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
采访者：陈立
受访者：阿格妮斯·巴尔查
没有生活，
我无法歌唱。
——阿格妮斯·巴尔查
虽然希腊不像意大利和西班牙“盛产”歌唱家，但希腊的歌唱家们却是古典艺术与现代艺术完美结合的典范，在他们的血液中流淌着古希腊艺术所特有的造型能力和希腊人那极富热情的火一样的感染力。这其中有两位伟大的女歌唱家堪称是杰出的代表。一位是已故“歌剧女皇”玛丽亚·卡拉斯；另一位便是女中音歌唱家阿格妮斯·巴尔查。
巴尔查在20世纪国际舞台上可谓是声名显赫，她是继卡拉斯之后最杰出的希腊歌唱家，是卡拉斯所奠定的伟大声乐传统的继承者。指挥大师卡拉扬曾赞许说：“巴尔查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女中音”。在卡拉扬20世纪70年代后的大多数歌剧和声乐作品演出与录音中，总能听到巴尔查的美妙嗓音，她成为卡拉扬最钟爱的歌唱家之一。巴尔查和卡拉斯一样，堪称歌剧全才，她能胜任意、法、德等各类风格的歌剧角色，同时还擅长其他声乐作品，如宗教歌曲、清唱剧及各国民歌等。巴尔查不仅有着美妙、浓厚的嗓音，而且具有高超的表演才能，因此她擅长饰演那些性格复杂或心理状态反差极大的角色。
1944年巴尔查出生于希腊小岛莱弗卡斯，从小就非常喜欢歌唱，并在6岁时开始接受声乐及钢琴课程训练。不到两年，小巴尔查就谱写了《总是悲伤、忧郁》的歌曲，同时开始将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化为文字，这成为了巴尔查后来一直保有的良好习惯，这个习惯也使她成名后，在艺术的积淀上大为受益。为了使巴尔查能得到更好的发展，14岁那年全家移居到希腊首都雅典，送巴尔查进入雅典音乐学院深造。1965年毕业后，巴尔查以优异的歌唱表现获得了卡拉斯奖学金赴德国深造，在慕尼黑音乐学院学习演唱和戏剧表演。19岁时，巴尔查在布加勒斯特埃乃斯库音乐比赛中荣获声乐大奖，与此同时，巴尔查也以莫扎特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凯鲁比诺一角开始了她的职业演唱生涯，先后在法兰克福歌剧院、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柏林德国歌剧院、伦敦皇家歌剧院、美国休斯敦歌剧院以及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亮相。上个世纪80年代她几乎唱遍了世界各大歌剧院。
巴尔查之所以在事业上发展如此顺利，得益于她与几个伟大指挥家合作的绝佳机会，正如她自己所说：“我很幸运能与全世界最好的指挥家共事，像卡拉扬、阿巴多、克莱伯、穆蒂……他们引导我选择正确的方向，也对我用心教导。”正是在这些指挥大师的帮助下，巴尔查在歌剧舞台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感人至深的艺术形象，像比才歌剧《卡门》中的女主角卡门就是典型的范例。
除歌剧之外，巴尔查对于本民族的声乐作品也十分喜爱，她曾特别录制了一张希腊歌曲专辑，这张名为《祖国教我的歌》的唱片，由于曲调优美动人而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
舞台之上，巴尔查的演唱富有一种高雅的气质和优美、流畅的声音，充满了浪漫的抒情性和文学性。舞台之下，巴尔查是位性格外向，着装时髦的现代女性，喜爱游泳、购物，也偶尔在迪斯科舞厅里尽情摇摆。巴尔查表示，凡是一切美好的事物——美食、音乐与风景，都足以使她获得无限生机，她希望能将自己生命的质量活到极限。
2007年秋，阿格妮斯·巴尔查首次来华，参加为纪念玛丽亚·卡拉斯逝世30周年而举行的特别音乐会。演出之前，巴尔查在酒店接受了笔者的独家采访。在访谈中，巴尔查讲述了自己的生活、艺术与歌唱，从而让我们在唱片之外对她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巴尔查：当然有很多非常美好的记忆。少年时我学了七年的钢琴，然后去了音乐学校，并从此开始了我的舞台生涯。这特别美妙，我的生命全部是由音乐填充的，除了唱歌，我完全不想做其他的事情。如果我有一百次生命的话，我还是希望这样来生活。关于我的演唱风格，我不知道怎么来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我是个纯粹的希腊人，但同时我也算是个世界公民。我在慕尼黑学习过，也曾在许多的国家和地区举办音乐会，就此而言，我不知道是不是希腊真的影响了我，但无论如何，很肯定的是，希腊人民是一个热情的民族，而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国度。
问：还记得小的时候看到的第一部歌剧是什么吗？
巴尔查：是在我家附近的歌剧院，已记不清看的是哪部剧作了，但肯定不是瓦格纳的歌剧。我后来第一次听瓦格纳的歌剧是在慕尼黑，当时我想，天哪，怎么这么长，人们怎能忍受，我当时就离场了。
