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道鳟燕

臧棣

◎在我们的新诗中,很少有诗人写出了对事物和生存本身的同情。卞之琳写出了某种意义上对事物的同情,但是在风格上多少显得柔弱。海子写出了对事物的同情,但采用的却是一种绝望的方式。顾城的诗中有对事物的同情,但这种同情与其说出于一种诗的天性,不如说出于一种审美的孩子气。


◎对事物至深的同情,是诗签过的一个神秘的契约。


◎诗的同情令诗的反讽感到了真正的界限。


◎在有的诗人那里,诗的反讽会包含一点诗的同情;而在有的诗人那里,诗的同情会包含一定的诗的反讽。这是两种不同类型的诗歌路径。


◎诗的反讽,相对来说,是一种比较容易把握的东西。但诗的同情,则是一种更伟大的技艺。是的,我宁愿说,诗的同情是一种诗的技艺。


◎人们以为诗的同情不可能是一种技艺。其实,诗的同情恰恰是一种最伟大的技艺。


◎在良知的意义上,你固然也能理解诗的同情。但是,诗的同情是比良知走的更远的、也包含了更多的道德自省的赏心悦目。谢灵运曾说:“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


◎在癫狂的边缘,有语言的激情。在疯狂的边缘,则有诗的激情。在深渊的边缘,则有风格的激情。


◎诗的激情只是夜晚的激情的另一种版本。


◎那些在诗的激情和语言的激情之间做出了某种选择的诗人是幸福的。


◎令人吃惊的是,在诗歌中,平衡本身可以是一种特殊的激情。人们以为激情和平衡是两种相互对立的品质,是偏狭的表现。


◎最美的平衡也最短暂。这样的例子在诗中比在自然中更常见。


◎最完美的平衡令激情激动不已。


◎有些诗人做的工作,其实不是在破坏诗的秩序,而只是在打破诗的平衡。


◎诗的平衡只存在于诗的写作的过程之中。我们读诗时感到的平衡,不过是这种平衡在文体上的幻觉。这是一种美妙的幻觉,像就雨后的草木带给我们的新鲜的幻觉一样。


◎人们喜欢用做诗和写诗来区分诗人,甚至是区分诗的好坏。


◎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振振有辞地说:你的诗是做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这毛病大概是从郭沫若开始养成的。其实,在做诗和写诗之间,除了风格的差异外,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种差别。


◎诗是做出来的,就像爱也是做出来的。即使是外星人,你也很难把做爱说成是写爱。很多时候,做诗就是做爱。不懂做诗的人,那些以为诗是写出来的人,多半也不懂什么是湿。


◎其实,秘密就在于你的天赋里有多少愉快的东西。


◎诗是一种深奥的积极。


◎诗,是那最深的眼泪。


◎诗比深远还要深。


◎几乎所有深刻的诗都有非常浅薄的那一面。


◎不过深刻这一关,对一个诗人的成长来说,没什么。但是过不了浅这一关,对诗人的成型来说,影响却是致命的。


◎诗人对诗的反思,和诗歌史对诗的反思,在出发点和使用的标准上,是不一样的。但在我们的文学语境里,人们却总是倾向于将这两者混为一谈。更糟糕的是,人们喜欢用诗歌史对诗的反思来剥夺诗人对诗的反思。


◎我们的诗歌史还没有学会尊重诗人的命运。究其本质,这其实也是一种没有学会尊重诗的表现。思想宝贝们的诗歌史尤其显得麻木不仁。


◎迄今为止,叶芝对现代诗作下的定义仍然是最好的:诗是和自我争辩。


◎在有些诗人那里,这既是一种复杂的争辩,同时也是一种温柔的争辩。争辩的复杂性针对的是生存的背景,而争辩的温柔的那一面则在于风格的自觉。


我们感到震惊的是,最有天赋的古代诗人却很少和自我争辩。比如,李白的诗就很少触及自我争辩。但这并不说,叶芝的体会就不适合古典诗人。李商隐的诗仍然是一种典型的自我争辩。杜甫的后期的诗尤其充满了自我争辩。至少,我愿意从这个角度去重读杜甫。


