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诗话

秦晓宇

野马


    我写过一则《翻译之误》的诗话——
    “马骅曾谈起《米拉日巴道歌集》的一个汉译错误,‘我虽凝身不动,却心猿意马’(大意)。他觉得如此翻译,几近诋毁。米拉日巴是噶举派二祖,一个卓越的苦行者,这个翻译却给出一副毫无定力修持的形象,马骅觉得应该翻译成:‘我虽凝身不动,却心如野马’”。
    对此唯阿反驳说:
    “马骅认为几近诋毁,可能是不了解佛教中‘心猿意马’一词的具体含义。佛教是一种诗意哲学,多用意象,强调审美直觉。在佛经描述的六十种心相中,最后一种为猿猴心,‘心如猿猴,游五欲树’,谓此心如猿猴,攀援外境;心的‘意’,流注不息,一味追逐外境,犹如奔驰之马,故称‘意马’。‘心猿意马’是成道的大障碍,因此必制伏之而后可。与此同类的意象还有狂象(醉象、恶象)、六贼、牛等,都用来比喻为害极大的妄心。”又说:
    “按我的理解,马骅生活在高原,因此才更倾向于‘野马’这样的雄奇的意象。这是心造境,也是方便法门。假如他像古印度人一样经常能见到大象,他也会倾向于‘狂象’、‘恶象’这些相类的雄奇之意象。”(《心猿和野马》)
    唯阿的反驳颇不能令人信服,“心如野马”恰是标准的佛教用语。东汉支谶译《屯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其心知若幻如梦,如野马,如山中响,如水中影已,坚固无所希望,是则为宝。”西晋聂承远译《超日明三昧经》:“观一切法如化,如幻梦、野马、影响,悉无所有。”竺法护译《度世品经》:“……犹如幻梦、影响、芭蕉、电现、野马、水中之月”,等等。
    如果马骅读过这些典籍,那么他用汉地佛教术语来翻译藏传佛教经典,可谓适当。如果没读过,那这简直是神来的译笔。


我思想……


    跟小滨吃饭,我谈到我正在编一部《新诗绝句》,所选都是四到八行的短诗。我说,在这个选本里我选了戴望舒三首,其中《萧红墓口占》臧棣非常推崇,曾为它写过一篇《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而我更欣赏戴另外一首四行短诗《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

    第一句首先让人想到庄生化蝶的典故,也戏仿了笛卡尔 “我思故我在”的命题。用蝴蝶来比喻一个思想着的诗人也很妙,正所谓浮想联翩。在这首短诗里,不是蝶寻花、蝶恋花,而是相反,“万年后小花的轻呼”,穿过一种类似禅宗的非想非非想的混沌状态,来激荡我美妙联想之蝶翼……
    小滨说,“斑斓的彩翼”,是不是累赘了?


马骅


    还有一个名叫马骅的诗人。笔名莫洛、林渡、林默等。浙江温州人。生于1916年,1938年组织海燕诗歌社,主编《暴风雨诗刊》。我在百度搜索莫洛时发现,连马骅复旦大学的同窗都把两人搞混了,在马骅遇难后写下:“我还记得他的笔名好象是莫洛……”
    一个马骅在梅里雪山脚下的明永村担任义务教师,另一个曾执教于西子湖畔的杭州大学;一个英年早逝,另一个年过九十,仍精神矍铄,八十岁时还出版了一本诗集,书名非常延年益寿,叫《生命的歌没有年纪》。



    康赫为一本杂志策划一个与同性恋和双性恋有关的选题时,试图造一个字:忚,指称中性或性别意识不确定的第三人称。后来发现汉语有这个字。音liě,乃不情愿之意。


彩笔


    蒋浩经常梦见写诗,有一次梦里读到三首诗,觉得很好,醒来后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十分懊丧。他还写过一首《绝句》, 完全是梦里写的,醒后记录下来,一字未改:

