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襟抱凄寒不可温——钱锺书“冷屋叙事”的冷与热

2023-02-28 20:44:32来源:《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    作者:朱天一

   

  1938年8月,钱钟书与杨绛挟女归国,船至香港,钱杨分别。钱钟书旋即前往昆明任教,直到第二年暑假,钱复归上海方与妻女团聚。而其旧体诗风格和题材也在这一时期急剧转变,虽仍多以学问入诗,个人切肤情感之抒发却颇多于此前。归国前,钱钟书听闻日寇屠戮同胞(“苍生化冢海扬尘”)的暴行时,痛慨“身即化灰尚赍愤”(《哀望》),悲挽陈衍时泪水如“悬河决溜时”(《石遗先生挽诗》)。而稍后告别妻女,赴西南联大任教期间,钱更好作凄寒语,且多在诗中抒发关于“冷”的身体或精神感受,如:“襟抱凄寒不可温”(《心》)、“尔许凄凉总未经”(《昆明舍馆作》)、“身如槁木朽还非”(《午睡》)等,他还将自己在西南联大的居所称为“冷屋”(“赁屋甚寒故曰冷”)。钟嵘谓“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钱也体认到“人类是不拘日夜,不问寒暑,发出声响的动物”。冷暖变化带来的“别有所激”,也会使人们对所面对的世界产生不同的对象性描摹。因而居于冷屋,多作寒语,且以“寒遇”、“影事”、“坟鬼语”等或现实亲历或神秘的超验性意象自况,更时常有文学本位被夺舍,“冷屋变成热锅”之忧虑。这一系列文学实践,使得冷热这组概念被赋予超越文本层面的深刻认识论内涵。钱次年返沪时,正值暑假,其诗中感于个人境遇,隐述交游关系,拟象于寒暑嬗替的内容,更十分值得玩味。对上述阶段的旧体诗进行索隐式的考释,或可作为理解钱钟书归国前后心理状态起伏之新的审视视角。

  钱钟书1940年任教湖南蓝田师范学院期间,于父亲钱基博主持的《国师季刊》上曾按写作顺序刊出1938-1939年的部分诗作,并多标明写作地点,可与《槐聚诗存》中所收诗参而共鉴。我们拟结合《槐聚诗存》和《国师季刊》上公开的诗作,着重关联1938年8月从欧洲启程至1939年暑假离开西南联大的钱钟书之生活际遇展开解读。经过细腻的剖析考释,或可期在一定程度上,收获以诗证史的效果。

  难酬终古是春晖:归国-赴滇途中的感时忧国经验与自我形象建构

  钱钟书在归国前曾作《哀望》一诗,语调悲壮,沉郁凝重,控诉日寇在中国犯下的累累罪行(“白骨堆山满白城”),而用冯衍典故为句“身即化灰尚赍愤,天为积气本无情。”在面对暴行和公理不彰的境况下,天的无情,与人情绪的“赍愤”形成强烈对比。天是冷漠的,而人的情感却炽热。此处的天人分离,实际也是理想的完满性与现实残酷性之间矛盾的象征,虽为书生,却作出“艾芝玉石归同尽”之语,即便化为灰烬,也要抗争到底的感时忧国心绪跃然纸上。和《哀望》一样,《将归》二首也作于钱归国之前,此诗《槐聚诗存》版与期刊初载版有两处不同:期刊初版“将归倦客已三年”的“倦”字,在槐聚版中被改为“远”;“蝼蚁君臣槐国全” 一句中的“君臣”,在槐聚版中被改为“朝廷”。因君臣关系,在伦常中列为首位,古人追求圣贤明君,忠良贤臣,相得互持,钱钟书父亲钱基博的《经学通志》中也常将君臣关系做正面性举隅,如“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以蝼蚁修饰君臣显得不太恰切,且容易引起歧义。此处修改,钱钟书或为更明确批判梁宏志小朝廷屈身投日,成立所谓“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此诗也是《槐聚》所收的1938年第一首诗,与时事颇为吻合。此诗精神与《哀望》中“孰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惜此生”的炽热现实抗争精神相同。而“倦”的感受,则说明作者厌倦了欧洲求学的象牙塔生活,渴望能在现世人生中对苍生有所持护,槐聚版将“倦”字改为“远”。很大程度上是钱钟书将自己内心为时局所乱,不能静心求学的状态做了一番修饰,仅仅强调学成远归,而掩蔽了这种面对个人理想、国家存亡面前,内心的纷乱,对求学的厌倦。当个人“与战争阴霾下国族人民之流亡命运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个人所流露出的急切的“归乡”情绪,与对他乡之倦的抒写,恰恰反映了钱钟书“与外在环境的身心接触和忧患感发”,绝非“通常人们所想象的那么隔阂”。“感时忧国”情绪,在特定激触下,与个人怀抱混杂并陈。钱既担心国家的前途命运“染血真忧成赤县”,又珍视眼前小家庭的“浮槎妻女幸相依”,可见,政治隐喻和生活话语在钱同期诗作中深深交缠。

