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七首

蓝喉

乌鸦


乌鸦,住在屋脊上的悲观主义者,和落日为邻。,

薄粥养活他,星辰养活他,

把挨饿当作修行,受难,赎罪。

他是保守党,反对派。

酒鬼,疯子,二流子,做法事的假道士。

乡村巫师,更夫,祝枝山。

他分饰多角,自吹自擂一出蹩脚的淮扬戏。

屋脊作为旧时代的折痕而黝黑。这是他无畏的旧戏台,

也是生锈的旧戒尺——

把柳条拂动的物都叫做“善”;

朝着木塔的一面都叫做“阳”;

他唤作“虚”的,不外乎天井,草垛,翠竹,风水林。

他小小的身体敢与整个夜色抗衡。

毕其一生跨不出漆黑,没日没夜地与自己较量。

吸收涌来的黑色,

拼命朝身体里塞,直到从眼眶溢出。

我难以剖开它,如同难以劈开黑夜。

我猜想胃中的薄粥是黑色的,

喂饱过他的烂掉的景物是黑色的。

在耸起的屋脊上,他眺望逝去的队伍,幻想着队伍突然折返。

他看见村庄消逝的部分,被省略的部分。

却无视增加的部分。

他看见油菜花泛滥补丁越来越大,

看见桃树放浪形骸的中年,鳏寡的老年。

看见远方的挖掘机。

看见瓦刀猛击砖头。

他跪在屋脊上,独自扛着一场噩耗的大雪。

他常常跪向屋脊下匍匐的树:

银杏,枇杷,梨树,枣树,柿子树。

一小块夜幕当作声带,

嗓子里总倒栽着一排水杉。

喜报念起来像悼词。上学路上的少先队员们朝他吐唾沫——

呸,乌鸦嘴。

凌晨,他粗声粗气的短叫滚下屋檐,

村庄倏地浮起三尺。

灶膛里噼啪的柴火,祖母的轻咳,木座钟的嘀嘀嗒嗒,

这些声音在窗台越调越稠。

它们是村庄的咒语,

每天使涣散的柳树更涣散,

把绷紧的事物又拧紧一圈。

七点,他开始吹口哨,仿佛要修缮一个旧时代。

挑水的田二,小心地把井水汲上枝头。

瓦匠姚大在三寸柳条上扫出一块平地。

十二点,卷起绿荫午睡,接连拧开村庄所有的声音。

下午,乌鸦变成乡村巫师,佝着腰的小脚奶奶。

她擅用桑树影占卜,预言明天田埂上猛嗅鼻子归来的黄花狗,

三只,还是两只。

她指着枯荷说是呆立的披发女鬼。

她反复唠叨,油灯下忌剪指甲,

别偷窥野庄废弃的老房子,不许惊扰四个无头的人打麻将。

她对着大半碗温水念念有词,然后令鱼刺卡了喉咙的顽童一口喝下。

或者,画符,烧灰,冲水喝,治偏头疼。

拿尚有余温,拨柴禾的烧火棒,医腰扭伤。

她捏几把就让老母鸡折断的伤腿伸直。

有时候还用毛边纸蒙住空碗,盛上清冽的井水,

趁着余晖,数一数满脸恍惚的寡妇有几条魂魄。

半夜。脱下漆黑的羽毛,

他就是那喝薄粥口无遮拦的坏孩子,只上过两年学,

那袒胸酣睡树下被婶娘们骂“杀头”的光棍醉汉,

那邻村把坩埚煮得怨气沸腾的补锅匠,

那敌视拖拉机、铁犁、化肥的老生产队长。

夜色里埋得最深的人,黎明的河水一照,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凌晨我反复地撕破夜色,

踉跄而出却还是绷得紧紧的自己。

我也曾反复地写他,

假想有一天他冲到案头,与我推敲烂掉和省略的迥然不同。


 


暮晚


屋脊上,砌着繁体的喜字,寿字,

却也砌着简洁的兰花。

有时候,也有乌鸦在上面,分割浓荫,

等分或不等分。

炊烟中堆高的暮晚,在屋脊分流,

沿斜坡倾泻,穿过鱼鳞的瓦垄,

从檐瓦滴下。檐瓦上写着文昌八卦,或是文昌化解。

一垄暮色,不徐不疾。

绝不会朱楠进士家轻缓,

而挑水的田二家湍急。

最终,深沉滚烫的暮色要到陈家桥会聚,

先南阮,北阮,斗鸡场,

后矢巷,石人巷,

按照约定的秩序,悉数流往东城河。

河水紧紧倒提着,

这些称作硬山顶的屋顶,

因它的二分法,

尘世仿佛得到了更多的安稳和浩大。


 


