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首诗再睡觉”

亢霖、范致行

  你往黑夜里藏进了什么……


  ──“读首诗再睡觉”短暂而丰富的历程


  亢霖


  2013年5月的某段时间,微信朋友圈里时时冒出醒目的转发,是图文并茂的诗、推荐语(诗评),让正临人生又一角色转变的我既新鲜、又久违。完全新鲜的是还有提示,说可以听到朗读。


  为了搞清怎样听朗读,也为了更顺畅地读到每晚的诗,刚使用微信不久处于“微盲”阶段的我学习一番,才知道有微信公众号这种东西,并订阅了这个号。随后,又发现有个读睡“黑手团”组织。虽然范致行、流马两位荐诗者都是熟人,我仍然按照公号里的提示,跟普通粉丝一样,通过一个简单的、网络化的申请手续,被加入一个微信群。于是,一个世界在面前打开了。


  这个打开的世界是虚拟的,也是实实在在的。“读首诗再睡觉”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从零开始,订阅者目前已达5万,跟这个可以吹嘘一下的数字相关的,是她正成为一个诗人、诗歌研究者尤其是普通爱读者读诗、分享的平台。一直说新技术将带来诗歌传播不一样的局面,现在这一切已不再停留在理论上、口头上,而是一条确实的道路。


  一件正在发展的事情由许多日常构成,当然,在日常之上,总有可以拔高的意义。对于我和其他或深或浅的参与者,对于更多没有直接参与,只是简单读诗、听朗读的人,“读首诗再睡觉”是一味意料不到的药。“读睡”内部经常讨论“治愈”问题,“读睡”的存在和作为本身,已经往每晚的夜空里藏进了前所未有的内容,即便不少人并非是睡前读。当一首诗在每晚十点发出,数以万计的订阅者打开、阅读,通过关键词回复调取朗读音频来收听的同时,与编辑团队相关的各个微信群也针对诗、诗评、图、朗读热火朝天,赞美与吐槽并存,剖析共争吵一色,共同的砥砺、取暖、渲泻、慰藉切题或离题,在看不见的世界里闪闪发光。这一切当中有没有包含一种庞大的治愈?我觉得,当然。


  达到这效果有个过程,肇因早在开端的种子里就埋好。一切是3月11日启动的,据说是跟创始者范致行的个人感情有关。如今它依然跟个人感情有关,却不再只是一个人的感情。创办一个诗歌主题的个人微信公众号算不上多天才的主意,所不同的,是这平台一开始就没有立足于个人,光诸、徐晨亮是最早被邀请的编辑。人员轮转,在我开始接触“读睡”时,是由范致行负责周一到周五,流马周六、亦团团周日。当我被邀请加入时,一个每周七天由七人(包含两人一组的搭档)分别负责的流程也成形了。


  “读睡”的团队可清晰地分类:值班主编(值守)、荐诗、朗读者(声优)。与更正式的名称相比,我个人太偏爱“值守”、“声优”这样的称号,如同“黑手团”,这类称呼有着太鲜明的“读睡”气质,蕴含着心照不宣的感情和味道。最近增长了一项新业务,用书法手抄诗歌,于是新角色也出炉了──叫“抄手”,这命名一以贯之,怎能不是最爱。


  在工作流程上,值守是核心,负责每晚的内容。值守和荐诗这两个角色经常是重合的,在当晚,要负责选诗、配图、撰写推荐语(诗评)、邀请并制作声优的朗读。但荐诗者的范围远远超出值守,当其他特约荐诗者推荐诗歌并撰写诗评时,当晚的值守便负责技术性的编辑工作,往往也再补写一点儿本人脚注。就我而言,值守和荐诗的角色愉快又令人满足。


  声优是充分展现新技术媒体魅力的一个角色,以前谁能想到,读一份诗刊的同时还能听到朗读呢?最早,朗读通过微信语音功能的音频来体现,后来随着合作平台的发展和技术更新,体现的方式越来越完美,直至发展出荔枝FM上的专有电台。当一首诗在被读到时又被听到,火花总是按照一加一大于二的规律迸发。一些热爱声音表达也热爱诗歌的小伙伴不断加入,形成了最有温度的“声优团”。


  “读睡”,既以公共平台的角色自我期许,又有品质上的硬性要求,比如凡外语诗不仅要译文,还尽量要求原文,并用原文朗读。如果能找到的译本不尽如人意,便组织重译,这种需求又聚拢了一批英、法、德、日、西、葡、希等多语种人才。在这个平台上,不同背景的人一道逐梦,也一道筑梦。