  稍晚于《哀望》的《巴黎归国》一诗以“置家枉夺买书钱,白发沧波望渺然”开篇,表达其国势陵夷的忧虑外,对“家”的前途和命运也同样担忧甚多。因而不无自嘲地羡慕蜗牛有壳搬家容易,羡慕袋鼠有囊便于照顾幼崽(背羡蜗牛移舍易,腹输袋鼠挈儿便)。颈联又由小家推到国事:“相传复楚能三户,倘及平吴不廿年”,用的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和勾践卧薪尝胆的典故,鼓励民族包羞忍辱,艰苦斗争,终能战胜日寇。尾联“拈出江南何物句,梅村心事有同怜”化用吴伟业诗“书剑尚存君且住,世间何物是江南”。以感叹半壁河山的“梅村心事”追问“江南何物”,实际上与钱此时其他诗作中的“哀望江南赋不成”(《哀望》)、“江南劫后无堪画”(《题叔子夫人贺翘华女士画册》)、“江南黄叶已无村”表意趋近。既然黄叶无村,又说“诗人身世秋来叶”(《亚历山大港花园见落叶》),其实是以双关语,曲言故土沦陷,抒情主体精神归属上的无家可归之感。伪政府“蝼蚁君臣槐国全”,而自己则不甘与蝼蚁合污,宁愿做黄叶落下,看着故乡江南半壁之残破,抒发的是庾信式的面对国家“既履危亡之运”而“不无危苦之辞” 的沉重情感。江南“赋不成”,犹言土地失其正主。与不向旧时那般青蓝的天空形成表达上的互文象征关系。而这样的时令,虽是“夏日”,却颇“可畏”(“可畏从来知夏日”),失去了温暖的“春晖”。天不是旧时的天,江南不是堪画的江南,夏日却没有春晖。用语虽未涉及寒冷意象,却亦是独作冷语,于曲折中道明自己守节不辱,“‘默存’待旦”的政治立场。

  类似的感受,同时期前往昆明的宗璞、许渊冲都曾表达过。宗璞在《东藏记》中曾以旁白口吻讲到对于“1938年一批(南渡的)俊彦之士”来说,“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阳光格外灿烂”。而在前作,主要书写沦陷区生活的《南渡记》中,北平总是“天色阴暗”,“雾蒙蒙的”,连在孟合己这个孩子的眼中都是“北平哭了”,孟家和吕家笼罩在无休止的阴霾之中。许渊冲也在日记中写到:“一入云南境内,立刻云开见天,使人心情舒畅”。当他得知家乡南昌沦陷时,却感觉目下使命感更重,对故乡并无“多少留恋”。这种对于天气带上个人情感色彩的象征式书写,在类比中更能帮助我们理解,钱钟书为何作“向人青只旧时天”的诗句;且钱钟书挽陈衍的诗,与宗璞小说中对吕清非这一同样“一老不天遗”者之操守的歌颂,也包含着相同的情绪。

  这时期钱钟书的许多诗作,均是写给好友冒效鲁及其妻子(《围城》中董斜川夫妇原型)的,钱钟书断语式的劫后江南“无堪画”,也似谶辞般预言了两人不同的人生道路,冒效鲁最终还是为谋生计,如龙榆生、钱仲联一样担任了伪职,被迫做了江南伪朝廷的画工。那么,钱钟书在这个特殊的人生节点,想做什么样的人?期待着怎样的自我形象?