    偶然春石筑在河洲之黄、青、苏处。
    打水漂过海峡:有一人,没一人,湿手不打紧。

    开始他觉得“苏”有点不妥,那本应是一种颜色才妥当。他查古汉语词典,才发现“苏”还真是一种颜色。


山景


    马骅《雪山短歌》中第十三首《雪山上的花开了》,很可能受到六世达赖仓央嘉错的一首小诗的影响。马骅的《雪山上的花开了》如下:

    山上的草绿了,山下的桃花粉了;
    山上的桃花粉了,山下的野兰花紫了;
    山上的野兰花紫了,山下的杜鹃黄了;
    山上的杜鹃黄了,山下的玫瑰红了。
    偷睡的年轻汉子在青稞田边醒来,雪山上的花已经开了。

    而仓央嘉错那首小诗是这样写的: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
    飞向门隅多好


《啊,太阳》


    《啊,太阳》是多多1972年所写的一首短诗,它是两年后一首篇幅较长的《日瓦格医生》的雏形,虽然两首诗的重合度很小,但有了更为出色的《日瓦格医生》,《啊,太阳》便彻底在他的诗集里落山了。《啊,太阳》开头部分的“旧日的父亲/在衰老地伟大地复活/在冰流滚动的河岸/谦卑地升起尊严的烟”,经过一番修改,成为《日瓦格医生》的结尾:

    一缕柔和的尊严的烟
    开始缓缓上升,那是他们的父亲
    又在遥遥地谦卑地祈祷
    那是他们的祖国
    又在衰老地伟大地复活


……、——


    多多大概是最爱使用这两种标点的诗人,尤其在诗的末尾。我统计了一下,在《多多诗选》(花城出版社出版,2005年1月第一次印刷)里,共135首诗,其中70首在诗的末尾使用了“……”或“——”。在所谓国家标准的《标点符号用法》中,最接近多多诗歌用心的解释是——为了表示语意难尽或声音的延续。除此之外我想还有一个原因让他频频如此,那就是他不愿结束一首诗。他似乎认为一首诗并没有随着全诗的最后一个字而停止,在写下(或读到)最后这个字时,诗意延伸下去的力量,依然强烈,用他的《秋》里的话说:

    像是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进行……


默默地


    雷武铃在《萧开愚诗歌:才华、观念及语言》一文中,高度评价了萧开愚对现代汉语表现力的开掘。他以《熟读杰克•伦敦小说的船长的故事》最后那句“我噙着泪花,默默地”为例,来说明萧开愚使汉语的表现力在语序的细微变化中“尽情绽放”。雷武铃认为同正常语序的“我默默地噙着泪花”相比,之所以‘默默地’结束一首诗效果更好,是因为它“使这种用于修饰的状态得到绵延”。
    其实,这不过是典型的“状语后置”。自白话文运动起,现代汉语便开始借鉴西语的表达方式。文言文中的状语后置,还只是一种语言习惯,它的运用受语言生成的有关条件制约。只要条件具备,自然就后置了,不必考虑表情达意的需要。而现代汉语受英语影响,有时会将状语后置,这是一种出于表达需要的修辞方式,主要为了突出强调后置的部分。
    仅就“我噙着泪花,默默地”而言,开愚也不算首创。早在1977年舒婷就在《四月的黄昏》的末尾写道:
   
    ……让泪水
    流啊,流啊,默默地


《山坡》


    萧开愚早期这首诗在一派田园诗的氛围当中,不动声色地展开了关于死亡和遗忘的主题。需要说明的是,《动物园的狂喜》一书中的《山坡》,与《萧开愚的诗》中的《山坡》略有不同,复数第一人称“我们”在后来的修订中变成了“我”。最初我认为这个修订可以商榷,“我们”比“我”更加突出死亡无一例外的普遍性。后来我多少察觉出诗人这样改动的意图:诗中,一个死去的女人被鸟儿吵醒,离开了作为坟地的山坡,回到“被遗忘占领的空间”——家;而“我”代替她死去,钻进地下,代替她感受尸骨被“野花的根”的侵扰。这种“李代桃僵,羊易牛死”(见《二刻拍案惊奇》)是萧开愚惯常的手法,他去德国之后曾写过一首短诗《每天下午五点种的墓园》,其中也有这种生与死的置换与交流:

    或者你白我一眼,因为死者并不可笑,
    或者你单独坐在我现在坐着的长椅上,
    而我在你对面,就在你的对面,躺着。

    除了死亡,《山坡》对遗忘的抒写也很精彩:

    修辞学换掉了几批嘴巴的客厅,
    饥饿术换掉了几道菜谱的厨房,
    道德课换掉了几打内裤的卧室

    只有一点,用“几道”修饰“菜谱”有些别扭。


题材


    张枣说,有个穿着灯心绒的女孩让柏桦念念不忘,柏也总跟他念叨,于是张枣就写了一首《灯心绒幸福的舞蹈》,柏桦笑骂他偷窃了他的题材。而张枣爱讲古,当柏桦将一首《在清朝》拿给他看时,张枣说,咱们扯平了。


张枣


    “张枣”极像笔名,然而确是他的本名。当时,他那“还年轻,很理想,也蛮左的,却戴着右派的帽子”的父亲认为,苹果最红的时候也是腐烂的开始,而枣不同,枣是越红越甜,像真正的革命者。于是便给他起名张枣。张枣有首《父亲》,写的是他的父亲如何成为父亲的经历,诗中,父亲“逃回老家。他祖母给他炖了一锅/猪肚萝卜汤,里面还漂着几粒红枣儿”。这“漂着”的“枣儿”已预示了它的诞生。


新诗的古风

 
   废名在评价沈尹默的《月》(“明白干净的月光,我不曾招呼他,他却有时来照看我;我不曾拒绝他,他却慢慢地离开了我。我和他有什么情分?”)时,用了“质直可爱,饶有风度”八个字。他说:“比起旧诗来,这首诗好像是小学一年级学生,然而,其高处……便在这个新诗有朝气,因此这便是新诗的古风了。”
    我大约知道这新诗的古风指的是什么,那必然是新诗不同于古诗的另一种风度与活力,也是现今大多诗歌所欠缺的“质直可爱”。 


歇后语


    这是一种谜语效果的语言现象。基于“去陈言”的古训,诗人很少在诗中使用现成的歇后语。不过蒋浩却按照它的生成方式,发明了一种歇后语式的诗歌语言,如:

    耳环滴乳汁,是偷听的甜蜜。(《传说》)
    但他仍用屁眼看人,视万物如粪土。(《传说》)


化用

 
    战抖的手和沙哑而战抖的喉音,
    如飞翔的梭在无数平行的线间,
    穿出又穿入那才子佳人的遭遇,
    使我们辨不出故事和她的分野。

    吴兴华《听梅花调•宝玉探病》中这几句,不禁让人想到叶芝《在学童中间》里的名句:

    踏着节拍的身体,发光的眼神,
    我们怎能区分舞蹈和跳舞人?


《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的这首《一代人》虽只有短短两句,却是他影响最大的作品,1980年在《星星》第3期发表后震动了整个诗坛,为他赢得了广泛的声誉。而我认为这似乎是一首模仿之作,是对徐志摩的《为要寻一颗明星》的模仿。《为要寻一颗明星》里有这样的诗句: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因地制宜


    张枣在史蒂文斯诗文集《最高虚构笔记》(华东师大出版社2009年3月第1版)的序言中写道:“他使我们相信,诗歌就是一种因地制宜,是对深陷于现实中的个人内心的安慰。”这一总体性看法,似乎与一首具体的诗有关。
   史蒂文斯在《宁静平凡的一生》(张枣译)中写道:

    不,他就在这,就在此时此刻,
    因地制宜。就在他家的他的房里,
    坐在他的椅子上,思绪琢磨着最高的宁静。

    最老最暖的心,任凭
    寒夜骑士挥洒的意念切割——


误读


    史蒂文斯的《阿尔佛莱德•厄乌瓜伊夫人》(张枣译)的最后两段,被我误读成对海子最深刻的理解和纪念:

    ……是不是一个专注于太阳的骑手,
    一个青年,一个头发散发磷光的情人
    穿着寒酸,因澎湃的活力而畅快,
    迷恋烈士的遗骨,从真实之境
    奔驰而下,而且如此强霸?
 