  既是历程,总有波折,大约在去年六月份左右,订阅者突破一万,众人欢欣之际为另一件事苦恼不已:不知什么原因,每晚十点的发送变得困难重重,有几次甚至彻底失败。显然,问题出在审核上。黑手团内部议论纷纷,甚至出现“阴谋论”。最后经反复沟通,修改了logo,才解决了这一问题。此事在今天留下的印象全然美好,因为在不明所以的困难面前,众人与微信同舟共济,一起守候打气的场景,浓缩着这个公号发展壮大的独有奥秘。这发展壮大的体现之一,是“读睡”的活动早不限于微信一处,在微博、豆瓣、鲜果、荔枝电台、腾讯和网易客户端上,都有“读首诗再睡觉”的温柔提醒。


  当然,既然都是活生生的人,也不能总是对着手机或电脑,线下活动不但必要,也是发展的自然延伸。夏天的“一夜三诗九读会”、秋天的“丝绒陨诗集朗诵会”和年终的“赴壑蛇的秘密”听享会,是我或参与,或印象深刻的几场。在微信交流日常厮守所奠基的基础上,面对面的朗读、讨论被蒙上了一层不寻常的色彩,每个人每种姿态都既陌生又熟悉,每个场合都充满了不同于寻常派对的神奇温暖。我愿意相信,这是诗歌带来的,是睡眠带来的,是IT技术发展带来的,是基于移动互联网的新生活方式带来的。


  写下这篇文字之前,又有朋友问我,“读睡”的所有参与者都是无偿的、义务的吗,为什么会如此投入和负责呢?这问题很好回答,却也隐含着目前正在思考、讨论的新问题。答案很简单,因为这个自媒体的主题不同于别的,是诗歌,诗歌本身就是回报,何况参与者间的感情是与其他团队没有可比性的。问题也很现实,“读睡”今后该如何发展,要不要走盈利之路,或者说,如何处理公益和生存发展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在这个时间点上,我们心里清楚正拥有着什么,并且永远不愿失去。


  2014年1月19日


2013年3月26日:《黑风》


掠过田野的那黑风

那第四次的

口粮和旗帜

就要来了!


聚拢的马群将被劫走

星星将被吹散

他在所有的脚印上覆盖

一种新的草药

遗忘的就要永远被遗忘了

窗子忧伤地关上了

有一两盏橘黄朴素的灯也要熄灭

他们来了

他们是黑色的风


后来他们表达了一种失败的东西

他们留下苦苦创生的胚芽

他们哭了

把所有的人哭醒之后

又走了

走得奇怪

以后所有的早晨都非常奇怪

马儿长久地奔跑,太阳不灭,物质不灭

   苹果突然熟了

还有一些我们熟悉的将要死去

我们不熟悉的慢慢生根


人们啊,所有交给你的

都异常沉重

你要把泥沙握得紧紧

在收获时应该微笑

没必要痛苦地提起他们

没必要忧伤地记住他们


作者:海子


  昨天犯了一个严重的编辑事故,把标题弄错了,这要放在传统媒体,甚至有立刻下课的可能,因为印出来的错字无法改回去。不过我依然应该向大家深刻检讨一下,其实过去犯的任何错都无法改回去,能改的只有现在与未来。


  今天又是海子的忌日,还是读一首海子的诗吧。我不选择春暖花开,也不选择德令哈的姐姐,选这一首《黑风》,也是与我自己犯过的一些错误有关。


  十年前我和一个女孩热恋,她是海子的师妹,也是非常好的诗人、写作者。那时正闹非典,她年前便辞了工回到成都,不是因为非典,而是因为母亲癌症晚期。我也借口躲避非典,去到了成都——实际上这个借口我也一直在使用。但在成都并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打些零工,对自己的工作、生活各种不确定,倒是泡了不少茶馆。


  很快她母亲过世了,就在这几天前她毫不留情地甩了我——没有任何理由。我一度很不能理解,责怪、怨恨是有的,那种不被接受和认可的痛苦,只能用许多幼稚的诗来纾解。


  然后,我选择了完全的遗忘和回避,假装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十年后的今天,她已经在上海的一座公墓里躺了两年。她之所以躺在那里,是从客居的宾馆八楼摔下。她之所以摔下,是遇上了类似海子当年遇上的问题。