  《槐聚》中所收的《昆明舍馆作》四首绝句的末首曾被钱单独发表于《国师季刊》,当时取题《入滇口号》,当为其甫至西南联大时所写作的,当为自勉之作,其诗云:

  “未谷芸台此宦游,升庵后有质园留。狂言我愧桑民怿,能与宗元夺柳州”。

  此诗用典极为密集,先后并举多位仕宦西南的明清名士,包括:桂馥、阮元、杨慎、商盘、桑悦。特别是桑悦(民怿)之典的使用,极耐人寻味,其人曾仕宦柳州,不屑于柳宗元因善政“擅此州名久”,自负“吾一旦往,掩夺其上”。此诗从初版到槐聚版有修改:末句被改为“欲与宗元夺柳州”。此处修改很耐人寻味,从“能”到“欲”,即是从客观能力到主观意欲,从对桑悦之自信的比附性认同,转为有所抽离,并不对桑悦的自负进行评价的中立态度。而“我愧”则是钱以桑悦自比,遗憾不能成为像桑悦那样的人,但这种“愧”的情感在钱刚刚入滇时在诗中表露出来,则是故作自谦语,言外之意是别有抱负,希望将来能有柳宗元那样惠利一方的贡献。

  我们可以从归国前、途中及至初入滇的诗中看到,钱钟书曾借勾践等典故抒发激昂的爱国情绪;而在《入滇口号》中不厌其烦地铺排着6位曾于西南仕宦的贤人,并以之自喻。其在甫入滇时将这些人物言行成就作为“口号”自勉,实际上也有对个人形象加以期许的性质。此时的钱钟书既有悲悼陈衍,并以之为榜样的爱国情绪呼唤,落实到个人身上,又暗设着诸多古来贤人才子,甘于荒村僻域奉献人生的榜样性追求,其中隐含着士大夫式的“修身”与“治国平天下”的传统话语追求。

  如此看,钱钟书的昆明之行与天候体认,更具有一种行为上的隐含意味,正是一种刚刚留学归国,基于自我理想性建构,对“春晖”和“青天”进行追寻的过程。而在表达上,钱选用别于“天为积气本无情”意义上(象征化表达的“有情之天”,也决定了冷热皆“有情之冷热”)带上个人色彩的,对天候的政治性比喻,暗含着由所见闻之沦陷区的冷寂,向温暖光明处追索的决心。诗作典故中的人物形象序列,也包含着冷热两端:有庾信和吴梅村式的痛观破碎山河之悲戚冷调;也有阮元和桑悦式的昂扬斗志,渴望贡献全力造福苍生的炽热激语。这既体现了钱钟书此时心理状态的复杂性,也构成了一种不愿妥协,向热追求的民族意识。

  尔许凄凉总未经:西南联大“冷屋”中的孤寂感与潜在的“家屋记忆”

  钱钟书在联大期间的诗作,情绪却迅速由热转冷,由多集体性的“陆沉之忧”转为高度个人化的负面情绪书写。《槐聚》中所收1938年的最后两首,总题《心》,当为岁末所作,流露出极强的怀旧色彩和苦闷孤独情绪,透露出冰冷的情感体验。录诗如下:

  往事成尘欲作堆,直堪墟墓认灵台,旧游昔梦都尘迹,拉杂心中瘗葬来(其一)。

  坐看冥色没无垠,襟抱凄寒不可温。影事上心坟鬼语,憧憧齐出趁黄昏(其二)。

  第一首将心比作往事不断袭来并堆砌而成的坟墓,旧游者与向时“为余凿梦两通连”之昔梦均不在眼前。而第二首最能体现作者关于寒冷的经验:冷屋之冷,在物质条件之外,也是主体内在凄寒难耐,故非炉火可温,只能默忍冥色无垠的黄昏时刻,心灵之墓中涌出的“鬼语”侵蚀。这是一种类似于鲁迅“沉默”状态下,“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的特殊心灵体验,是一种“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又与梁启超在五四高潮到落潮后“深感情绪过热,思饮冰而降之” 的个人情致拟象于温度的表述高度相似。梁启超的1910与1920之交,鲁迅的1920与1930之交,再到钱钟书的1930与1940年代之交,都曾呈现出对主体寒热转化之感的敏锐把握。这种中国现代文学者特有的,跨代系性的,以寒热为喻体,抒发个人情感的书写模式十分值得探讨。我们不禁疑惑,钱钟书既有“身即化灰尚赍愤”,而要“能与宗元夺柳州”的浩歌狂热,又为何在短时间内“中寒”呢?这需要了解其西南联大时期的生活和交游情况。