问：听说您小时候有一个习惯，喜欢把一些平时对事情的思考用文字记录下来？
巴尔查：是的，我小时候总喜欢将一些愿望啊，想法啊用文字记录下来。虽然我写得不是很好，但我还是试图把这一切用文字表达出来，我认为这样会有助于我对一些问题的思考。
问：1965年上大学的时候，为什么要选择了声乐作为您的专业？
巴尔查：我没有做过其他的事情，我开始学了七年的钢琴，我的声音还没有开音，当时我唱的不是很好，唱了舒伯特的歌曲。然后我在音乐学院学习，当时十八九岁，开始练习唱歌，我拿到了声乐学位。因为我想唱歌，我之前也一直在唱歌。除了歌唱家，我不想从事其他职业。这是我表达生命的方式。要是不学习声乐的话，我恐怕要去写作，或者画画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NextPage]
问：您曾经录制过一张希腊歌曲集，名叫《祖国之歌》，这些歌曲是您从小就熟悉和喜欢的吗？
巴尔查：这是一些非常动听的歌曲，歌词都是很优美的诗句，由很多著名的音乐大师为其谱曲。而其中那首《祖国之歌》是一首充满了孤寂和悲伤情怀的歌，很优美，讲的是一个士兵在边境独自等待的情感。每个人对这首歌的感受都不一样，我曾在世界各地演唱过这首歌，也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唱过这首歌。我曾和钢琴大师古尔达合作演出这首歌曲，在柏林又和蒂勒曼一起演唱过，也许将来我会有机会来中国演唱这些歌曲。这是些风格非常独特的歌曲。
问：您这次来北京，是为了参加纪念玛丽亚·卡拉斯逝世30周年音乐会。
巴尔查：是的，我很荣幸，卡拉斯一直都是我的偶像。所以能在她逝世30周年来到中国北京参加这样的一场富有纪念意义的活动，真是莫大的荣幸。我是个希腊人，曾经在卡拉斯奖学金的帮助下求学多年，所以我能来这里演唱是一种荣幸。
问：您在少年的时候听过卡拉斯的现场演唱吗？
巴尔查：没有，非常遗憾我没有能够现场体验过她的演唱。但是我曾通过电视欣赏她的演出。无论是本世纪还是下世纪，卡拉斯的表演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玛丽亚·卡拉斯，但是会有许多“玛丽亚·卡拉斯”相继出现，步其后尘，这是一种难得的现象。
问：您认为在上个世纪大师辈出的年代，卡拉斯被誉为“歌剧女神”，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巴尔查：她的独特性，她的音乐性，她的独特音色以及她的舞台魅力。
问：有人说她是用生命在歌唱。
巴尔查：确实如此！她一生都是如此，她每次演出都像是最后一次登台，倾其全力。她用她的热情和她的心来演唱，她就是这样的，只要到了舞台上她就是这样的。
问：在登上歌剧舞台不久，您就和指挥大师卡拉扬合作了，而且成为他麾下的一员爱将。
问：1980年您曾经被卡拉扬邀请出演瓦格纳的歌剧《帕西法尔》，但是最后却拒绝了这部戏，为什么？
巴尔查：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尽管当时卡拉扬对我出演这部歌剧中的角色非常看好，我还是对卡拉扬很肯定地说了“不”。当时我对选择角色还是很谨慎，很小心的。因为当时还有一部罗西尼的歌剧等待我出演，我觉得那更适合我，于是我对他说，您看我现在正在唱罗西尼。他对我说：你没有办法靠罗西尼成就你的事业。我回答他，我想演罗西尼，《帕西法尔》对我的事业来说可能不利，我还没有到那个程度。他最终理解了我。
问：您曾经和卡拉扬的关系陷入了僵局，这是不是和这位大师在晚年的时候独断专行有很大关系，后来您又是怎样与他和解的？
巴尔查：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误会并非由我引起。那个时候他一直在柏林等我去唱《唐·乔万尼》，人们没有告诉他我当时正在维也纳唱《卡门》。可以说这是人为的危机，但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几个月后，我又和他同台演出了。然而不久他就去世了。您可以想象，我和他合作了15年，这足以在我生命中烙下印记，而且对我来说，他待我一直就像是父亲般的慈爱，我很遗憾，在我们两人之间曾出现了这样的误会。但这既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怎么可能故意让这些发生。
问：您在和卡拉扬合作的15年时间里，都从他身上获得了什么样的教益？