  直到接到她的死讯,我才发现,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并不太如意。最后一次在饭局上见到她,也因为服用药物而整个人都变了形。我终于重新来看待这件事情,让我吃惊的发现是一个残忍的事实:我并不爱她,不是真正地爱她,我爱的不过是投射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自己,因为被接纳而感到愉悦和满足,但我却并不了解那一个人究竟需要什么?不了解一个自以为很爱的人到底遇上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在她至爱的母亲重病时我什么也没做,在她眉头紧锁垂泪不语时我仅能隔靴搔痒地随口劝慰,甚至也从未做过一顿饭给她。画在言语虚空中的泡影并非真正的爱,作为一个经常写东西的人,我无数次重复这个字,却并不懂得这个字的确切含义。我永远应该怪责的,是我自己。


  之所以讲述这件事,是希望那些正在相爱中的人,或者希望相爱的人,吸取我有过的教训:所有交给你的 / 都异常沉重 / 你要把泥沙握得紧紧……如果有人把自己交托给你,请给他/她任何你能给的,而不是任何你能说的。如果握得不够紧,后悔便会把人握得紧紧。


  为了与过去的错再对质一次,我想朗读一下这首诗,希望大家原谅我的弗兰口音。回复“黑风”即可收听。至于海子,和更多死去了的朋友们,我们应该微笑,毕竟我们收获了与这些有趣的人、他们的作品共同度过的时间。


  晚安。


  范致行


  2013.3.26.

 

2013年5月6日: 《积雨辋川庄作》


积雨空林烟火迟,

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

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

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

海鸥何事更相疑。


作者:[唐]王维 


  北京的立夏真是很有气势,一周之内陡然升温到了三十度,就像是太阳大叫一声,平地竖起了一扇夏天的门。历书上说斗指东南,维为立夏。昨儿夜里我盯着夜空辨认了好久,但是空气能见度太低了。


  在吾乡浙东,立夏那天孩童们要把茶叶蛋装入用彩色线编织的网袋,悬挂在胸前。还有“拄蛋”,就是拼谁的蛋比较硬。我曾经用一个形可乱真的木头蛋干掉了很多小伙伴的“蛋王”,最后被捉住作弊,暴打一顿,木蛋也被抢走了。还有一个风俗是称体重,周作人有首《立夏》写的就是这个,“新装扛秤好秤人,却喜今年重几斤。吃过一株健脚笋,更加蹦跳有精神。”以大秤权人轻重,至立秋日又秤之,以验夏中之肥瘠。又一说是,立夏日秤人,可免疰夏。这活动呢,我这种去年贴的秋膘都没来得及减掉的人,当然就不便参与了。


  推荐这首王维的诗,是因为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亲戚家的水田边追野鸭子赶白鹭的时光。王维的田园诗总是那么的元气淋漓,即使是晚年写的这些现实疏离感很强的句子,依旧是物我相惬,有一种让人困惑的,隐逸的翔动感。


  亦团团


  2013.5.6


2013年5月23日: 《葛露水》


我常闻名葛露水:

我尝路经旷野

天明时偶然遇见

这孤独的小孩。

无伴,露水绝无相识,

她家在一荒凉的沼泽

——一颗最稀有的珍珠

偶尔掉入人家呵!

精灵的雏麋嬉嬉茸茸,

玲珑的野兔逐逐猭猭,

可怜露水儿的香踪

已经断绝了尘缘。

“今晚看来要起风涛,

你须镇上去走一遭,

携一个灯,儿呀!去照

你娘雪地里回家才好。”

“爹呀!儿愿意极了,

此刻时光还早——

那教堂钟才打两下,

那边月儿到起来了!”

露水喜孜孜出门上道,

好比个小鹿儿寻流逐草;

那小足在雪地里乱蹦,

溅起一路的白玉烟梨花脑。

那无情的风涛偏早到,

可怜她如何奋斗得了;

她爬过了田低和山高,

但她目的地总到不了。

那可怜的父母终夜

四处里号呼寻找;

凶惨的黑夜无听无见,

失望的双亲泪竭声槁。

天明了!老夫妇爬上山额,

望见了他们的沼泽,

又望见那座木桥

离家约半里之遥。

他们一头哭一头走,哭道:

“我们除非是在天上相会了;”

——娘在雪里忽然发现,

小小的足印,可不是露水的吗?

于是从山坡往下直下去,

他们踪迹那小鞋芒;

穿过一架破碎的荆篱,

缘着直长的石墙;

他们过了一座田,

那足迹依旧分明;

他们又向前,足迹依然,

最后走到了桥边。

河滩雪里点点足印,

不幸的父母好不伤心;

足迹点点又往前引,

引到了——断踪绝影。

——但是至今还有人说,

那孩子依旧生存;

说在寂寞的荒野

有时见露水照样孤行。

她跋涉苦辛,前进前进,

不论甘苦,总不回顾,

她唱一支孤独的歌,

在荒野听如风筝。


作者:[英]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翻译:徐志摩


Lucy Gray, or Solitude 


OFT I had heard of Lucy Gray: 

And, when I crossed the wild, 

I chanced to see at break of day 

The solitary child. 

