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词(二)(下)

孙谦

穆斯林词(二)(下)
——关于回族穆斯林用词的一种探究与对话


圣训、圣行:

    圣训是先知语言的汇集。先知的语言从他以真主的启示降示并从事宣教开始传布,直到他生命结束时才结束。先知的语言没有记载哪一年,在那些年份里没有记载哪一月,在那些月份里没有记载哪一天,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确证这语言的奇迹,然后从这语言奇迹中确证先知本性的奇迹。先知的语言是在语言贫瘠的沙漠中长出的植物,它在人性的前提下茁壮生长、欣欣向荣。它沉默、坚定,而又不乏温和,它沉思冥想的智慧,而又不乏激情。
    性格特征和历史眼光从不负先知语言所望。他的广博的阅历,几乎遭遇了那个时代任何一种重大事件。而他从最细微的生活细节入手,从衣食住行入手来阐发他的观点,以改变那需要改变的事物,这是他顺应天命的本分,这是他宣教使命的本分。他的阅历逐渐变为一股沙漠中的清泉,是因为他的语言的缘故;他的阅历逐渐变成青青的橄榄树,是因为他的语言的缘故;他的阅历逐渐变成乳香和末药,是因为他的语言的缘故。
    先知语言的单纯而永久的性质,在阐述信仰认识的同时也阐述了自己生命的过程。他的思想和才智在一种无与伦比的强度和韧性中表现出来。他变幻的内心声音,在其基调上永远有着同一性。先知语言无所不包的天性素质,已经超越了语言自身的本质,而与先知的本真性情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先知语言的质地和形式,内容和容器从来都是一个活的统一体,这些语言适应任何时代、任何民族的任何生活方式,这些语言风格的特殊面貌与世间所有的语言划出了显明界限。
    先知的语言体系大约可以归纳为散文式的箴言、寓言、训诫、警句等等范畴。它的从小处看大,从大处看小,从低处看高,从高处看低的灵活性,使千差万别的生活意识皆可归结到这个语言的经验中来加以考量。如果我们仅仅把先知的语言看作一个工具,或是一门学问,那我们显然是看低了它。先知的语言之所以被称为经,是因为它扬抑的音调是与人心跳和呼吸的节奏是一致的,它的韵律和运力是和一种特异的气质永久融和在一起的。
    在窘迫的生活中,我们总指望着有与先知的语言重逢,并被引导的机缘。如果从某一段先知的语言中,我们碰巧惊奇地体验到自己正与先知一起生活,并被先知所教诲,那么整个世界都将重新恢复它的元气和生气。
    圣行是指圣人的行为方式,这里特指穆罕默德{愿主福安之}圣人的行为方式。圣人的行为作为一种典范被穆斯林仿效,有其特定的历史原因,也有出于信仰的自性。
    圣行在穆斯林中从两个方面被贯通。一个是仪礼的方式,一个是生活的行为方式。圣人的仪礼方式被固定在每日的礼拜中,成为礼拜仪式中不可动摇的一部分。而被仿效的圣人的行为,则使穆斯林人格气质的形成在日常的行为方式上有了一个特定的方向和样本。
    圣人能够影响我们的东西除了语言,就是行为方式,而古代各民族圣人被流传的行为方式,极为珍稀。只有穆罕默德{愿主福安之}圣人的行为方式吸引了生活在他身边的人,而被他们全面地观察、仿效,记录,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了具有连续性的方式,被一代代地流传下来。圣行留存在穆斯林中间是清楚、鲜明和确实的,并显示出伊斯兰教的观念以及相应的象征,都在圣行上得到了亲证。这里能够明白地看到的是:圣人的行为在穆斯林中所起的连接作用的结合物,对于宗教仪式、人格塑造和群体团结的保持都是不可估量的。
    圣行和圣训在圣人身上集中了一致的特质是:严肃、诚实、高尚,而又不乏机智、优美和慈爱。圣行和圣训牵连着穆斯林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吃饭穿衣、说话走路到宗教仪式、信仰观念,巨细无遗。他让人们在称量事物时,在天枰上放上正确的砝码。尤其是他严谨的诚实性中不时流溢的诗意,让人称奇不已。
    人性具有很大的盲目性和无意识的黑暗区,被圣行和圣训引导的人性朝向发现人的永恒的自性,他让我们认识可知的东西,亦让我们认识不可知的东西,而人性在超自然的神秘事物中,自有其精神的中心和整体。
    我们每个人只是那茫茫黑暗草地上的一滴露珠,神性的光芒有时会一掠而过,那颗露珠却在毫无知觉中就被风吹落,或被太阳蒸发了。如果我们是走在神圣化的路途上,我们尚有足够的耐心的话,我们会向一种更高级的力量靠拢,那颗微不足道的露珠就会沿着茎叶和另一滴和更多滴露珠汇合,它变成一缕水流流到了根部,圣行和圣训就在那汇合之力的核心部位,他可以使那一滴露珠、一缕水流汇入江河湖海。或者,在那一滴露珠、一缕水流干涸以前,使它映出太阳和星月的光芒。

