胶片仍容忍下一次航行,

是夏天,时近正午,荒草丛生的人工湖畔,

我已不再熟识旧的寒冷。


太迟了,尽管早已疲乏,我仍在

将自己出售为言语的通货,

仿佛为向某处上缴活下去的税赋

而窃取自惟一的诗——它尚未写出。


那不可见的看守我如今畏惧的字眼:

灵魂,全知的神,光的隐喻来自高处;

那终收回我的也回收我们世纪的词语,

多么徒劳我迟疑着,解释,什么也赎回不了的


漫游,“大水退下去,我们就要在这儿

安排渡船,你们要到西伯利亚各处飘荡……”*

……而我目力所及惟有沼泽,沼泽。

人类的一片黑影擦过地面,而后另一个。

2016.10


*契诃夫《在流放中》 ,汝龙译本




“玛格丽特,你的决明子花落地了”



玛格丽特,你的决明子花落地了

我未曾磨损生根的言语太明亮了


每个年轻诗人都认领过你的故国

你子夜飞行的倒影却轻巧地滑落


我已成为不了一名亡命徒,玛格丽特

我内生的荆棘再也无法向地中海纵火


这是上世纪的最后一个黑夜

逝者从针叶林深处鱼贯而来,提着长灯


玛格丽特,你的蜡烛落地了

我们未道出的深渊太明亮了


2016.6





拟古



君恩已去若再返,菖蒲花生月常满。

——张籍《白头吟》



我的所爱在画像石上的旧庭院,

庭院里开满唐菖蒲花。


没有人到访我们暗朱红的下午,

语言是一串蒙霜的白念珠。


字与我曾像幽灵令人心碎地亲密,

我太冷,值得语声轻柔的惟有死亡,


而不是病月,青铜座钟,比诗歌长久而绝望

的生活,注定为后人讥诮的欢乐。


(我的所爱在画像石上的旧庭院,

庭院里开着,永远开着,唐菖蒲。)


2016.6





“我们穿同一个身体”*



1

“我们在此耗费掉了整个少女时代。”**

那些不真实感还会重现,是的,

在某些过渡礼仪的前后,某些不合时宜的爱。

是一零年,我捡某人掉落的决明子花,

所有光亮的碎屑,我们怯弱的时代,

我们怯弱得还不够的时代,应当怀有希望,

假装罔顾过山车的灰影从头顶压向地面。

是一零年,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你被阅读即是被失去,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2

如何吃下癌症般的樱桃,如何

令苦役变得甜美?如何爱那些永不在意

谁为他们痛苦的人类,你预感到了什么,

请停下,等一等我,你看见了缝隙中行军的伟大未来?

总要有人分头扛起时代的硕大疾病,在队列之外,

一个酸痛的肩膀是躯体化的抑郁症,吃些药就好了

不要害怕,可谁是那个行走在我们中的第三人?


3

一天重新变得漫长,

而我所剩的已不多了,所有

值得某种修辞的时日。

雨夜里我想起夏天黄昏的北京,

一些金色的,代价高昂的甜蜜。我不再

清洁得足以重新挥霍它们,当着

雨后湖面的灯影,野猫明灭的燕南园,

哽咽与流血全不能自赎,仅仅令人

学会在菜场,对一条垂死的鱼背过脸去。

(我甚至因此错觉变得像我母亲,一个佛教徒,

她在檀香的气味里合十躬身,听法师讲经,

“这是我们自己造的罪孽”),我们

自己造的罪孽。那条鱼在冰箱里忘记扔了,

我忘记处理掉我自己,在35楼,有月亮的失眠

夜里,等待被黎明收割为躁郁的四声杜鹃,

空旷的清明的蓝色扇面。醒来吧,

醒来吧,长夜已尽。


4

天气好一点我就出门找你,

搭地铁,二号线最西边,在你那里坐一整天

像个被收留的新朋友。现今你预感的全部癌变完毕

但还会更坏。你唱歌的垃圾堆已着火了,

我不配做你石板地上的舞伴,惟有

扶一扶你种下的词语荆条,它们长得太快了,

太高了,就要避不开命运的黄蜂窠……

我俯身向我自己的疯狂水潭,泛深绿色气泡的,

望下去,望着,穿沥青的裹尸布,我亲爱的,

他们仍在假设一切令苦役变得甜美的女人

全都叫作余虹,或者别的更广为人知的姓名,

亲爱的,那并不能使我们免于当代

和它所有的虚弱与贫乏。


2016.5


*《马雁散文集》p406
**《马雁散文集》p211



北纬53度


妈妈,世界尽头只有三个女人

三个采浆果的女人眼睛苦得变蓝不说话

她们织给我纸做的脐带


我的年纪是一束被剪下的病史,妈妈

我从镜子里接回一个亲爱的人

我走出的医院藏在身后许多白夜


这并不比当代史更清洁或虚无,妈妈

所有已书写的必须被茶色玻璃压死

未书写的是絮絮叨叨的长辈边拓荒边遗忘


而此前的动荡已经与生者无关,妈妈

上世纪的小屋我仍在发烧,阳台结着冰

你二十七岁的白纱妆挂在旋转不休的四壁


妈妈,你放我去孵命定的雪了

我们繁衍的雪握不碎也哭不出


2015.12




雅歌



一切潜行的水源变成荒草


(无人传授我坠落的技艺,

无人逐字摹写,像躲开一面苦镜子)


一切荒草变成风笛


(我又梦见守林人的塔楼,在北方

月亮冷得玎珰作响,时间的精液无声退去)


一切风笛变成向内的箭矢


(那曾杀死血液里生身父母的,

也杀死了狄俄尼索斯)


一切箭矢变成来世的樱桃与你


2015.1




隔岸记



直到空气变成生铁坠下,我们停止

谈论假的白日,玻璃幕墙般的人类,

停止像预期一样伤春悲秋,前尘

空旷如身后。直到清洁而疼痛的

潮水在深夜漫上石阶,海平线

住着我惟一的姐妹,直到几世几劫

全被一场大雪耗尽,你

找到我,这也像谈论一块石头。


2014.11


韩藜

韩藜,1993年4月生于某高纬度小城,11至17岁长于湖南郴州,中关村某校化学本科,现居上海。严肃而能力有限的习诗者与小说写作学徒,您完全不令人愉悦的lumpenproletariat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