No mate, no comrade Lucy knew; 

She dwelt on a wide moor, 

--The sweetest thing that ever grew 

Beside a human door! 

You yet may spy the fawn at play, 

The hare upon the green; 

But the sweet face of Lucy Gray 

Will never more be seen.

"To-night will be a stormy night—

You to the town must go; 

And take a lantern, Child, to light 

Your mother through the snow." 

"That, Father! will I gladly do: 

'Tis scarcely afternoon—

The minster-clock has just struck two, 

And yonder is the moon!" 

At this the Father raised his hook, 

And snapped a faggot-band; 

He plied his work;--and Lucy took 

The lantern in her hand. 

Not blither is the mountain roe: 

With many a wanton stroke 

Her feet disperse the powdery snow, 

That rises up like smoke. 

The storm came on before its time: 

She wandered up and down; 

And many a hill did Lucy climb: 

But never reached the town

The wretched parents all that night 

Went shouting far and wide; 

But there was neither sound nor sight

To serve them for a guide.

At day-break on a hill they stood 

That overlooked the moor; 

And thence they saw the bridge of wood, 

A furlong from their door. 

They wept--and, turning homeward, cried, 

"In heaven we all shall meet;" 

--When in the snow the mother spied 

The print of Lucy's feet. 

Then downwards from the steep hill's edge 

They tracked the footmarks small; 

And through the broken hawthorn hedge, 

And by the long stone-wall; 

And then an open field they crossed: 

The marks were still the same; 

They tracked them on, nor ever lost; 

And to the bridge they came. 

They followed from the snowy bank 

Those footmarks, one by one, 

Into the middle of the plank; 

And further there were none! 

--Yet some maintain that to this day 

She is a living child; 

That you may see sweet Lucy Gray 

Upon the lonesome wild. 

O'er rough and smooth she trips along, 

And never looks behind; 

And sings a solitary song 

That whistles in the wind. 


  假如你没有敏感地发现这首诗里的陷阱,那么你会被华兹华斯+徐志摩的组合所打动,酸溜溜的,像心里闯进一头公牛。你跟我一样,为自己感到欣慰,恍似自己没有干枯,还有能力为一个柔软的故事叹息。但这是假的。让我们感动之物藏在隐蔽的文字底下,它本身是不洁的,是虚伪的。


  诗的第一段和最后一段,长久回旋在我心里,构成我思考和写作的一种背景和声。但我在很久后才发现,动人的根本不是走失、寻求和冰冷死亡,并不是剜心的哭喊或者什么离别之伤。动人的是隐晦的黎明和辽阔的沼泽,是遥远难以抵达的荒野地,还有日复一日从不停歇的孤独。


  我是个硬心肠,不总是为父母失去儿女感到难过,相信世间悲剧不过是无法停止地反复重演。如今我也相信,徐志摩和华兹华斯并未真正认清自己的内心。他们还以为自己真是为悲伤发出哀叹呢。事实是,他们不过是在悲伤中找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审美世界。


  我应该更清楚地解释这首美丽的诗的残忍之处。一个星尘般美丽的小女孩走失在黑夜里,也许是淹死在沼泽里,父母撕心裂肺,经久不息。这样的故事发生过一百万遍,这样的故事无法令任何陌生人断肠。那些我们不熟悉的命运注定显得单薄,使它丰富的,是我们自己的企图。我们用心中梦寐以求的、希望不付出代价就经历的事物——荒野、天明、沼泽、孤独、小脚丫溅起的雪白浪花以及永恒流浪的苦役——重新建设这个故事,然后获得满足。


  “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年轻的鲁迅希望实现的只不过是每个人都有的梦想。任何发生在荒野里的故事都能取胜,那些在人群中显得寻常乏味的事迹,一旦被缠绕进遥不可及的异乡情绪,就立刻悱恻缠绵。葛露水的故事远不如一个流浪的故事精彩。一个女孩之死远不如一个死去的女孩为荒原增添的一抹氛围对我们更重要。我们承认这一点,才算有勇气面对自我。


  陈升唱道,写歌的人假正经,听歌的人最无情。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大概也是这样。


  张伟


  2013.5.23

 

2013年5月27日:《你手中握满时间》


你手中握满时间,向我走来──我说:

你的头发并非棕色。

于是你轻轻的把它托在悲痛的秤上,而它重过了我……

他们坐着船来找你,将它运走,放在欲望的市场上出售──

你从深处向我微笑,我从轻盈的躯壳里向你哭泣。

我哭道:你的头发并非棕色,他们给你海水,你却还以卷发……

你轻声说:他们已经在用我填充这个世界,而我却还是你心里的一条狭路!