巴尔查：我几乎从他身上学到了一切，我得到了最美的东西，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人们总是问我，卡拉扬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卡拉扬是什么样子的？我总是回答：他让人心醉神迷，而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心醉神迷，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我可以这样说，我和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伟大指挥家都合作过，比如伯恩斯坦，比如科林·戴维斯，我和卡洛斯·克莱伯的合作也让人兴奋，但是卡拉扬才是无与伦比的。他虽然也经常责备我们，对我们的要求也非常非常严厉，但为了音乐，他总会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去提高，去进步，一步步去实现他音乐的梦想，因此我说他十分伟大，无与伦比，他让人心醉神迷，他非常让人钦佩。
问：对于中国的广大音乐爱好者来说，歌剧《卡门》是您最深入人心的人物诠释，您曾经与指挥大师卡拉扬，詹姆斯·莱文合作的这些演出，都成为历史上的经典之作。那么这部歌剧对您来说，是不是有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意义？
巴尔查：是啊，我认为《卡门》对我来讲，是我事业发展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塑造，她非常难于演唱，因为如何诠释好卡门是没有固定标准的，每个人对这个角色都有着自己的理解和想象。
问：那您是怎样理解这个人物的？
巴尔查：卡门是一个完全不受传统约束的女子，非常骄傲，当一段爱情结束的时候，她选择走自己的路，她要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当她意识到了死亡的来临时，她相信死亡将是一种自我的解放。
问：有些人在演唱《卡门》的时候，会把她当作一个放荡的女性去处理，比如说演唱“哈巴涅拉”的时候，主要强调她对唐·霍赛的勾引。可是您在演唱的时候却很内敛，让人感受更多的是卡门未来的悲剧命运，您为什么会这样处理这个角色？
巴尔查：卡门确实是一个很富有野性的女人，但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人们误会了她，将她看作是一个蒙昧的女性。其实她是一个向往自由并很爱展示自己美貌的女人。“哈巴涅拉”并没什么特别的。它表现的只是每天中午男人聚集过来，围绕卡门打转的情形，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由于它是歌剧第一幕中卡门亮相时的第一首咏叹调，因此很多人在演唱时就给予了它很多附加的情感，久而久之使她变得有些招摇，甚至有些性感。我以为这样的处理是对人物简单表象的图解。要想让人物真正鲜活，具有生命力，你要去从戏剧的整体来思考，来定位，决不能只注重人物的外在，而忽略了内心深度情感和思想变化的挖掘，否则人物的形象是空洞的，是缺失了灵魂的。要想在舞台上将卡门这个人物丰富的内心表现出来真的是很难。
问：正是因为您饰演的卡门确实是太深入人心，以至于人们总会把您和卡门的形象划上等号。然而您还在舞台上演出过很多别的不同时代和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您自己心中更喜欢哪个人物？
巴尔查：啊，谢谢。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非常高兴！如果把卡门和我划上等号的话。虽然我不能自己来评价，但如果说观众这样来评价我的话，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令我开心的事情，这也是对我很大的肯定。我必须说，卡门是我最喜欢的角色，我为了能演好这个角色做了大量工作。关于其他的角色，很多年前，我在维也纳的一场歌剧演出非常轰动，当时人们让我演了其中一个角色，那个角色很精彩，我也很喜欢，当时我认为，那是我最喜欢的角色，因为它极大地丰富了我。几个月后，我又演了一部意大利歌剧，在世界范围内巡演，那时我又说，这个角色是我最喜欢的。但其实现在想想，卡门才是我最喜欢的角色。
巴尔查：我不认为角色的分工是能力水平高低的问题，不能说女高音能力就比女中音高。女中音如果要达到一流水平也必须具有女高音那样的能力。我已经非常非常幸运地能够成为一个女中音，我可以在全世界和任何一位著名的指挥大师合作，为什么我非要去唱女高音呢？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问：萨尔茨堡音乐节是您一生非常重要的一个音乐舞台，您曾经在那里演出多少部歌剧，还记得吗？
巴尔查：确实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什么都可以在那儿演唱。我演唱了一系列的歌剧，比如《所罗门》，《唐·卡洛》，《卡门》，《玫瑰骑士》，许多许多，我经历了这一切。我说过，我好像有了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NextPage]