  冯友兰在1938年7月25日给梅贻琦的信中大力推荐钱钟书“弟意或可即将聘书寄去”,建议“名义可与教授,月薪300元”,钱之待遇“不减于”王竹溪、华罗庚“方好”。足见重视,可钱钟书在联大的实际生活情况,及其对自己生活的描述,却似乎并未达到冯、梅所设想的样子。仅就薪水而论,“抗战头两三年,云南物价还是比较平稳的”,加之外省迁入的教授使用的是“中央法币”,当时“新滇币”与法币的比值是十比一,因此1938至1939年联大教授的生活较为阔绰,并不存在衣食紧张的问题。但钱钟书还是在文章中对待遇流露出不满的情绪,取譬戏讽:“教员求加薪,定说得一二十元上下可以影响到整个人类文化”。钱钟书《昆明舍馆作》的前三首,较为全面的总结了自己在联大时期的生活、精神状态,却与第一节中我们分析的《入滇口号》(即《昆明舍馆作》其四)情绪迥异,感遇怀旧的色彩浓郁,亦未被钱选登在钱氏父子主撰的《国师季刊》上,第一首绝句:

  万念如虫竞食心,一身如影欲依形。十年离味从头记,尔许凄凉总未经(其一)。

  心如遭受虫蚀,而身则像缥缈的影子一样无所依托。钱钟书何以在入滇后情绪经历如此大的起伏?一端是满怀抱负自比柳侯,另一端则是独抱形影身心困厄,统一在“昆明舍馆”这个总题下,显得充满张力,难以弥合。单从字面看,作者所感之困苦,乃十年来无出其右者,毕竟第一次远离妻女,饱尝“离味”,那么是否还有其他因素共同造就他如此凄凉的心绪?如果说第一首诗是从时间上历时着眼,个人前后经历的比较,第二首和第三首则有更强的共时空间感:

  屋小檐深骤不明,板床支凳兀难平。萧然四壁埃尘绣,百遍思君绕室行(其二)。

  苦忆君家好巷坊,无多岁月已沧桑。绿槐恰在朱栏外,应有浓阴覆旧房(其三)。

  钱到昆明后,居所是文化巷11号,与周钰良等人邻近。据费孝通回忆,文化巷的房子“靠近街头”,是“出城门凹口必经之路”,也能听见街上的“嘈杂”声,可见并非偏僻孤冷的宅邸;而据余斌提供的西南联大地图,文化巷南面翠湖,北临环城马路,东西皆是校区,生活也较为便利,为何钱钟书对这样的居住环境颇有微词呢?

  留学期间,钱钟书在英国租赁的寓所,能让他“聊以为家”,并“借取小园充小隐”,周围院落“当门夏木阴阴合,绕屋秋花缓缓开”。杨绛回忆“牛津人情味重”,居所周围的邮差、孩子都对他们很友好,这大概也是钱对于那处居所感情甚佳的原因。此诗的期刊版,有“尚容作主客重来”和“又著庵钟挽梦回”句,足见钱杨二人对该寓所的喜爱和怀念。刚刚归国的钱钟书,在对比中感慨居所狭窄逼仄,室内昏暗,四壁为尘埃所覆,加之对家人的思念之情,因而于室内绕行踯躅,愁绪顿起。“君家好巷坊”与“旧房”句,钱自注是写杨绛家在苏州的老宅。而与杨绛旧宅对比的昆明居所,则似乎有彼佳斯陋的言外之意。第二首绝句呈现了高度封闭的空间中,主体所体会到的孤独和贫匮。而第三首绝句的空间则高度开放,目光移至室外的绿槐和浓阴,记忆中的时间当值夏日,且“朱栏”与“绿槐”相衬色彩鲜明。“好巷坊”与“冷屋”之间,恰恰隐含着潜在的冷热对比,现今之冷暗,与回忆场景之明暖的尖锐对立。这两首对读,既进一步洞明了钱钟书羁旅离索之情,也暴露出他对西南联大生活期待的落空,隐含着冯谖对孟尝君所陈之食无鱼式的牢骚之感。而类似对居所的抱怨情绪却极少见于同期其他联大师生的记述中。

  钱钟书对眼前居所的判断,很大程度上受到以前“家屋记忆”的影响,是“修身”与“治国平天下”理想贯彻中,被遮蔽的“齐家”理想袭来的后果。加斯东·巴什拉曾指出:“所有真实栖居的空间,都含有家这个理念的本质”,因此所有主体曾居住过的“庇护所、收容处,房间”都有着“像释梦学的价值”,当我们“住进新的家屋”时,我们住过的其他地方都会得到理想或非理想性的“复现”,此刻的居所无时无刻不在人们居于其中时“点亮不复记忆与回忆间的综合”,因此“家屋”是“人类思维、记忆与梦想最伟大的整合力量之一”。每个人都存有一间“梦屋(maison onirique)”,它“属于梦的记忆”,却失落在真实而遥远的阴影之中,它极大地影响我们“认识”此刻的“种种事物”及“人物”。钱钟书记忆中多次出现的,与杨绛在牛津的住所,及苏州的老宅,催迫着主体生成“挽梦回”的愿望;这种愿望与“影事上心”的(被动承受的)记忆侵袭是同一意识绵延过程的正反两个侧面:无可挽回的失落的“梦屋”在与身处的“冷屋”的对照中得到了理想化的重塑,因而“往事成尘欲作堆”的记忆膨胀感,实际上以作为“孤寂独处之空间”的“冷屋”为开关。宗教意识上颇多自省意味的“前尘影事”在意识绵延中得到了无休止的整合和增长,家庭经验之梦想的负累直接构成了一系列沉吟隐痛、记忆与现实间徘徊局促的诗句。

