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线(组诗)

陈舸

去海边



         汽车抛锚了。

我们呆在路边

等待燃油以罐装的

便捷(危险),从乡野加油站

运送过来

——兀然置身于

被道路抛开的尴尬境地

就像离开了硬壳的软体。

有人钻进茂密,在灌木掩护下

撒尿。我和你站着

袅绕地抽烟。

乡间开阔,坦率,质朴

没有遮挡的羞耻。

你继续如鹤般了望,“我没见过

如此多的云”

这不是对蓝天的恭维,

而是南方的散漫素描。

我拨弄草木,叫出几个生僻的名字

羽化含羞忙于合拢,填补闲聊空隙。

世界此刻通过金龟子闪烁、

蝴蝶停顿

呈现出更为摇摆的形式,

葱茏无边的意外,让逍遥措手不及。

       

              隧道,又一次

让前进陷入整体的幽暗——

空间更为致密,黑,坚硬,

有法西斯式的穹顶。

灯光昏黄,扫描伸缩的轮廓。

汽车保持均匀流线

我的身体前倾,容器般封闭

多年以前颠簸的记忆——

盘山公路曲折,谷壑深陡的恐惧

晕眩的急转弯,

相思林的墨绿,鱼鳞云

被上升和下降的螺旋,反复搅拌。

我感觉到整座山的重量

洞穿的野蛮,

时间,往垂直方向换档加速。

被某种规矩的空旷

或中途的倦怠压迫,

没有人再说话。

哦,这沉默山体的,一截深喉


            突然,将我们

连人带车的吐出来,

明亮显豁——

风光又从两侧灌注——

更蓝的天,更多的白云!

下降的公路,把风景外套的拉链

哗的扯开,那么流畅,没有任何阻碍摩擦

野花的纽扣也被掠过的

气流,层层解开——

暴露出沟壑,积云,海滩

赤裸裸的色彩,迸涌的形状

叫喊,跳跃!

镶着白边,瓦罐蓝,连接融合的图像

冲击限度的经验,平缓,遥远——那些波浪滚筒

远景的切割,以扣紧心弦的斜率滑行——

提前的海湾,扭转我们的脸。

细浪的形式散步,鸥鸟的缝缝补补

沉默的瓷化,甲壳的快感,

独占风格的言辞困难,

伴随着争执的快乐,伸延到动荡的海边装配。




滩涂



也许它只是一片

有红树林镶边(被落日镀上金色)

带点儿荒凉的海边风景,

我们有理由表示惊奇,赞美它开阔

复杂的模样——它总是

出现在车窗外,唤起某些

陌生感的模糊回忆——我坐汽车

多少次颠簸过这里:一条4公里长堤,

海陵岛唯一的通途

由当地不怕困难和牺牲,单纯

而充满激情的青壮年(根据陶书记的指示)

