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唇术

北野

纸老虎

 

袖子里藏着起风的山林

老虎在那里,抚摸激动的

娘子和一场新婚,此时

它可比玫瑰中的赤子

时而阴沉无限,时而激情四溢

它的爪子,像妖娆的短句

突然一亮出来,就抓住了我的心

月光可以为此虚构一个

惊恐的皂隶,让他在林子边

小心翼翼地逡巡,也可以

让他在拐角处眼神游移不定

我追求的酒幌,正被晚风吹拂

我追求的女子,都是身着

青衣的狐狸,她们在屋檐下

交换蜂蜜,她们也在山坡前

流下泪水;而一只披着纸衣的

母虎,早早掌握了变形的原理

她薄衫金黄,乳房清晰,独自

靠在树荫里,等着我醉酒归来

然后她用兵法的尾巴,把我剪翻

在地,然后她用劫匪的嗓子喊: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然后她抱着我哭:“怎么才

来啊?你这个软耳朵的郎君”


 


赏花令

 

又轮到梨花用身子摸索风中

跃起的人影了,埋在耳朵里的蜜蜂

正看见枝丫向相爱的人弯下去

而树荫里爱笑的小漆工,在生活中

曾有许多诨名,今春他却是

刚结束惆怅于落英的书生

厚镜片镶着湖水的螺纹,其中

浮出的目光,喜忧参半,眉梢青黛如蝶

也不似赴死的那对

哦,他木屐簇新,羽扇纶巾

仿佛从梦中又醒来一次

游人络绎而来,神情都轻狂无形

对于当年的纯真,似乎是一个讽刺

而落在人群之后的那个女子

仍然沉默,寂寥,恍惚亡命远处

花下的人悄声说:“不管你今天

变成谁,我也能把你认出!”

她脸色突然煞白,仿佛被报应击中


 


风雅颂

 

浪漫主义的稻谷,正在颗粒归仓

而炊烟属于现实主义的蓝手帕

它潦草,忧伤,风一吹,就倒卷回

屋檐下,牵出两个脸皮漆黑的厨娘

灶子过度使用,并非生死两茫茫的样子

每一顿饱饭,都需要一个少女

用瓦罐提到田野上。游吟诗人是

劳动号子中绚丽的飞禽,他们

盲目的鸣叫,貌似大雅小雅

貌似拆掉翅膀、扑打陶鬲的古风

干旱不必浇灌,洪水不必阻挡

前世的官吏敲门,今生仍然心中惊慌

那断了线的命运,仍然是春风中的纸鸢

那些河流吸足了群山的影子,才把

白帆送到断崖上;那些草木总是垂直

才把轮回者收进浩荡的秋光

湖水和山峰相互打开,都是湿淋淋的

芦苇中迫不及待的头顶……采风官

记下这最后一笔,他手中的木铎就

腐烂了,而你躲在诗中的身子

让我突然双眼失明、四肢衰败——

如同一座被老鼠挖空的摇摇欲坠的谷仓


 


鹧鸪天

 

去年此日,你容颜未改

有时温柔,有时凶狠

枝头上蹲着的剃刀

有牢骚的绝技

每天都按时来此度日

仿佛日出,仿佛月中求欢的阴影

从不懈怠于抹了黄金和蜜糖的嘴唇

远山偶有漩涡,这是春风虚度

溪水浅于燕雀,胸怀高于泡沫

越积越多的人群

必将挤满未来的旷野

 

此时村头桃花明媚,红如羞愧

大大小小的柳堤

都不能确定,谁是心事茫然的少女

你在深山炼就的丹药

今天可以在此吞咽,像炫耀

你心中无限的欢欣与酸楚

 

只有纸鸢,脊背发烫

独自飞到了天空的高处

另一个脸,正忍受着雨水之苦

眉梢尚未长出冰凉的锣鼓

那么,你就先记住这个青坟一样的树冠吧

此后经年,浮云会拖垮了

多少相逢的场面?现在不比前生

我低头打开落魄的身子

仍然看见万山含黛,惆怅如烟


 


饥馑之诗

 

一群在时光中消逝的人

又在田畴里露出头颅

像农谚:摁下瓢,又浮起葫芦

没有一点躲闪,只待我在课堂上

把他们散淡的笑脸一一画出

像画出疲倦的山岗和泥泞

他们就此复活,染上了远处的

身影,其中有生锈的婚房

黑暗的木轮车、未成就人型的死胎

和一群母亲围在一起哭泣的

黑漆棺柩——他们连名字也没留下

但他们稍好于那些某某氏女人

她们大都假戏真作,或弄假成真

陆续现身之后,像一场雨水里

崩溃的纸人,在春风中炊烟一样

弯曲,然后了无踪迹

秋后土豆偶尔丰收,如同阴霾里

突现的繁星,我大胆提出:

“妈妈,让鬼魂也吃顿饱饭吧!”