◎如果有人真的想问为什么李白的诗绝少自我争辩,那么他不妨去想想文学史为什么会将李白看成是诗仙。神仙是不会和自我争辩的。但这很可能也只是表面现象。


◎人们总想诗歌史为诗人服务,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诗歌史只为诗的神圣服务。虽然从现实的处境看,诗人们觉得诗歌史有时没能充分体会他们的工作,但从诗的长远的角度看,这种委屈——即诗人在诗歌史的语境中所感到的委屈,会对诗人的成长有莫大的帮助。


◎存在着两种类型的诗歌史,一种以诗人的工作为目标,一种以诗的审美价值为目标。人们有时会盼望存在着一种能将这两种类型融合起来的诗歌史模式。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如果真的有能融会这两种类型的新的诗歌史出现,那么,读起来也许会很好玩,但这种诗歌史只会是一种诗的风俗史。


◎没有新诗的革命,也就没有新诗的传统。但诡异的是,人们常常误以为新诗传统是建立在新诗的革命的基础上的。这是对诗和传统的之间的关联的最深的误读。


◎在诗中,任何革命只是在激活一种诗的传统。对有些人来说,这被激活的传统是旧的。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这被激活的传统是一种新的传统。


◎也不妨这样理解,新诗之所以发生,在于它意识到了一种需要激活的新的传统。


◎在有些人那里,只有诗的直觉。在另一些人那里,只有诗的领悟。而在此两种情形之外,对有些诗人那里,只有诗的可能性。


◎称呼的不同,一方面在于观念的不同,另一方面也在于角度的不同。


◎在触及诗和直觉的关系的时候,如果可能,我宁愿使用角度,也不愿动用观念。


◎在有的诗歌传统中,只有诗意。在有的诗歌传统中,只有诗道。而在我们的传统中,诗道和诗意都有自己的领地。如果再细分的话,诗道也许更像是一个领域。而诗意更像是一种空间。


◎诗道和诗意,是诗的硬币的正面和反面。


◎你不可能发明诗道。但有时候,你确实可以发明诗意。


◎诗是一种神秘的视野。并且,这种视野是诗的最平凡的一种功用。


◎诗的真理,其实不在于它有多么微妙,而在于它非常脆弱。


人们有时想克服这样的脆弱。但这样做的结果,诗的真理就会蜕变成一种诗的原理。


◎脆弱之于诗,正如脆弱之于花。假如没有这脆弱的一面,诗就不会触及这么多生命中的秘密。


◎人们曾经为我们的传统中只有抒情诗而自卑。似乎在抒情诗和史诗之间只有唯一的选择。这是用西方的标准看待我们的传统之后达到的一种标准的自卑。与其说这是一种美学上的自卑,不如说是一种文学政治的自卑。


◎这种文学史的自卑曾想用长诗来克服它的美学的自卑。但吊诡的是,这恰恰是一种用克服自卑无法克服的自卑。这种自卑并不愚蠢,它只是一种迷失。或者说,它是一种烂漫的幼稚。


◎仅就长短而论,短诗比长诗要长得多。不是标准变了,而是角度更新颖了。


◎用写长诗的能力来写短诗,是一种绝对的抱负。


◎用写长诗的体力来写短诗,是一种神秘而有趣的偏爱。


◎一首长诗建构起来的文学史秩序固然可敬,但五十首短诗开辟的文学史秩序可能更胜一筹。从德鲁兹的角度看,一首长诗容不得自身有任何褶皱,也总要弥合自身的缝隙。但一首短诗延伸到另一首短诗时,在此过程中出现的文学史褶皱和美学缝隙,却为诗的创造力提供了充足的机遇。


◎诗的机遇就是诗的自我解放。用对话的方式说,就是我不能解放你,但你也可以自己解放另一个你。


◎诗的现代性的秘密就在于它的实验性。容易引起误解的是,人们以为这是新诗自身的实验性,其实,更多的时候,新诗的实验性不过是文化的现代性的一种综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