你说:把岁月的枝叶放在脚边吧──是该你过来亲吻我的时候了!

可是,岁月的枝叶是棕色的,你的头发却不是。


作者:保罗•策兰( Paul Celan )

翻译:赵霞


Die Hand voller Stunde


Die Hand voller Stunden, so kamst du zu mir – ich sprach:

Dein Haar ist nicht braun.

So hobst du es leicht auf die Waage des Leids, da war es schwerer als ich…

Sie kommen auf Schiffen zu dir und laden es auf, sie bieten es feil auf den Märkten der Lust –

Du lächelst zu mir aus der Tiefe, ich weine zu dir aus der Schale, die leicht bleibt.

Ich weine: Dein Haar ist nicht braun, sie bieten das Wasser der See, und du gibst ihnen Locken…

Du flüsterst: Sie füllen die Welt schon mit mir, und ich bleib dir ein Hohlweg im Herzen!

Du sagst: Leg das Blattwerk der Jahre zu dir – es ist Zeit, daß du kommst und mich küssest!

Das Blattwerk der Jahre ist braun, dein Haar ist es nicht.


  其实,我不是被保罗·策兰感动的,我是被你。


  其实我也不是被你感动的,我是被手、头发。


  在你手中握满的时间里,流淌着你和我重合和疏离的过去,有望更可能无望的未来。因为是你,头发才会重过全部的我。


  因为有他们,头发才会被出卖。


  世界很简单,就是你、我、他们。


  你和我可能擦肩而过,没有认出。你和我如果相撞相识,在彼此照亮的刹那,他们就会横亘而来。你是苔丝时,他们是社会风俗;我是杨过时,他们是江湖道义正派伦理;我和你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时,他们是家族血仇。他们在四面八方,拉扯着你和我摇摇欲坠的小世界,将你挤压成我心中的一条狭路。他们在你我之外,更是你我心中的魔鬼。


  卖头发的故事真地被讲过,是欧·亨利,在《麦琪的礼物》里,你和我是贫穷的夫妻,他们就是贫穷。


  但他们其实是你和我所渴望的,甚至是你和我的欲望。没有他们就没有寒冷,没有寒冷就没有你和我的温暖;没有他们就没有人间离散阴阳相隔,就没有你和我悲凄的美、苦尽甘来的喜。因此他们和你我是共谋,像犹大之于耶酥。


  保罗·策兰的“他们”是什么?用腐朽的方法,看看作者生平吧:他是犹太人,是讲德语的犹太人,是被“二战”踩踏过的犹太人,父母在纳粹集中营死去,自己于1970年投河自尽。可以接棒回应几天前被打到的文字了:陈升唱写歌的人假正经,听歌的人最无情,米兰·昆德拉更直指诗人就是刽子手,这固然是真相,但不是全部。不是只有华兹华斯在文字里玩味悲悯的名士范儿,也有策兰那样被天地驱赶的刍狗。诗人以他人为素材,更以自己为肥料。投河早有先驱,还有吞子弹的、卧轨的,被去势的,割下耳朵送妓女的,还有更多暗里跟魔鬼做了交易一生忍受吞噬的。诗歌不是儿戏。


  那么,策兰在诗中说头发不是棕色,又是什么颜色?答案由陈升的同岛同行罗大佑提供──《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一句涵盖了你、我、头发和手,当然还有他们,不信请听:“我再不需要他们说的诺言,我再不相信他们编的谎言。”


  那么,有必要公布一个真相:有个跨越种族超越时空的秘密组织,远超《达·芬奇密码》的郇山隐修会,欧·亨利、策兰和罗大佑列身其中,徽记是人体的两个部分。如果你信,能找出更牛的成员。