在惊涛里垒筑——鲜红而贫乏的

年代创造的奇迹,用独轮车

推出的血肉之路——不是比喻——

人具有石头的意志,便能截断连绵海洋。

狭路凌波

制服因为液化而狂野、漶漫的时间

连接了一片喀斯特的

半丘陵陆地——

一个沉睡的岛——不止一次

被称为历史时刻的那种

古怪浪涛吵醒——蒙古舰队

曾经像幢幢幻影,铺排在天边

彻底改变了形势,运载

游牧飘忽的强悍统治

凶猛地对峙

一个缩成船形的,惊惶的小朝廷。

断代的残剩,那些漂浮物——

喂鱼的烈士,投水的太傅

在崩溃帝国的边缘

留下了一个供应凭吊的墓,

又伸延为新城里众人踩踏的街道。

而时代的车轮滚滚,

湾流被悍然截断,海水划分清浊界线

像黑白木刻里

超自然力的笨重一刀。

这个岛,至今仍有人遗憾

没在波折澜曲里成为

捕风捉影的殖民地,但终于赶上潮流

摇身为负债的开发区

著名的旅游胜地。

于是,滩涂如非对称的侧翼,挥之不去

它多少出于强迫的偶然,堆积

接近于釉质的现实。


热切的一瞥,甚至脚印

早已被间歇性的浪

卷去,难以称为痕迹。

而灰鹭掌握节奏,群集觅食。

那些细小的,带着大海古老神秘的

小生物:花跳鱼、沙蚂,蛤,

在黑色的粘土、咸涩的稠浆、

残留的海水里,迅捷而机警,快乐地

打开一扇扇秘密的门

咂摸潮汐——

对于我们,那几乎是一个泛滥的词。

我们为它写诗,用水墨或油彩

描摹它的形状。另一些人,编制了精确的时间表

掌握了刻度和尺寸,服从某些目标

实行规划和调度。

但滩涂的形态,永远在变化

难以纳入行政区域

进行有效的开发、管理。

它超出我们的理解——荒蛮之地

即使屈从阴郁控制,静悄悄

出现在这里,或者那儿

深沉,但不带有地理的奴性

也不顺从历史的诡计。

人类向往风景,但不想成为风景的途径

除非有更丰厚的渔利

或者诱惑无法抵制,像潮水被牵引。

因此我们喜欢朗诵月光,用一种可笑的抒情

或者屈折表达欲望的晦暗。

匿藏之物,一旦裸露

便如此丰饶,而在隐喻的部分

浩瀚像一件等待着

我们悲伤、孤独的裸体的

荡漾的蓝色外衣。

我们无法涉足滩涂——

每个夏天,目堵那些幸福的家庭

厮磨的情侣,兴致勃勃

涌向沙滩,寻找漂浮和冲浪的刺激

以平息争吵,减少担忧

或者,作为交媾的前奏。

在返回的路上,变得沉默而疲惫,他们打量

柔软的赘疣之地——

那些小小的快要沉没的绿洲

滋生出更多两栖的侏儒林。


忙碌的旅行者

依靠对海洋的眺望,治疗

他们疑虑重重的城市病。

戴三角笠帽,背着竹笭

佝瘘的拾贝人,赶小海的村民,

在潮水涨落的间隙里,滞缓地缝补生活。

作为粗鄙的元素

和辉煌的落日一起,构成

摄影爱好者的长焦镜头里

精心布置的诗意,艺术的口吻——

“美,是艰难的捕猎”

黏稠、细腻的泥土构成的

深不可测的、可以滑行的表面,

我们并不瞭解,我们指指点点,嚷着

看,那些风光,是

多么奇怪的事情,就像汪洋

在汹涌之外却特别安静,掀起的巨浪

随意摔碎在礁石上

化为我们可以理解的泡沫,

就像我们因为短暂而好奇的自身

絮叨着,精神的水汽

在消散里升腾

呼应着轮船的尾迹,海鸥的啼叫

或者一次防空警报演习

凄厉的长鸣。

而塑造岸滩的石头,无论方圆

嘟囔着腥咸的方言,绚丽多端的纹理

显示着风化的严厉,放浪的刮刷

那是审视着我们的,无形雕像的巨脸。

一个本地神祗,在岬角上栖居,

它空虚的凝视镇压着风暴,

它在破败的庙宇,形体的剥落里,扩大

心灵的淤积。

海洋是必要的畏惧。

海洋的无知,担保着陆地的聪明。

混沌的过渡里,某些力量正在凝聚。

车轮下孤独负重,数番修整、改造

伤痕累累,剥蚀的堤坝,

周围零余的,堆垒错叠的岩石,都有原初的记忆

或者新的魅惑——因此

            在这个特别寒冷的冬日,

我来到了这里,离开温暖的车厢,

从铁丝网的豁裂,沿着半枯草坡

向空旷海滩走去,砭骨的北风

封锁了活动的路线,鹭鸟还留在

远处的冷水里寻觅——或者缓缓展翅

像电影慢镜头飘荡的塑料袋。

涂泥光滑如镜,闪烁着白光

被显浅的小水沟蜿蜒分割。

一条鱼雷般,橡胶色的怪鱼,张着嘴

混浊的眼球瞪着苍穹——加速解体。

没有任何动静,铅灰海水凝结天际;

底部漆蓝、搁浅的渔船,使岸滩更为荒凉。

海湾像扁平的画面,无框无拦地露出粗糙的表层。

在大海鼓起的风里,我哆嗦着

怀抱天地的荒蛮,颤抖成不可名状的圆。




北津港



疏旷的边沿,除了几堆破渔网、木头,

视线并没有什么障碍——

挨靠的,一长排空闲的机动渔船

只是外壳漆蓝的小船艇。

港口越来越显浅,无法碇泊沉重的大船。

这个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中转、补给港

抱残的现在,无力

和过去的吞吐咬合,它不是能动的装置。

我们七弯八拐,穿过僻静的小渔村

来到森淼一线,漠阳江三角洲的顶端,入海的缺口。


风挟带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混合

海腥味,一阵阵吹拂,盛夏的间歇性凉爽。

对岸,暗绿参差的簇簇红树林

和天空透彻的蓝色溶接,噢,白云

悬浮堆积,纤毫清晰,勾勒出各种形体变态。

几间平房搭连棚蓬,那是

买卖海产品的地方。

门口,停着红与黑的摩托车,聚集着

几个年轻人,我们在他们

蹲屈的,本地的警觉里,走了过去。

他们在窃谈什么交易吗?