    山村在睡熟,当这强霸者奔驰而下,
    时间鞭醒了村里的座钟,使梦喧哗,
    使剧烈的锣声充满棱角和边锋。
    而这骑手,穿着寒酸,也无头衔,
    厌恶着钟声和夜半的踪迹,奔驰于
    嶙峋的巉岩间,绝尘而去,
    强霸的,可能的夺魁者,因为从
    他的内心,从烈士的遗骨,他创造了
    那最终的优雅,那想象的王国。


戏仿


    在著名的仿作《勒莫瓦纳事件》中,普鲁斯特天才地模仿了圣•西蒙、勒南、巴尔扎克、福楼拜、龚古尔、圣佩韦、亨利•德•雷涅、米歇雷、艾米尔•法盖等人的风格,这些仿作都以一个工程师制造假钻石的社会新闻为蓝本。普鲁斯特通过突出各位作家最为独特的笔调、套式、句型,从而再现了他们的风格。普鲁斯特这样解释戏仿的意义:“与其不露声色地模仿米歇雷和龚古尔(这里还可以加上我们时代最受欢迎的任何名字),然后签上自己的大名,还不如索性堂而皇之地仿作……”
    而杨小滨的《不同的鸟和诗:拟作十首》是以鸟为题材,戏仿了孟浪、欧阳江河、北岛、杨炼、萧开愚等十位诗人的风格。我想说,小滨这组诗,也是对《勒莫瓦纳事件》的戏仿。


诗性的栖居


    我写过一则《诗意地栖居》的诗话:

    这大概是商业领域挪用最广的一句诗了,房地产、环保、度假型酒店甚至网站,都纷纷打出诗意栖居的招牌,说穿了就是轻松惬意环境幽雅小资兮兮地闲呆着。房产商进一步诱人地告诉你,什么叫诗意地栖居?就是“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语)。而诗人反倒得“诗意地栖居在一家诊所”(何拜伦《官能症》)。
    那就把这句话送给商业界吧。我不懂德语,但我觉得,更符合荷尔德林原诗的翻译应该是:诗性地栖居。
    诗不是潇洒自在,而是与未知世界沟通的能力。荷尔德林也始终认为,诗是人之存在(人性)的本质,也是后者的导师;人性通过诗性走向神性。其实,作为这句话的主人,荷尔德林本人最能说明,人是诗性而非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之上。

    这则诗话写于2004年,收录于2005年出版的《七零诗话》。而在海德格尔的《思的经验(1910—1976)》(陈春文译,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第1版)第190页,荷尔德林的诗被翻译成:“栖居在此一大地上的人,充满劳绩,然而却诗性地栖居”。陈春文在译注里解释道:

    荷尔德林的这句诗在汉语思想界已广为人知,随处出现的“诗意的栖居”已近于混乱。这句诗汉语通常译为: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虽然此一汉译已广为流传,但是这里似有必要说上几句。荷尔德林的原诗为:“Voll Verdienst, doch 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auf dieser Erde”,这句诗的意思是:在此一大地上的人,充满劳绩地栖居,然而也诗性地栖居。劳绩不是人的劳绩,是人栖居的劳绩,是在此一特定的大地上(所谓的“地球”,在海氏看来,恰是对大地褫夺的结果)特定之栖居的特定之劳绩,是大地让安于大地之人栖居。整句诗不是人在先,而是大地让栖居、让劳绩、让诗性在先,并因此一让予人才成其为人,这是海德格尔看重荷尔德林这句诗的真谛所在。并非人劳累之余、累计文明成果的同时还追求诗意,对诗的这种理解源于近代性的一种偏见,恰恰遮蔽了荷尔德林这句诗的诗性。另外,“诗意”之诗(泛文学的滥情,歌功颂德之类)与“诗性”之诗(语言在言说中筑思想栖居之家)不可等量齐观,“诗性”之诗具有诗思在的同源关系,而“诗意”之诗往往是人本主义文学在心理学上的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