清真言: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使者。”是谓穆斯林的清真言。伊斯兰的精神实质体现在清真言中,就是认主独一。万物都不是主的实存,只有真主实存。独一的主是独一的创造者,独一的化育者,独一的施予者,独一的永在者。这是确凿无疑的主的认知,主的认知是主的自我本体精神实质呈现的结果,而非人为的界定。
    对主的认知,属于人的认知的范畴。认识主,是否可以从认识人,从认识你自己开始?
    对于主的本体我们什么也不可能知道,对于主的来龙去脉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在真主的独一性中,如果说真主是一个绝对实体的自在者,不受万事万物的牵连羁绊,却始终主导、牵连着万事万物的话;如果说宇宙和世界一切事物的开始和终结都是源于真主的话,真主的本体是否就在其中呢?
    认主独一关系重大,它最终要解决的是: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终极问题。
    认主独一,就是只有一个决定性的声音在对我们说话,那个声音以它所有的奇迹,所有的高贵,所有不可知的幽玄在对我们说话。那个声音像海绵一样吸附了众多的声音,而那个声音,又总是出离于所有的声音。
    当我们的心灵离开暂时的、有限的、纷乱的事物,而意识到原初的美和永恒和谐的事物时,独一的主,是否就在那原初的美和永恒和谐的事物中呢?伊斯兰是天启的宗教,世人一直在以惊讶的心情来读它,独一的主,是否就是世人惊讶的心情?或者独一的主,就在世人那惊讶的心情中呢?
    “穆罕默德是主使者。”表明了一个巨大的真实,揭去了一层巨大的迷惘,回避了无以计量的后果。因为,没有任何人,即便是圣人,也不可以作为崇拜的对象。只有一个未见的真主在接受世人的敬礼。

幽玄(二):

    我们将未知未见的事物称为幽玄,人夹在生前的未知未见和死后的未知未见之间,眼睛看不到尽头,感觉找不到尽头。谁能将其陈述明白呢?
    幽玄是为一面镜子,映照出了宇宙世界在川流不息中独一无二的全貌,从源头最初的流出、创制,到无穷无尽的回流融入无限,每个生命,每个事件,每个时间相关联的必然和偶然,那种奥妙的余味,影子,逐渐凝聚成关照宇宙世界的混沌形式,即便在透明中也无从看得真切,看到底部。无所不包的深奥莫测,持续流变中的要素,归结到感官经验的无从言说。接受这种印象的能力,或者与它的本性完全一致,或者还是一种出离。
    有人用这个词来界定经籍中所说的造物意图的用意,这种完全内在的印象,这种你自己所处宇宙世界的相貌特征,这种外部形势的流变和相对于你心灵的变异,谁又能够加以领会彻悟呢?
    还有这种种偶然和下意识的预感。这几乎是抽象的观照,连同造物主为每个生命的设定,一道被移送融汇到无限。

认主:

无始无终的主啊!
我们认识你该从何时发端?
无形无限的主啊!
我们认识你该从何处缘起?
如若你不在某个物中
我们凝视那物又有何用?
如若你不在所有的物中
不在任何一物的表象和内里
我们的凝视应当落在何处?
如若你不在那分分秒秒的时辰中
我们察看那时辰又有何用?
如若你不在日月旋转的轮回在中
我们察看那轮回又有何用?
真主啊,其来自有的存在
可与时间和万物匹敌
可是我们无休无止的探询与疑问
面红耳赤的辩论与争执
从未延伸出一座天桥直通天堂
消耗的光阴
一再贴近了心灵
如若你在我们心灵里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向心灵敬拜?
我们尝试过一切
但是我们不能尝试离开心灵
离开了心灵
我们就离开了自己
离开了自己
我们也就离开了你
可是心灵也是个物么?
心灵能脱离物而与你融合无间么?
可是心灵在时间和物中一再崩散、零落
万物汹涌,阴晴变幻
全知全能的主啊!
就给我们一颗全美知感的心灵吧!
心灵与心灵之间需要心光去照亮
心灵的世界需要心灵
无心的世界更需要心灵
心灵是我们从前想往的
是我们未来依靠的
在记想主的心灵里
主可否成为我们心灵的一面明镜?

后记:

    每一种得以流传的事物都是有传统,或者是可以形成传统的,而思想文化的传统更是一个根器具足的存在,即便那传统变成了瓦砾,变成了灰烬,混合在了深埋的土层里,潜藏在了人的气息血脉内里,但是它在那儿,每个时代的精神核心都会围绕着它旋转。
    当然,传统的在是一回事,传统和人的相遇是一回事。而一个从事写作的人,他可能与传统相遇,可能与传统相视不见或擦肩而过。传统其实就是道、气、言的集合体。在写作的界面上,当道、气、言集中到某个写作者身上,这个写作者就像一件盛载传统的容器,传统就在其中具现了。传统在群和类中的存在大约是散乱和模糊的,当他被某一个写作者有意识的接纳并整合后,才形成一条贯通古今的脉络。传统是个人化的事,个人有可能推动群体,有可能就在自己身上终止,而另一个接续传统的人终会在冥冥之中到来,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文学是一个持续的寻根运动,而诗则是始终处在这个运动前沿的终极探询者。近年我的创作开始朝着自己的母族——回族转化,就是一个寻根的过程。寻找自己渊深根源的诱惑,让我不能自已。当然,我也明显地感到自己民族文化的薄弱,觉得应该为她做点事。《新月和它的反光》《新柔巴依集》《穆斯林词》就可以归纳到这个写作谱系中来。特别是《穆斯林词》的写作,是想藉着回族穆斯林常用语词,为她挖出一个语言的根脉来。回族穆斯林是一个很特别的群体。她生存在汉族的包围圈中,使用汉语言,却能有效地保存民族特质,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我感觉它在语言中肯定是有一个深层的根子的,我尝试阐释那些保留了民族原根性的语词。这些语词有汉语语词的借代,有从汉语语词中的生发、整合,还有更多的是从阿拉伯和波斯语中的转用。由于阿拉伯和波斯语的缺失,我的注意力只好集中在具有汉语特点的语词上。我在这里的探索有更多感性的、知觉的、诗性化的因素的促生。诗人发星和蝼冢把它定义为诗。
    我是走在中国文化和伊斯兰文化两个巨大的传统之间的人。传统可以转化为一种认识,也可以是一种梦幻和想象的经历。无论是有形的传统,或无形的传统,都是我们汲取养料的来源,几乎就是我们自身身体的一种机能,我们无法想象传统在我们内心的存在,但是在某个倏然之间的机缘中,我们就捅破了自己与传统隔膜的那层薄纸,看到它鲜红的心跳正在那里深情地凝视我们。
    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无根且无心的时代,由于信与思的缘故,我介入了对于根与心的寻找,前面我说过了,这是一些个人探询性质的文字。它甚至不是纯粹知识的产物,隐约感受的隐于迹象中的真实,征兆中捉摸不定的光影,给它划定了界限。它并不给某个写到的语词下定义,只是想以此引出那些更接近存在本质,更接近人的心灵信仰,能够感通天地的诠释。
    这些文字大部分篇章的写作,从2006年春天到2007年秋季,为时一年多。2011春天,浪游成都期间,又补写了一些篇章。文章的排序,是按照写作的前后顺序排列,并没有做刻意的编排,特作说明。这些文字曾承蒙云南人文杂志《高原》、川西诗歌艺术杂志《独立》和“中国神性写作同盟”的眷顾、厚爱,作了部分刊载,并由在澳洲刊行的《国际汉语文坛》2011年第四期全文刊出,在此一并致于我最深挚的感谢。
    在人伦上,我没能克尽孝道,愧对归真的老父,此书也可视作一个忏悔,是对我的懊悔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