  亢霖


  2013.5.27


2013年6月11日:《每天下午五点的墓园》


如果现在我们并排坐着,

或者一句话不说,一刻钟又一刻钟,

或者你仅仅是说,真没话好说,

或者你挪远一点,好看清斜对面的一块,

或者你白我一眼,因为死者并不可笑,

或者你单独坐在我现在坐着的长椅上,

而我在你对面,就在你的对面,躺着。


2001年7月8日

作者:萧开愚


  继上次推荐萧氏家族皇帝诗人萧绎的《咏水中烛影》之后,这回又给大家带来一首萧开愚的《每下午五点的墓园》。萧氏家族一贯有文采,从古诗到现代诗通吃。好吧,你们说我得瑟也认了。


  这首诗创作于2001年7月,当时作者正旅居德国Cismar。因此,这座具备长椅的墓园,很有可能是当地的西人公墓。诗歌从“如果”两字开始,与连续的5个“或者”,组成了整本假设与想象。因此这首诗的有趣之处在于,其中的“你、我”始终是一个谜团,究竟是在墓园静坐自身沉思之时,幻化出另外一个故乡同行者,还是诗中的你、我都是作者眼中或幻想中的两个德国人(或者幽灵)?


  “一句话不说”,“真没话可说”,“挪远”“白我一眼”等词,初看仿佛营造了恋人间赌气的轻快情境,但当最后一句袭来,折射出的是一种巨大的苍凉与孤独,震慑人心深处,而这反差的结局又使人禁不住再回顾前文,于是从轻快中咂吧出别样的诙谐与典雅,此时才算看全了诗。


  席亚兵在《印象与臆解》一文中,解读萧开愚国外旅居生活时的一批诗歌创作,提出几点,其中一点是“这些诗是国外生活时自觉不自觉的认识产物,反射到国内时,透析了一些社会问题和个人历史问题”。大家不妨找来看看,不少诗歌是非常直接的在做政治及社会批判。另外一点,就是“出境后的孤独感非常强”,后者在美学层面呈现了异常迷人的力量,正像这首诗所勾勒出的。


  在语言上,作者一向看重现代汉语诗的中国性,对俗语文字的游戏把玩有时常能灵犀一指,比如第三句“或者你仅仅是说,真没话好说”,这种同个汉字的反复使用颇为有趣。而其一贯特征的不规则语法,略写,跳跃,在本诗里都有体现。


  李大刚&王欢欢


2013年7月3日:《西北偏北》


西北偏北  羊马很黑

你饮酒落泪

西北偏北 把兰州喝醉

把兰州喝醉 你居无定所

姓马的母亲在喊你

我的回回   我的心肺

什么麦加 什么姐妹

什么让你难以入睡

河水的羊  灯火的嘴

夜里唱过古兰经 做过忏悔

谁的孤独像一把刀  杀了黄河的水

杀了黄河的水

你五体投地

这孤独是谁


作者:小引


  世界是一个封闭的圆环,我们总会与从前的生活不期而遇。几天前,被PPT和低气压困扰的我,开始在读睡黑手团永恒的星座讨论中裹乱。不想,竟发现读睡的值守编辑、黑手团中隐藏了好几个“老乡”,甚至校友。于是,关于偏隅西北的故乡记忆和对话占据了整个下午。之前看过有人描述,兰州是兰州人的布拉格,是一个适合在别处怀念的城市,看来真是这样。


  ——“你在兰柴厂淘过打口碟吗?”(那里是无数兰州文艺青年的精神圣地)


  ——“去兰柴厂的电影院看过电影吗?”(95年狮子王和98年泰坦尼克号首映就是在那看的)


  ——“我爸是兰柴厂电影院的放映员”(。。。。。。。。。)


  以上,是读睡乡党王欢欢与同乡迅速相认的三板斧,百试不爽,其中也包括她的爷们。


  曾在兰州大学任教的作家高尔泰这样述说兰州:“这是个美学上荒凉得可以足不出户的城市。”这个城市被黄色的土山包围着,从远处看像是一座奇迹。他的中川机场是中国离市区最远的机场。从机场到市区的旅途,就是一次神秘的体验。先是苍凉的山一直向后游走,只有那些隐没在群山中浇灌树木的喷头,喷出的水洒向点缀黄土间的几撇绿色。当满眼黄色逐渐厌倦,城市的到来是突然的,铁桥,楼群,一条黄河从城中切割而过,狭长的兰州城被纵向切成两半。


  我的很多精神滋养都来自于西北的这座城市,他一直都是一座粗陋而简单的城市,但也真实动人。在我的记忆中,兰州整体的气质是孤独的,又蕴藏着难以捉摸的躁动。孤独和躁动夹击之下,既孕育出野孩子、地包天、东方红等大批的地下音乐,也滋生出如香港电影一样的黑社会江湖。