  钱钟书的冷屋系列随笔,最初发表于昆明的《今日评论》,第一篇见刊时间是1939年1月15日,随笔当作于昆明冬季。长期负面心绪影响下,室外的天候似乎也不是“积气无情”的。《槐聚》中的《苦雨》诗很值得注意,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催生“冷屋心态”的气候因素,虽未标创作时间,我们却可据“生憎一雨连三日”句推定大致时间,综合《吴宓日记》、《郑天挺日记》、《朱自清日记》关于天气的记录,1939年昆明连续三天以上几无休止,且符合“石破端为天漏想的”大雨有两次,分别为:4月4日至7日,和5月31日至6月10日(这两个时间点,显然还较“冷屋”体验生成的岁末更温暖)。前一场雨突出寒,后一场雨则持续极久。许渊冲曾回忆昆明“四季无冬夏,一雨便成冬”。吴宓同样常在雨后面对寒室“中夜冻醒”,伴随着骤雨的,往往是“大风,寒甚”,继而思虑老父安危“惶扰不宁”,每每惊醒“危坐椅上,静待天明”。这种情绪与钱钟书思念妻女相似(待旦漫漫夜故长)。而孤身在冷屋内避雨,是“徒看助长浇愁种”,却未能以丝毫雨水“补爱流”,使人备受记忆袭来的煎熬。《苦雨》中记录下的经验,后来也衍化为《围城》中的场景。方鸿渐给唐晓芙的信中发过无论昆明还是上海,自己都愿相随的誓言,向唐晓芙求婚前自己“急得眠食都废”,而“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而写众人赴三闾大学过程中也遇到“随生随灭,息息不停”的雨,也写到“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式的雨水,虽然“蚓声蛙鼓听相酬”,但旅人难免“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又如,形容方鸿渐与柔嘉“吵架像夏天的暴风雨,吵的时候很利害,却过得很快”,恰与“生憎一雨连三日”的负面体验相关。

  此外,我们还应考虑到,造成钱钟书对西南联大生活负面印象的因素很多,刚刚回国的钱钟书“在书本以外的日常生活领域”无措手足,甚至常闹出“异乎常情”的笑话。钱常自叹“拙手笨脚”,杨绛回忆中钱钟书25岁时仍“不会打蝴蝶结”,而直到1972年的一个早晨,杨绛还对钱钟书如何点燃炉火感到“诧异”,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划火柴”。划火柴这一基本的生活技能都是钱在花甲之年才学会的。西南联大的文化巷11号之所以冷,恐怕不无钱钟书自身的原因,其中隐含着其整理个人生活空间过程中,所遇到的多种烦恼。

  我们看到,钱诗中“聊以为家”的伦敦寓所,以及杨家的“好巷坊”都有完整的内外景物,且多温暖、惬意的修辞表达,更多夏木秋花等周围自然环境描写。而在“冷屋”中,钱甚至连窗户都不愿推开(“摊饭萧然昼掩扉”),也无心观赏景物(“任教庭院减芳菲”)。这就存在一个矛盾,既然钱抱怨“屋小檐深昼不明”,又为何还要紧闭窗扉不让日光照进呢?联大的文化巷11号“冷屋”更像是钱钟书自造的象牙塔,只书写室内的逼仄、阴暗、冷寂和幽闭,或许隐含着,作者社交上,不可名状的挫败感及与他人的疏离感。

 不辞触热为君还:人际交往及文学理念上的冷热隐喻

  杨绛曾解释过钱钟书为何1939年夏还沪,便不再返回西南联大一事。称钱钟书并不情愿离开联大:收到父亲钱基博来信后,他“满面愁容”,对于到蓝田担任英文系主任一事“并不答应”,但是最终因“妈妈、叔父、弟弟妹妹”等“都主张他去”,且便于“侍奉父亲”,最终勉强同意。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钱钟书与西南联大诸同事的交往中,究竟是否有过不快之感?