问：您曾经演唱了许多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演唱他的作品与演唱传统的意大利歌剧有什么不同？
巴尔查：他有他的特别之处。您看，施特劳斯创作了天才的《霍夫曼斯塔尔》，这是他最重要的剧目之一。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曾参加代表团演唱他的曲目，后来我又在世界各地唱了《玫瑰骑士》，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经历，因为这是一部伟大的音乐作品，而且施特劳斯在作品中展现了他各种天赋，是很特别的。我那个时候在慕尼黑继续深造，选修了德国文化，对我这样一个希腊人来说，把两地的文化融合在一起，极大地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能够融合各地的音乐特色是多么地美好，真的非常美好。
问：对于一位歌唱家来说，乐器就是他们的身体，那么您是怎样保证自己的嗓音，一直处于非常良好的状态？
巴尔查：我想说，人们必须保持身体健康，唱歌其实是一种很费体力的活动，你的身体必须好，你的心理状态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如果身体不好，精神状态不佳，我相信一个人无法长期保持优美的嗓音。有时人们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但另一方面人们也要保持正常人的状态。我散步，游泳、跑步，保持每天活力充沛，我对未来充满兴趣。我不会将目光停留在过去，不关心过去发生的事情是否美好。对我来说重要的只是现在和将来。就好像我说的，这是最高的体育精神。
问：您认为什么是歌唱家的最高境界？
巴尔查：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讲，但我相信，必须要抱有尊重之心，首先是对音乐，其次是对观众。音乐人必须非常尊重观众，因为我相信，当观众们花了时间，花了金钱坐在音乐厅里，他们必须得到尊重。具体我讲不清楚，音乐人如何做到这种尊重。我相信，要展现天赋的话，你必须遵守严格的纪律，必须不懈地工作，保持批判的心态，从不说自己是最好的，最伟大的。从来不存在最好的，最伟大的。比如我就不能说我就是卡拉斯，因为我们知道，要做到那么好是困难的。她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还是那句话，不会再有第二个玛丽亚卡拉斯，也不需要再出现第二个卡拉斯，这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人们还需要再去尝试做其他的事情，成为其他的人。如果我再回到这个最高境界的问题，我认为最高境界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几点，尊重，自律，然后努力工作，就是这样。
问：您曾经在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式上演唱过，还曾经演过一些电影，对于这些歌剧舞台之外的活动，您也非常感兴趣吧？
巴尔查：是的，这是一次盛会。像巴塞罗那奥运会这样的开幕式，一个人一生只能经历一次。对我而言，在这样的场合演出确实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经验。我演过一个警匪片，非常有意思。我的工作就是我的兴趣，而整个生活更是一大乐趣。我喜欢和朋友在一起，喜欢和人交往。而当我在家的时候，我可以自己做饭吃饭，这也十分美妙。而我最喜欢的就是游泳，这给我很多力量，惊人的力量。
问：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对您的采访，当时您说过的一句话给我印象深刻：“没有生活，我无法歌唱，而没有歌唱，我也无法生活。”那么歌唱到底在您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
巴尔查：这段话的记录有误，没有生活我不歌唱，这是自然的，没有歌唱无法生活，并不是完全这样的。生活中还是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我还是能够生活下去的。一直以来歌唱对我而言是一种重要的表达方式，通过音乐我可以表达生命，释放自我，给人以幸福的感觉。音乐是我的一个很大机遇，音乐可以帮助人类，可以指引人们，给人以快乐。但我相信，离开音乐我也可以活得很精彩。
问：您曾经度过了那么辉煌的舞台生涯，但是歌唱生涯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那您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一位歌唱家来说，它意味着什么？
（编辑：邵钰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