话音未落,一群影子母亲

就纷纷指责,逼我交出身体里的

奢欲,仿佛我瘦小的骨头中

暗藏着许多霉烂的粮食

此时集市已经无人,空荡荡的光

在那里挤来挤去,你知道

空荡荡的光,到底是什么物体吗?

就如同一个村庄死了,但你

看不见它的尸体


 


景山上,一首消解了自我的悼亡诗

 

这棵树忍着伤郁,在念沙沙响的碑文

一个冒出腐叶的阉人,在城头

用尖利的鸟鸣,读对不忠之人的追杀令

碎石和脚趾,淋了新雨

沿着山坡向下翻滚,如同屠城的兵丁

掩过了半个龙城。大王坐在宝座上

逼问以发覆面的书生:肥猪的律令怎能适应

飞翔的马队?一个瘦嘴猴腮的太史令

能把我簇新的江山概括进去?

殿内刀头滴血,枉死的妻女花色失容

殿外黎民暗如哑雀,满脸煞白之色

惊堂鼓擂响三通,奸细们都潜入了塞外

只有从良的妇女率先敞开衣襟,像曼陀罗

一样,爱上了他们当中的某人。而变节的地主

却像黑色溪水,在夜幕里悄悄汇聚

他们梦想用结盟的血酒,湮灭一个时代的

愤怒。只有穷人仍旧茫然无状

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被逼入了哀鸿遍野的戏文

我和往日一样,缩着身子坐在山脚下

什么心愿也未能完成,至今仍抱着一套

抱残守缺之理:“乱石从风,乱世从命”

除了在落叶中,换过十数遍面孔

其它,我都一无所获


 


屠鱼镇

 

快死掉的古镇。门框上镶着

丑陋的官员,他们似乎眉目和善

他们曾经抱着坛子,在田野上

收烟土、放冷枪,令屋檐下胆小的处女

花容失色,双腿打颤。门槛下埋着的

鱼骨,夜夜伸出芒刺,让腐朽的

脊背磷光闪闪,这副躯壳,从很早

就开始了,它似乎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而深夜里的波澜,则起自狗吠和噩梦中

潺潺不息的流水,它们加快了

桃花的坠落,也加快了厄运袭扰的童年

另一群影子,正爬过月亮的光晕

回到高高的云端,他们浑浊的脸,仿佛

从来就不曾明晰过,而我相信,此刻

他们的身体,正走在重生的路上。这和我

今年春天遇到的情景,几乎一模

一样:一个黑人坐在冰冷的沙漠上

抱着一个纸人头像在哭,而地球的

另一端恰好与此相反:一个没有

头颅的肉身,孤零零,穿过一条老街

没入墙壁之中……他们构成了一个

时光旅行团,然后他们又分解成其中

不同的人:妓女、小贩、导游、诗人

行为艺术家、僧侣、心有不平的

自杀者,和身藏绝技的流浪汉……

而城门上突然露出的半张脸,使整个

堡垒昏冥一片,值更人暗中在叫:

“平安无事喽,小心火烛”,我在鼾声中

已不能分辨求欢的桃花,是如何

跃上枝头的,它早已凝成了砖雕中枯干的

花瓣。但此时,我却始终相信

即使是细小的发辫,也有时间的要求

微风仍能抬起一些人低垂的额头

仍能把青碧的发丝,缠上斑驳的栏杆


 


树林里

 

树林里的人,争吵声很大

它们都戴红草帽、绿草帽

咬着手指,在沙盘上互相扮成谁

甩水袖的人,脸颊红红的

仰头扶起泡沫的人,在远处竖直鞍马

它的主人,长跪在广场上,是光的幻影

那里堆满被秋风翻开的白云,沟壑

过于柔软,青石板含着圆桌和宴席的坡度

而麋鹿的身子充满药香,你正好用此

来完成沉迷。暴雨和星辰的坠落

仍然让平衡的心境产生惶恐,而泪水

在天鹅的眼里打转,它心碎地说:

“不忍离去的山峰,多么美!”