  王水照曾指出:钱钟书或有一种“特殊的孤独感”,极少人“能与他处于同一水平”,可以“酣谈”,很多场合的交流是钱先生与对方的“单向的施受”。钱钟书的个人光芒过于外露、耀眼,在人际交往中,这样的特性兼具福祸。作为老师的吴宓也对钱的才学评价甚高,指陈钱“大器能成由早慧”,赞赏之情溢于言表(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据许渊冲回忆,钱钟书的课,给他的总体印象是有着“独立不羁的英姿”,且讲课妙语不断,这是其他教授所不能比的。钱的不羁姿态和过于外露的才气,却也曾引起作为师辈的叶公超的“挖苦”,说钱应直接留学,而“不该来清华”。跟冯友兰一样,叶公超对钱钟书也曾多有提携之心,曾写信谈及“联大保留一个教授的位置是准备给钱钟书的”,而钱闻后的反应未免太冷:“莫非要我每日三餐都要祈祷感谢叶公超吗?”此中恩怨的缘由我们不得而知,但可确定的是,钱钟书在联大期间与许多同事、师辈相处得并不愉快,且对他们的态度多倨傲而冷峻。此外,叶公超、陈福田、谢文通都是广东人,又多是留美背景,钱钟书是晚辈,且自清华就学时期就有着“任意臧否人物的狂态”,又属留英背景,不能为前派见容也是常事。据杨绛回忆,钱钟书觉得“陈福田是华侨,对祖国文化欠根底”,而当钱在清华上学时,陈“不过”是外语系的普通教师,“远不是”什么“主任”,语调中颇有讥讽意,甚至“不称先生”,亦不呼名,只称“F.T.”,两人也“从无交往”。杨绛这段话深有为夫鸣不平的意思,所谓“从无交往”大抵是气话。因为钱钟书既然认为陈福田不配做自己的老师,而陈福田也是1940年关于重新聘用钱钟书表决中“明示反对”的“忌之者”,说明陈钱之间必然发生过不愉快的经历,而杨绛试图淡化钱钟书得罪过陈福田的事实,在很大程度上又反证了两人恩怨之深。

  谢泳指出:宗璞在《野葫芦引》中所塑造的青年教师“尤甲仁、姚秋尔夫妇”就是“影射钱钟书、杨绛”:(夫妇俩)只觉“自己异常聪明”,言语无忌“刻薄冷漠”,毫不考虑“对别人的伤害”。这种言语无忌,举吴宓日记中所记一事也可佐证。吴宓因1939年日军的轰炸,心系留在西安的父亲,时常夜不能寐(求卜决疑来恶谶,积思成梦有哀辞)。吴宓自称“已断尘缘”,而仅与斯世联“二三微丝”,最主要者就是父亲,因而时常“惶扰不宁”。而在1939年7月1日的日记中,吴宓本来“拟赴钱钟书招宴”,却因“疟疾大作”而难以成行。次日,吴宓仍感“倦甚,亦未早餐”,因与张敬、徐芳“勉强步入城中”,先访钱钟书,“乃对钟书略述心”,所陈述的是“宓之冤苦”。随后补记“不意明晚滕君宴席中,钟书竟以此对众述说,以为谈柄!”由于吴宓身体原因,7月3日晚,滕固的宴会,他并未出席,他又是如何知道钱钟书在席间将自己内心私密的苦楚作为谈资的呢?只能说明有人事后特地将此事告知了吴宓,吴宓心中不悦,但并未责怪钱钟书(钱离联大后,吴宓还特意读过钱的课程讲义,感觉“甚佩”)。可见钱钟书确实存在出语无忌的情况,也曾于西南联大生活中见罪于他人。

  这种人际交往上的纠葛,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于诗中,未收入《槐聚诗存》,但标明昆明作的《春怀》诗中有“且任积毁销吾骨”语,因而想着“抱芳同尽”,安于“眠”和“食”中静送光阴(“瞢腾眠食送光阴”)。此诗不妨与收入《槐聚》中的《午睡》、《寓夜》对读,抒情主体深夜“袷衣负手独巡廊”,难以安眠地“待旦漫漫夜故长”,而在白日“身如槁木朽还非”,虽均写春日,却掩扉避日,不复入滇时对“春晖”的炽热追求。钱钟书怀念旧游,感慨“积毁销骨”,实际上反映了其在联大时期与同事交往的不如意,很大程度上是因其性格独兀,与陈福田、叶公超等人的摩擦造成的,而将老师吴宓的幽囚悲戚之事在宴会上公开,则显得其性情过于直率,社会阅历不足。

