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九首

汤养宗

光阴谣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篮打水

并做得心安理得与煞有其事

我对人说,看,这就是我在人间最隐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个人千丝万缕的牵扯

深陷于此中,我反复享用着自己的从容不迫。还认下

活着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顺从于越来越空的手感

还拥有这百折不饶的平衡术:从打水

到欣然领命地打上空气。从无中生有的有

到装得满满的无。从打死也不信,到现在,不服不行


2012/5/30


 


在兰亭做假古人


来到兰亭,四周的水就开始低低的叫

地主给每人穿上古装,进入

永和九年。我对霍俊明说:我先去了

请看好留给你的诗稿,今晚再交盏时

我来自晋朝,是遗世的某小吏

他们也作曲水流觞,一些树木

跑动起来,许多蒙面人都有来头

对我的劝酒,以生死相要挟,意思是

不抓杯,难道等着抓白骨

当我低头看盏,你发现,我的双眉

在飞,当中的来回扯,许与不许

让人在群贤里左右不是。“不逍遥

就喝酒。”半醺的人中,我被树叶越埋越厚

用铲扒开,便看到王羲之的第一行字

“真是个不死的人。”有人在夸我

可我的寂寞也是天下第一行书,在老之

将至,与并无新事之间。我是日光下

善于作乱的影子,多出或少掉,都是自虐

对命无言时,也会仰观宇宙

与俯察品类,把活下去的理由

看作暂借一用的通道。当你们把我带回

别怪我来去无常,只怪这里太让人

不知死活。而这次,走的有点远

来来来,咱也写下一些字,他做序

咱作跋,证实经历了一截生死不明的时光


2013-10-23


 


上漆与剥皮


木漆太多,油色太厚,一朝一代的油漆工

似乎对什么都不放过

柱子,横梁,娘子新婚的床,皇帝屁股下的龙椅

这些东西先是雕花,然后再依样上色

使一条凳子无端地高几分,多出来,好像

坐上的屁股就成了老虎的屁股

可时间偏偏不听话,最后又叫木头

露出原来的木纹,甚至是

一棵树又要活过来的样子,让一片树林

依旧回到我们身边不依不挠地呼吸

我老家有句憋噎人的话:不是棺材刷得红

死人就不露出白骨

还有一种酷刑,剥人皮的活,刀工很细

一刀一刀来,划开头颅,锁骨,耻部,直至趾丫片

最后,一张皮做了灯笼,光阴把一个人

包起来的,又全部被挑开,当中的皮色

没有一点丁油漆味,可天下漆工见了

个个面如土灰,有了这些工序

就要到了底细,秋毫毕现,站在边上的人说

剥了你的皮,我更能认出你

另有一说是:你就是剥了我的皮,我还是诗人


2013-9-1


 


在人间,我已经做下了许多手脚


你们享用中的这场春雨,暗中已被我做过手脚

你们为之津津乐道的这些好景色,也是

许许多多,你们看到与没看到的

爱上的与尚不知如何去爱的,甚至在想来想去之后

已经不去恨或恨不起来的,都经我做过

我闲不下来的这双手,总是执拗地在空气中

比划着什么,搬运什么,修修补补些什么

我念念有语,对什么说,请靠左一点

又对什么说,请靠右一点。像多嘴婆,更像那个

再没有明天的杞国男人。絮絮叨叨中

我一次次穿梭于有无之间,祈愿,点石为金,做过后

许多事真的就好了。我说,这全是我全是我

而那有点多与有点少的,已不再吱声

当然,也漏下了什么。包括来不及或没法变过来的

比如又有人正在被杀头。比如狰狞。比如附近又传来了

吼叫。比如,我至今无法降伏,那只想象中的大虫


2013-2-15


 