它抱住的大树静悄悄的,仿佛遇到雷击

乌鸦包围着木屋和它的阴影

而琴声抑郁,它的手指只能来自溪水

你问到的白鹤和梅花,一个停在天空

一个躲在暗处,此时它们信念已失

正用落叶把自己包住,如同两粒明亮的

琥珀,在树荫的反光里,它们佯装

隐士的沉睡,并且说:“谢谢,未来的

风声和泪水”,而我也乘机说:

“谢谢,万籁俱寂的、张大了眼睛的

树林,以及其中深藏不露的

众生明灭的隐秘之美……”


 


某一年

 

某一年,我在深山隐居

莫名的波浪,沿着山谷寻找

它翻开的落叶,深如教堂

它翻开的泥土,是流散了

千年的旧时间;而一只灰鹤的

鸣叫,仿佛来自深渊

它痛断了多少无语的肝肠

 

某一年,我在世上劫富济贫

给许多人分配房子和老婆

我自己住进宫殿,有三宫六院

兄弟们没日没夜地为我修墙

送粮送水,而我在人间

养得白白胖胖,像一片辽阔的

桑叶上,昏睡的老君王

偶尔惹起怒火,就杀人如麻

偶尔生善念,就让自己吐丝至死

 

某一年,我和一个老书生

出塞,他考场失意,急于去古寺

会鬼友,而我在廊檐下

画《春风百媚图》,陶醉于

月光中一个孤身的狐女,和她

泪盈盈的破碎脸庞;而身边书籍

迎风起舞,用灰烬的影子

飞成重生的蝴蝶,她们都飘泊无依

如同挤进庙门的女香客

 

某一年,我在人间害了单相思

对着青蛇、狐狸和白骨发呆

我要从它们的身体里,认出与我

生死相约的人那熟悉的面庞

我要看着她慢慢褪尽斑纹

露出前世羞涩的笑脸,我们的

誓言仍然在耳,我们的心脏

仍然为彼此激荡,而她的一声

低唤,让我热泪横流,浑身颤抖

像沉睡的悬崖突然被闪电击穿

 

某一年,我在狱中做客

读书,写诗,陪众多死刑犯

反省自己的灵魂,磨练

空壳一样的身体,如果道德感

仍然存在,一个牢笼

永远不需要一个被命名的坏人

突然涌出的赞美,哪怕是出于真心

我仍然像一具失重的肉体

被两个聋哑人操纵的时光机

慢慢绞碎,埋入淤泥……

 

某一年,我想到其中的

“某一年”,就一个人潸然泪下

仿佛我把自己用了无数遍

仍然有意犹未尽的悲苦和惆怅

一个我在某一年贱民一样苟活

一个我在某一年像恶徒一样嚣张

某一年我不得轮回,就一个人

影子一样漂流在大地上,像一片

死水,无声地含着微澜中的星光


 


西厢另记

 

张生古怪,偏偏赶考的路上

突然头痛,四肢无力,只好求助

菩萨,佛门里的光,深如烟雾

如同一个人孤独的心事

其中有不做主的命运,也有桃花下

脸色腥红的少女心中的秘密

连藏在身后的小女仆,都心如撞鹿

身体里的梯子,一会瘫倒

一会直立。月色晒干的墙头

突然冒出一个羞涩的头颅,它要

依赖自己的想像,才能升到月亮里

 

闲置的宫阙,像伤心人的身影

反复出没于四壁,庙门外的排列

都属于厚黑学的布局

普救寺停在松竹之间,有

永不疲倦的风声和暮色,而一个

老母亲的自私之心,高过众匪的强横

也高过百花的香馨,让楼头

的思春人,对着树影中的鸟鸣

满怀悲伤和疑虑

 

而一个想瘦成闪电的人,正在山岗上

享受饕餮之美,多少年之后

他幸运地变成了一个知书达礼的仆童

与另一个叫红娘的小女子,各有

投生,又各有爱的困惑和甜蜜

此刻,他们即使学会了绢帛题诗

或鸿雁传书,也只有在

明月偶尔滑过夜空之时,额头

才突然亮如水晶,如同一缕月光

照在纸上,而它自己——已经散成灰烬

像西厢壁上伸出的一只枯手

给赶考人一遍遍地撒着怜悯的碎银


北野

北野,1965年生于河北木兰围场。满族。八十年代起在《诗刊》《青年文学》《诗歌报》《诗选刊》《星星》《绿风》《散文》等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有诗集《普通的幸福》等著作和自印本。作品被译成蒙、维、藏、朝鲜、英、法等文字。现居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