  除了享誉全球的牛肉面,兰州还有一个声闻不彰的名气——这也是一座浸泡在酒精里的城市。全中国的城市号称能喝酒的不少,但我从没在一座城市看到如此多的醉汉。兰州最著名的黄河啤酒广场,兰州人管它叫“万人坑”。上千张塑料桌子挤在沙石地上,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跌跌撞撞的醉汉来来往往。他们有那种不醉不归的狂放,在这样一个干燥而遥远的城市里,酒或许是他们的安慰。


  记者张海龙将自己在报纸专栏中林林总总的文章汇成书,描绘出一个充满江湖烟火气的兰州。书名本身就是兰州这个城市的血肉——《西北偏北男人带刀》,粗粝真实。在电影《新龙门客栈》里,一身绝技的东厂总管被一个屠夫给削成骷髅,那个屠夫说的便是一口地道的兰州话(也有人认为是张掖话,此处有争议)。


  值守|金楠/王雪楠


  2013/7/3


2013年8月4日:《逃亡布鲁斯》


这座城里住着一千万灵魂,

有的住上高楼,有些住在洞里,

但是没有哪个地方是为我们准备的,我亲爱的,没有哪个地方是我们的。


我们曾经有个国家我们觉得这是公平的,

看看地图集你可以找到它:

我们现在到不了那儿,我亲爱的,我们到不了那儿。


乡村教堂院里长着一棵老红豆杉,

每年春天它都吐绿翻生:

老护照做不了这个,我亲爱的,老护照做不了这个。


公使敲着桌子说,

「如果你没有护照,你在我这儿就是死人」:

但是我们仍然活着,我亲爱的,但是我们仍然活着。


去找委员会,他们会给我一把椅子;

礼貌地让我明年回去:

但是我们今天回哪儿,我亲爱的,我们今天回哪儿?


来到一个公开集会,演讲人站起来说,

「如果我们让他们进来,他们会偷走我们每天的面包」:

他是在说我们,我亲爱的,他是在说我们。


我想我听到了天边的雷声,

那是希特勒跨在欧洲身上,「他们必须死」:

噢,他在想着我们,我亲爱的,他在想着我们。


看那贵宾犬穿着小夹克戴着小项圈穿着小带子,

看那门打开一只猫咪钻进去:

但它们不是德国犹太人,但它们不是德国犹太人。


走进港口站在码头之上,

看那鱼儿游泳仿佛它们是自由的:

我和它们只差10英尺,我亲爱的,只差10英尺。


穿过树林,看到鸟儿在树上;

它们没有政治家唱得很轻松:

它们并非人类,我亲爱的,它们并非人类。


我梦见看到一座房子有一千层,

一千个窗户一千扇门:

没有一个是我们的,我亲爱的,没有一个是我们的。


站在一个大平原上此时下着雪,

一万个士兵列队走来走去:

他们在找我和你,我亲爱的,他们在找我和你。


作者 |  W. H. 奥登

翻译 |  光诸


Refugee Blues


Say this city has ten million souls,

Some are living in mansions, some are living in holes:

Yet there's no place for us, my dear, yet there's no place for us.


Once we had a country and we thought it fair,

Look in the atlas and you'll find it there:

We cannot go there now, my dear, we cannot go there now.


In the village churchyard there grows an old yew,

Every spring it blossoms anew:

Old passports can't do that, my dear, old passports can't do that.


The consul banged the table and said,

"If you've got no passport you're officially dead":

But we are still alive, my dear, but we are still alive.


Went to a committee; they offered me a chair;

Asked me politely to return next year:

But where shall we go to-day, my dear, but where shall we go to-day?


Came to a public meeting; the speaker got up and said;

"If we let them in, they will steal our daily bread":

He was talking of you and me, my dear, he was talking of you and me.


Thought I heard the thunder rumbling in the sky;

It was Hitler over Europe, saying, "They must die":

O we were in his mind, my dear, O we were in his mind.


Saw a poodle in a jacket fastened with a pin,

Saw a door opened and a cat let in:

But they weren't German Jews, my dear, but they weren't German Jews.


Went down the harbour and stood upon the quay,

Saw the fish swimming as if they were free:

Only ten feet away, my dear, only ten feet away.


Walked through a wood, saw the birds in the trees;

They had no politicians and sang at their ease:

They weren't the human race, my dear, they weren't the human race.


Dreamed I saw a building with a thousand floors,

A thousand windows and a thousand doors:

Not one of them was ours, my dear, not one of them was ours.

Stood on a great plain in the falling snow;

Ten thousand soldiers marched to and fro:

Looking for you and me, my dear, looking for you and me.