  然而孤独感煎熬的同时,抒情主体也享受着孤独。钱钟书平生“最厌恶那些在官场加名利场里混来混去的知识分子,骂他们是市侩和风派”。这时,“冷”反而成为了钱对抗积毁性的、集体化话语侵蚀的姿态 :“且任积毁”而不愿与热闹合流,对一切“自欺欺人的生活态度”和“虚荣心”的追求,均“看不上眼”的冷淡态度,总是“躲开”或“旁若无人地径自走去”。这种姿态颇有以赛亚·柏林所谓之“消极自由(negative liberty)”的性质。钱亦对抗战时期,以“居马上”夺舍文学本位的观点颇为反感,并戏谑性地把文坛分为“文人”与“用人”两种阵营,在“用人”看来,“文学必须销毁,而文人却不妨奖励”。可以见出,钱对于文艺本位在抗战语境的集体性裹挟中消失,保持深深警惕。冷屋之冷,也是“文人”比旁人更“轻贱”自身,所体会到的冷,是一种面向客体的自嘲性修辞。钱钟书自忖对“欠缺美感”的“价值盲”的攻击是“高射炮打蚊子”,但“小题目,若不大做”,也便不会有人理会,其对所谓“小店开张,也要请当地长官参加典礼”的比喻便是影射“价值盲”与“权势者”的结盟。钱钟书将西南联大看作一间热闹的“小店”,而自己的冷屋却不想变作人来人往的热锅。其中包含了对权力的蔑视,对“高调启蒙”的怀疑,对文学仅保留宣传意义的警惕。因此“襟抱凄寒不可温”也有不与“虚荣者”共处的意味,避免了向国民党权势者谄媚式的文学政治化倾向,钱与担任系领导的叶公超、陈福田等人的矛盾在这个层面上,则反映了为人姿态和对文学定位的不同。

  钱钟书在1939年暑假返沪后的五言古风《杂书》中有句“勿喜暑全收,反忧假过半”,其所忧虑的是假期结束后回到西南联大。这也证明了联大生活和交际,对他来说并不愉快。虽“所愿闭门居,无事饱吃饭”,确是心情愉快的;与女儿玩耍间“自笑一世豪,狎为稚子玩”,显然与“冷屋”生活中苦吟的“瞢腾眠食送光阴”的情绪完全不同。钱钟书自称“性本爱朋侣”,但却“畏热罕诣人”,因而个人处世上甘愿避热就冷,以“褦襶堪为热客讥”、“褦襶程所嘲”等语,比喻穿着臃肿却可“触热”到人家拜访,言外之意是,自己并非真的“畏热”,而是唯有真正的“好我二三子”,方能“相望得相亲”,诗中还提到了徐燕谋、冒效鲁等与之唱和甚多的友人,却没有联大的同事。这也可看出钱秉性高傲,能让其“触热”者寥寥。所以钱才说,恋爱可能是“人生的必需”,而“友谊只能算是一种奢侈”,虽然钱钟书自言上大学时有过“五位最敬爱的老师”皆“哲人”而能与他“更做朋友”(因钱钟书与吴宓在联大时期还常见面,且可互诉心事,吴宓当在五人中),但其中是否包括陈福田、叶公超,可能还要打个问号。《围城》中曾写到,方鸿渐自觉新学期自己对授课,开始“渐渐得法”。“学生对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跟学生“偶来聊天,给他许多启示”。“他只是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因而“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这些学生“眼光准确得可怕”。“他们的赞美,未必尽然”,“但是他们的毁骂,那简直至公至确”。钱钟书不怕那些同事“老一辈”的毁骂,却深深认同学生对老师的毁誉的公正性。这样认识的形成,或许与许渊冲、周基堃在钱钟书课上,表现出的对钱的坦诚和理解有关,钱的联大经验中除了“老一辈”的“毁”,其实也有青年一代的“誉”。《围城》中李梅亭、曹元朗、韩学愈等便是熙来利往的“热客”,整部小说高频出现着“冷笑”,这既包含人物间彼此嘲讽的态度,也包含着钱对以往经历中所认识到的“虚荣”人生毫不留情的揭露。方鸿渐给唐晓芙的信中说“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事,假如你进上海的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这是方鸿渐为后者“触热”,可与钱钟书1939年暑假返沪的心情联系起来理解。可以说,个人体验上的冷,在后来钱钟书的小说创作中,已经衍化为一组承担着特定反讽功能的审美范畴。