丽水三日


丽水三日,我在时间的皮肤上进进出出

一会是曾芹记古龙窑里的造瓷匠,一会是龙泉镇上

悠游的剑客,又在遂昌明代的金矿里

做了一个半小时的挖矿工,我隐与显,隔与不隔

辨认自己曾是谁的男人,谁的儿子

生命中积长下的技艺,分别由三四个身子

去完成,还散发出不同的气味,在这个城南

与那个城北,接受过朝廷的布匹,也留下

一些疤记,说血在泥瓷上,剑刃上,金石上,沾染过

还在纸片上涂涂改改,比如,在一条乡间阡陌

或运金的隧道里,我如何走进去

又如何全身退出来,有周全的线人,以免

被朱零,施占军,周晓枫,马新朝,刘蔚这些

身怀秘术的人,认出这个冬天里

有人的担当太过私密与密集,简直就是个贩金客

在递烟与碰盏间,紧揣着怀里的炼金术,青瓷配方

以及九成的剑气,打手语,不说或不作

看紧一生一次性的手艺,装作庸常

装作不与深处的时空有任何瓜葛,以交还面目

重回平面上心安理得地生活,掩埋掉活过好几层

的光阴,去过与返回,恍惚的第一现场

说出来便是割喉而过,甚至在明朝的某皱褶处

遗落过自己的精血,成为我合不上的口型

细雨中又开成这些山落今天的花朵

至此,我赶紧逃之夭夭,不敢去三公里处的汤公酒楼

吃下一餐饭,汤显祖在这里做过县令

我的名字与他是一对对联:一个显,一个养

一个祖,一个宗,但有共用的一碗汤

在那个以他名字冠用的地方,进去就等于出来,出来

其实还在里头,谁又能肯定,插嘴

说我们的身体不是相互间经历过一场神秘的交换


2012-12-1


 


悬崖上的人


他们在悬崖上练习倒立,练习腾空翻

还坐在崖边,用脚拨弄空气,还伸出舌头

说这里的气温适合要死不死,比虎跳峡上

那只虎,更急于去另一个人间

另一个人叫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

这样写:明知炸药库凶险,偏要在边上

点上一支烟,那时还没有行为艺术

但找死,死一回,是人共隐隐作痛的冲动

有更高的悬崖同样在我的言说里,其险更绝

胜过在炸药库里耍火种,我也

倒立于崖顶,在那里试一试冷空气

我的决绝九死一生。那迷人的深渊


2013-7-20


 


一树鸟鸣


一树鸟鸣,叫得我血脉贲张,再仔细听

有些不是花的东西在树上开花了

这是开春时节,我也有点看不住自己

公鸟与母鸟声音都特别颤,一锅豆粒

正在火候中。它们正在做的事我们做不来

树上有貂蝉,也有杨贵妃与西施

也有吕布与董卓,以及神情黯淡的谁

好像几个朝代终于合在一起做相同的事

那些不是花的东西正发出花开的声音

正宽衣解带,把我们的山河扔在一边

也不顾国家正在修改一部刑诉法

许多良民是不屑去细察这些的,只有

我这类人会摸一摸身上长不长羽毛,以及

也装出快乐的样子,仿着发出几声啁啾

在咽喉结处,经受一番细心的变调


2012-3-15


 


中国河流


我祖国的大江大河全部向东,选择向东,习惯向东

七拐八拐,想着法子也要向东

像我父亲的二弟,我爷爷的三子,我们家里兄弟姐妹习惯上

冠以昵称的憨叔,执拗,不管,也不商量

在东边干活要绕过城门。西边干活

也要绕过城门。北边与南边,也是。仿佛不这样

就走不出村子。不这样,也回不了家。那双腿,我们说是神腿

像殉情,殉道,殉节,领自己命

像一道地球的敕令。一句魔咒。像俚语,八匹马拉不回

像歌里的因果,我有秘不宣人的掌纹,写着我的路径

只有另一条大河,几乎垂直向下。澜沧江

世界第九长河,亚洲第四长河,东南亚第一长河

云南诗人雷平阳和于坚多次敬重地写到它。我曾坐汽车

一路追去,心存狐疑,在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

终于泪水喷涌,望河兴叹

后才知并不是这样。在境外,它立即梦醒般,犯错般,浪子般

掉过头。经老挝,缅甸,泰国,柬埔寨,越南

又一路向东。向东。向东。汇入在,南中国海


2013-3-7


 


我出生那年,这世上一些事也发生了


1959年秋,农历己亥年白露,我出生

古巴那边一场革命玄妙地宣告胜利,在美国

阿拉斯加和夏威夷则新增为第四十九个州

及第五十个州,证明有些新理念和新地主来了

一只松鼠也要到了名正言顺的树林

这一年国际海事组织顺势开张,多年后

我以一个海洋诗人的面目被人认识

科学家则宣布蓝鲸濒临灭绝,另一边

芭比娃娃开始在市面流行,这很有趣

后来当我写到性,便想起应多交配出蓝鲸

也有人在练口舌,试图让世界打开或去敝

尼克松与赫鲁晓夫展开了“厨房辩论”

事实是,唇上的多维性,到了我这才有点透明

这一切很庞杂,却仿佛因了我才发生

法国导演吕克·贝松也赶在这一年来世

孤僻的探索者,你真会挑选时日,关于

明快的节奏与诡异的手段,我们是对双胞胎

而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肯定还有另一个女人

她带着美妙的各种器官拼命成长

为赶来与我相见,但我们没有成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