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七首

余笑忠

惊梦


有一回,我居然梦见了慈禧太后

和她的长指甲

她的长指甲表明,她并不需要环握住什么东西

没有谁敢于动她一根指甲

她向我夸耀她的指甲还在生长


她俯身对我耳语:“我还有一颗妇人之心

妇人至痛,莫过于分娩死婴。”一股凉气

令我惊醒……我摸了摸我的脸

以确认它即使被抓挠过,也像新土豆那样

只是被蹭掉了一块皮


 


红月亮


想起和父亲在大河里看见红月亮的那个傍晚

那是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我们的腹中 

空空如也。红月亮

升起在东边的山头上

为什么它变成了红色的?

带着这个疑问我和父亲望着月亮

不同于父亲和我

不同于流经我们的河水

在少年的我看来,孤悬的月亮是没有源头的

那一轮红月亮

此刻,全世界的河川都归它

但只有流经我们身边的河水

在不一样的月光下,泛起小小的波澜


 


自Jorg Demus独奏音乐会归来


我嚼着

摊放了一天变硬了的面包片

咀嚼的速度变慢了

这是午夜,大部分的灯

都已熄灭。还在亮着的

格外明亮,甚至耀眼,甚至

像一个死扛着的傻瓜

想想那些灯

受制于额定的功率

受制于电流、电压

受制于我们的手,一开就亮,一关就灭

即便同时亮起同时熄灭

这一盏,与另一盏

不会互为伴侣。那钨丝

需要纯粹的真空

在正常使用与即刻报废之间

没有阵痛。没有过渡期

没有婴儿期。没有垂危期

没有垂青。没有垂怜

它们不会想起

从前,摇曳的油灯

可以拧高灯芯,增其光明


为远去的巴赫、舒柏特,我给自己

斟上一杯酒,借远处

以及更远处,灯火之余光


 


安静


伤痛过去了

像荷叶,凭它表面

我们的肉眼看不见的

密集的纤维,让它承接过的雨水

只带走尘埃、细菌,而不会

沦为它必承受的污渍


伤痛过去了

我们相互沉默。默认

死去的灵魂是安静的

请不要再去惊扰它的长眠

以尘世的哀伤。以假托的圣言


伤痛都过去了

你好,你依然美好

而艰辛如故

我们为之欣喜的涌泉

消失于苍白的沙漠,消失于

隐秘的暗河——那足以证明:

世界如此广阔

我们不谈世道,只说世界

而世界,依然广阔 


 


无题


肥猪太肥了

以至于只有为它减肥

才能出售


如果这仅仅只是一个比喻

那么就忽略了那肥猪

被折腾的痛苦,以及更大的痛苦


我们大笑之际,一只鸟

立于一幢高楼的最高处

发出我们永远听不懂的啼鸣

那一刻,我感到它有君临万物之势


它永远不会听到

终于从黑煤窑中走出来的

孤零零的童工

蹲在地上哭泣


 


迷信


奇效之药,与耗时有关

与彼此煎熬有关


秘制与祖传之药

在寻常瓦罐里

熬成药渣


送药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送药的人先差遣了信使


那信使,酒量越来越大

他说:好酒、好药,如同种子

要埋进黑暗里


 


天黑以后的夏天


    一个人生活在死亡的周围,……这种意识使你害怕和任何人亲近。在潜意识里建起一堵墙,试图在墙的后面隐藏一切:你的脆弱,你的感情,你和其他人的关系,特别是和那些最亲密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承受那些重复的、绝望的、必然到来的别离。——[捷克]伊凡•克里玛:《我的疯狂世纪》


泰雷津,集中营

中转站。下一站有可能是

卢布林,明斯克,利沃夫

马伊达内克,特雷布林卡,比克瑙,奥斯威辛


少年伊凡•克里玛,没有从泰雷津

被转运至别的地方

在泰雷津,他躲过了一劫

直到红军的坦克到来

他随人群向士兵们挥手,向斯大林画像挥手

狂喜。哽咽……


而多年后,他被问及:为什么

别人死了,你没有死?

他记得那些面黄肌瘦的死者的眼睛,没有人

来得及为他们合上


一个幸运号码,偶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一串带刺的铁丝,日日夜夜永远跟随着他

——这两者都足以令人疯掉


绝望的极限,内壁变成了外墙

而人们

“在明亮的阴影里谈论黑暗”①


多年后,我的一个朋友亲眼目睹了另一幕:

一个鼻青脸肿的孩子,只有一只手的孩子

在强震之后的某个傍晚

专心捕捉着那忽高忽低,忽暗忽明的一点微光


——那萤火虫,飞过了残垣断壁

那飞过了残垣断壁的萤火虫,没有抛下独臂少年

                        

①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