垂钓者


迎春桥上的垂钓者与湖水对赌。

有时输尽一身缓慢,

有时赢回一座刚竣工的绿荫。


他把山峰一块块钓出水面。

他钓出柳荫,四角亭,

随手放在岸边。

他发疯似的钓出更浓烈的山水,仿佛是接到堤岸的密令。


清风阁提离水面,另一座清风阁旋即诞生。

去年的望海楼,

与岸上的望海楼茫然相望,互不相识。


垂钓者知道,哪里有麒麟,哪里有浮香亭。

哪里有大雪纷飞的1437年。

浮香亭有鲫鱼的喜好,

折叠在水草寂静的边缘。


他沿着玻璃钢鱼杆,透明丝线,

走进湖水,空空的衣服一直保持着早晨的姿态。

傍晚又从湖水里出来,吸足了暮色。


 


绳子


绳子的一端流进河水,

另一端冲出猛虎。

乡村在河水的流逝和歌颂上,看见绳子的真谛。

看见松弛的白鹤,看见绷紧的猛虎。

在水面,屋脊,井栏边,反复地看见龙。

村庄和河水,依然是两条偏执的绳子,

清风里相依为命却永不相遇。


在绳子上建四个亭子,

沿用旧名,唤作留佳,寄澜,秋水,清遥。

或者修筑更多的玉门关,卢龙塞,高昌王城,

向更遥远的山水借景。被河水扯掉的无限深远的景物,

我要一一复建在暮晚的绳子上:

先大漠孤烟,再一行白鹭。


 


贾岛


他的一部长江,流逝不尽的无非是一个苦字。

有时秋风。有时渭水。有时霜刃,寒蟹,千岁鹤。

苦字,至少三百七十种写法。


诗文耽幽爱奇。千古绝句,皆是暮色搀扶的病柳,

不断向暮色深处,加速,收缩肉身。

对万物的形容,一概是苍翠的胆汁。


苏东坡说他很瘦,

起于晨钟,坐于暮鼓,

一生不喜与明月往来。


他吞下新春的浓荫,吐出旧亭子。

看见枯枝,落笔是推敲的孤僧。

撞到落叶,拾起的却是长安城。


 


物影


两三点鸟鸣滴在湖面,鸟鸣越多,湖面越黑。

从湖心开始磨浓吧,——

东城河,我墨色淋漓的影子。

我在庭院,莲花也在庭院。我矮下身子,

它也缩成一团。我越矮,它越收敛,越宁静。

最后月光把它摘去了,又撒下一层光孝寺的钟声。

有时,望海楼会涌到案前,

突然就抓紧了我的脚趾。

如果小泰山吐出的幽深比千年柏还多一分,

清风徐徐之时就该拿来做影子。

五十年前,我的影子是檀香,松竹梅,

是烂掉的钟楼巷,草木疯长的凤凰墩,

它们端庄肃穆,在繁星暮色中纹丝不动。

当红日升起,我投到四面的影子,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是东山寺,西山寺,南山寺,北山寺。


 


记事(选十)