里面狭逼幽暗,摆放着装鱼和冰块的泡沫箱,

还有泵氧的蓄水池——

涌动着滚圆,花纹鲜艳的河豚——

内脏剧毒致命,但剔净,剥皮,晒成鱼干,风味浓烈殊美。

一个贩卖海鲜的集散地

维持着日常新鲜的流动性。

五花大绑的螃蟹是肥满的,

濑尿虾是生猛的(昔日沤肥,如今贼贵)

源源不断的鲈鱼、白鳝、沙钻、鸡尾、青螺、毛蛤

都会刺激乏味麻木的胃口。


岸滩坦然遍布钙白的碎壳。

村民,主要是妇女,埋在草帽下的脸盘黑糙

正在撬牡蛎——

从养殖场刚捞上来的

钢筋、水泥浇灌的蠔柱上,黏粘团簇疙瘩。

她们要进行再处理,于是我们看到

地面铺排着,经过优选的,

尼龙绳串连的牡蛎,井然纵横如棋盘——

接下来运到独石洲外的深水区

吊养肥壮,美化外观

能卖好价钱(因为误传铜超标,蚝价曾经大跌)


港运虽已凋敝,渔业犹存生机。

生活依然汇聚浑浊的激流

同时等待被改造,它已经被改造,

铺垫了沥青,加固了堤岸。

附近有限的,未被占用的耕地,迂曲地领到了种粮直保。

即使制造了过多的,违反政策的人口,

虽然人为的,历史性的淤积,从海陵大堤

伸延到这里,近岸水域

蒙受城市庞大固埃的排污

(水质已富含营养,生物群落结构异常

但还没催生出,新时代的怪兽)

叵测的台风,会掀起滔滔巨浪,

翻转(为了跟风上涨的鱼价)铤而走险的船,

某个站在船底,快要变成水鬼的渔人

在关键时刻,被边防和渔政人员联合救起:边缘地带,完备了应急机制。

水文站,监视着多嘴的潮汐。

这里的居民,简陋着阗寂。

倚靠海洋的村庄,是血肉温暖的港口,

四散的人们,将在黄昏,或者节日,纷纷返回,

带着捕捞、种植和买卖的疲惫,带着小孩、货币、油腻、咸腥

他们习惯了这里细瘦的浪,过剩的云,粘稠的时间,

被发展规划冷落的村庄

依旧晃荡着,不懈地,湿碎地耕耘海洋。




独石



作为一座塔,它无法“独占文明”

虽然独善其身,并銘刻三尺大字

历经两百年的风波,犹隐隐可见

即使耸峙在,骤然开阔的出海口

寄托浩渺的古今事,委婉矗立于

灰茫茫水面,凸起的,整块蛮石

“塔石融浑为一体,名曰独石塔

截面为圆形,塔体呈锥尖,宛如

笔锋。石灰沙三合土构筑。底径

5米、高11米。独石塔,既为

风水塔,又是往来船舶的航标塔”

在地方志和不可移动文物名录里

从不同的方位、分裂杂沓的情势

人们都可以瞧见它,有时仅仅是

一个尖尖,发黑的斑点:在淡蓝

透明的大气中,好像沉睡的标记

被凝视唤醒,环境,又被它紧盯

久捱的静止,是严峻的客观回应

仿佛岁月只从嘉庆年的石头算起

世间的嬗变,抵押着建筑的耐心

有限的高度,形成航运线的指引

添加心灵渴望贸易的,细枝末节

装载丝绸和忧虑,瓷器压稳的船

激起轻快侧弦浪,水手们的目光

被这无层次的光身塔所系,粗鲁

赤裸的形象,突然,涌起了安慰

从遥远的不列颠,从崛起的广州

从所有生意,波及的,辽阔海域

到这里需要一个可以测度的转折

松软的褶皱,雄伟疲惫道路暂停

青烟般的陆地,如梦如幻地铺展

凶猛的荒凉,披挂着虎豹的斑斓

但细浪呢喃着,沙积石累,一柱

擎天!——人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在人的虚构里诞生了港口、村庄

在人的疯狂里,城市奇迹般隆起

塔注定是孤独的,无论伫立山巅

平原、江岸,或者,熙攘的闹市

即使脱离了器官,拼命缩小自己

屈从于地理,搁置在堆磊峭石上

它仍然负担着,历史诡谲的技艺

任风雨撼击,但不在潮流中没顶

它的盘踞之地,似经过精密运算

哪怕在无意中,蕴含玄学的神秘

被某些敬畏放大,被霞光装扮成

不容置疑的,难以理解的镇海神

(四周浅滩外,正深入发展养殖)

它的裂缝里,还是长出了酸枣树——

花勒、仙人掌,层层包裹了基石

我们注目、谈论这座塔,好像我们已经长久地忽略了它

我们划着小艇,或者涉过泥涂,貌似野蛮人,挨近了它。


————

独石塔,位于广东省阳江市雅韶镇北津港南边600米处浅海(滩)上,建于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


陈舸

诗人陈舸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版有诗集《林中路》(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沉箱》(副本制作,2011年。将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修订版),生活在广东省阳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