  据《吴宓日记》,1939年上半学期的课程是在6月30日结束的,而滕固的宴会是在7月2日,因此可以推定钱钟书的《滕若渠饯别有诗赋答》一诗当作于宴后,7月初的几日间,旋即趁暑假返沪,《槐聚》中,离开昆明前最后一首诗《发昆明电报绛》当与滕固的唱和诗创作时间相近。刚入滇时,钱豪情满怀地以柳宗元自勉,而离开时只剩下“谁使吾山之囚吾兮”的悲戚,虽反其意以勉滕固,“莫摹子厚囚山赋,诸峰易挫割愁铓”,却暴露了初入滇时,“能与宗元夺柳州”的自我形象期待的幻灭。

  当久囚冷屋的钱钟书行将离开,是以“不辞触热为君还”的姿态,一语双关地混淆了个人情感与天气情况,是为重要的人,走出情感上的冷峻,并且“毅然独客归初伏”,仍然保持着独立狷介的秉性,既未写到友人相送,也无人结伴同行,1939年的初伏日为7月22日,钱钟书此时归家,诗中那种无所顾忌的愉快心情跃然纸上。据许渊冲日记载,7月24日,钱钟书班上的英文学年考试成绩公布。钱诗中的“欲去宁无三宿恋”当是完成期末最后的评卷工作,而钱那种一刻也不想停留,只想尽快返沪的心情也很值得玩味,其此刻所做的“江南梦”已经不是家国意义上“无堪画的江南”,而是与身处西南联大“蛮村古驿间”对比意义上,单纯的个人价值上“梦屋”的复归。这首家书性质的诗作,透露出钱钟书对云南“蛮村古驿”不快记忆的总体描摹,直抒胸臆地欢欣于归乡,而对杨绛的触动似乎更大:《我们仨》中,晚年杨绛将死亡比作“古驿道”,而自己相继在古驿道上送别了丈夫和女儿,像是一片回不到江南梦中的“黄叶”——30年代末的钱钟书曾写下的“诗人身世秋来叶”、“江南黄叶已无村”音犹在耳——自己与钱钟书最后的住所“三里河的家”终于“不复是家”,而是古驿道上再次长别的“客栈”,这无疑是巴什拉所谓之“梦屋”和“家屋”相继失落的象征。

  范旭仑曾指出,钱钟书完全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现代隐士”,而是“热情洋溢、爱憎分明,对生活怀有强烈激情”的人,在澄澹与谨严的表象下,“狷急”与“豪迈”时现,更易因别有所激,而发“忧世伤生”之思。钱钟书冷的外表下隐藏着热的心,热是常态,冷是插曲,当面对外界熙攘恶浊之热的侵蚀,则愿意抱定“凄寒”。从归国途中,到任教西南联大,再到去职,短短一年间,钱钟书的心理状态经历了剧烈起伏,其轨迹或可归纳为“由热到冷再到热”。

  钱钟书因回国途中感于山河破碎、国经乱离,而作“可畏从来知夏日”之隐喻时局的比喻,因感时忧国情绪而以桂馥、桑悦等多位仕宦西南惠泽一方的前贤自比,表达了归国之初,热切、激昂的政治理想和“修身”与“治国平天下”齐备之传统话语追求。而在西南联大生活的半年多时间中,钱诗情感迅速由热转冷,由多集体性的“陆沉之忧”转为高度个人化的负面情绪书写。钱钟书心灵深处失落的“梦屋”在与当下“冷屋”的审美对照中,得到了理想化的塑造,因而“往事成尘欲作堆”的记忆膨胀感是其这一时期集中书写“室内”之“寒意”的直接原因。而在人格气禀上,“冷屋”也隐喻着人际交往和文学立场层面,钱“襟怀凄寒不可温”的“消极自由”心态,将西南联大比喻为众人熙来利往的“小店”,而忧心与“虚荣者”合流,忧心落入“高调启蒙”意味的,谄媚式的文学政治化倾向的陷阱,也以“抱冷而不触热”作为一种人际交往准则。

  这一年多的由热到冷再到热的经验,在钱钟书后来的写作中复现,衍化为一组承担着特定反讽功能的审美范畴。钱钟书的西南联大经历尽管看似一次失败的“自我技术”,意义上的实践,但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也给予其更多样化的、独立的审视世相人寰的姿态,终是出离于群体,身处冷屋,抱定凄寒,以冷眼面对熙攘人流。

  “冷屋”这一空间意象,何尝不是个人为抵御“热流”而早已建成的围城?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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