1


下午,与主人谈屋顶的二分法,谈它的安稳与飘逸,

谈屋檐厌倦了轮回。檐瓦上的字,为何不是文昌八卦呢,

新刻的松鹤延年图,盖在荷叶喧响的尘世上。

一枚青印,无须朱砂。

他绝口不提东城河,小泰山。

他只说,你看呀,绿荫是一个动词,一个高速度的动词。

也可以说它是动物,一头膏腴的小兽。

它拦住新街衢,却躲着旧亭子。

城隍庙,关帝庙,岳庙,抱着相似的湍急,

尘世到此,只给五斗米的缓慢。


2


我把粽子的棱,角,青,白,一一拆开,搭一个

新亭子。一个埋在柳荫的新亭子。

粽子失去原形,依然反复地隐喻。

而我,一直也活在修辞里,对尖形抱着至深的敬畏。

在纪念的早晨,漫不经心的餐桌,不锈钢盘子,

刚屠宰的牛羊耗尽了角上的善。我咽下

田埂捆绑的粽子,虚无的流水又速递来井栏捆绑的粽子。


3


我从未置身盛夏之中。

马头琴从右耳吐出草原,雪山,我那浮萍般的忧愁。

左耳已在拆阅,驿路上星夜疾驰,

四面雨水的噩耗。


4


小学生在草地上踢球。

他们把球狠命地踢到草地外,踢得远远的。

脚下不断踢出地球仪,三角亭,四方形的电影院,多面体理想。

他们踢出背上的阿拉伯数字,接着是蓝球衣。

绿色也被踢了出去。又决绝地踢出胳臂,脑袋,左腿,右腿。

他们把自己踢进涌来的暮色。

我平静地看着这一课,现在,依然平静地描述这一课。

其实我不是一个旁观者。

我造出草地,却又运来一座急促的否定的暮色。


5


几个玩陀螺的孩子,和吊在单杠上的老头一样,

为星期天的早晨标出垂直。

他们用陀螺的旋转承认太阳系,黄岩岛,刚刚醒来的肉体。

陀螺的旋转冲抵了课堂上的敌对。开始吧,

从人民公园冷清的南门开始,

统统卷起来,那些松弛的马路,河流,绳子,

以及六月的蚂蚁部队。他们使劲抽打,把椿树林松垮的年轮旋紧,

让倒掉的事物再一次垂直。

我向红汗衫借来陀螺,狠狠地抽,陀螺呜呜地哭。

而我在语言上没有陀螺钻地的旋力,

在行动上,我也没有孩子们让其旋在针尖的技艺。


6


去年,我说,有一座山峰竣工,必有一面湖水修成。

立秋刚过,看湖面逐日凝重,又想起春日溃烂的山坡。

那半瓶子的风水匠说,相生,终究是为了相克,相克方能在万物中次第轮回。

一碗莲花能敌三吨清风,五里桃花抵得过李香君一抹腮红,

案头上,七尺素笺稳稳地接住半壁山河,

万物的平衡一如鸟鸣的三两点。

而我,与山坡、湖水、白云,对流,对峙,终而对称。

互相换着肉身,互相换了悲喜。

山坡如白云,白云如山坡,我在松枝上往返,

——无下坠之虞,也无东逝之叹。


7


绿荫走笔,不再学苏东坡肥腴,却模仿起米元章的枯疏。

我在秋日散步,应该说绿荫溃于一只虫眼,

还是说停车坐爱枫林晚。

呆哦,只是一念间,何须纠缠。你看呀,我本就不用问号。

虫眼中的碧叶,绿树,葱林,甚至蓝天,一般大小,皆能饮。

万物从虫眼中倾泻,又从虫眼中沏满,

厚薄,浓淡,高低,皆是莫须有。


8


九分月色,七分交付流水。

一分给独擎的荷叶,屋顶,

一分给赶路的父亲,孤鸟,岛屿。


9


秋天摇摇晃晃,一步一江山。

这秋色,我是看得倦了,也写得倦了。

万物垂直消失。流水,落花,那一种缓慢的离别永不再有。

秋风砍下山顶,树冠,

昨天的杀头场被今日几片黄叶轻轻压下。

任山峰俯冲的平原消失不见了。

从城郭过渡到野村的那些斜坡,那些溪水,那些暮晚,那些绿荫,

那些修辞委婉的缝隙,台阶,照壁,风水石。

让万物在其上各安天命地轮回,

满是中庸和屈从的弧度,曲线,它们消失不见了。


10


两岸结起薄冰。

柳条勾勒的线条间填满月色。

二十一日晚上九点,一队人以剪影的形式挤进三水湾。

沪上敦腾要把肥硕的身体放进东城河边浓烈的山水,

显得有些困难,但他有娴熟的象征主义技巧。

我在前面带路,首先沾上删改的薄雾。

长堤孤僻瘦削,醉卧此处两千三百年了,

而我们只呆“咔嚓”的一刹那。

在水中沚书吧群书喧哗的空隙,袁晓庆和原非子、西禾收拾出一小块平地,

放下三张宽大的书桌。他们铺宣纸,写汉简,

讨论墨色的浓淡,以及飞白的妙处。

安定书院,多儿巷一号,我们也曾轻轻叩门,

却故意不遇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