  很久以前,我喜欢过一首Richard Marx的歌Hazard。那首歌的灰暗绝望在所有的流行歌里跳出来,打中我。能够在一首歌里展现一个故事一部电影的并不多见,我从我的角度理解了逃离远走是什么意思。


  那之后的某一年,在上海,我和一位组了乐队的女孩聊天,说起她在新疆的故乡。她讲述的故事让我再次想起Hazard这首歌,那些不顾一切想远走高飞的年轻人都带着故事和真正的伤口消失在故乡,如今坐在我的面前。


  绝望可以如此之深,让生和死都变得更轻易。绝望的孩子们犹如被大风吹远的种子,除了想着逃离,并不在意任何地方。


  W. H. 奥登的《逃亡布鲁斯》是另外一颗子弹。这首诗足以回过头去注解或标识出我在1989年到1993年那些年的心情状态。那几年我在几个城市之间南来北往,心情也游移飘荡,找不到物理和精神意义上的故乡在哪里。奥登的悲苦是直白的,这首布鲁斯的大部分段落都如同谣曲,你知道纳粹的黑影在无限逼近,几乎就在街角。但绝望并不仅仅在于此,整个星球无处可去的绝望才是绝望。你转遍地球仪,你找不到一个可安身之处。你明白若还能够逃离,就不算是真绝望。


  回到这首诗的前两段,值得反复诵读的篇章,这就是超越政治和现实的句子。所有理想的失落,所有挚爱的离别,大约都可以用这种心情来比拟。人生这种东西,起初出发时有朝气蓬勃,你可以在朗朗日光下大声读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待得歧路日多,暗夜来临,初心蒙尘,爱人消隐,你也许就是这个身处流亡之途的奥登。


  是啊,总有一些人有坦途,而亲爱的,另一些人总在歧路上。


  但不管怎样,总有一个地方,我们是回不去的,无论我们多么难过。


  荐诗|朝南阳台

  2013/8/4


2013年9月6日:《秋日阴谋》


我不会说:这些都是昨天了。袋中

装着无用的夏日黄金,我们再次躺在

耻辱的秕糠上,在时间的秋日阴谋中。

而向南逃亡的道路无法帮助我们,

如同帮助鸟类。夜晚,

驶过渔船和贡多拉,有时

我被盛满梦境的大理石碎片,

在毫无防备之处,以美击中双眼。


报纸里我读到许多关于寒冷的事

以及后果,读到荒谬与死亡,

读到驱逐、凶手和不可计数的

浮冰,却没有轻松的消息。

为什么仍是这样?在乞丐正午到来前

我撞上门,当世道安稳

人们尚能避开这景象,而在雨中

却无法回避树叶的凄苦死亡。


让我们来一次旅行吧!让我们在柏树下

在棕榈树下橘子林中

廉价地看日落,

再没有这样的事了!让我们

忘掉寄往昨天一去不返的书信!

时间制造奇迹。若它没有公正到来

若它以罪敲门:我们就不在家中。

在心的地下室,我无法入眠,发现自己再次

处于耻辱的秕糠上,在时间的秋日阴谋中。


作者:英格博格·巴赫曼

译者:花喵菜


Herbstmanöver


Ich sage nicht: das war gestern. Mit wertlosem

Sommergeld in den Taschen liegen wir wieder

auf der Spreu des Hohns, im Herbstmanöver der Zeit.

Und der Fluchtweg nach Süden kommt uns nicht,

wie den Vögeln, zustatten. Vorüber, am Abend,

ziehen Fischkutter und Gondeln, und manchmal

trifft mich ein Splitter traumsatten Marmors,

wo ich verwundbar bin, durch Schönheit, im Aug.


In den Zeitungen lese ich viel von der Kälte

und ihren Folgen, von Törichten und Toten,

von Vertriebenen, Mördern und Myriaden

von Eisschollen, aber wenig, was mir behagt.

Warum auch? Vor dem Bettler, der mittags kommt,

schlag ich die Tür zu, denn es ist Frieden

und man kann sich den Anblick ersparen, aber nicht

im Regen das freudlose Sterben der Blätter.



Laßt uns eine Reise tun! Laßt uns unter Zypressen

oder auch unter Palmen oder in den Orangenhainen

zu verbilligten Preisen Sonnenuntergänge sehen,


die nicht ihresgleichen haben! Laßt uns die

unbeantworteten Briefe an das Gestern vergessen!

Die Zeit tut Wunder. Kommt sie uns aber unrecht,

mit dem Pochen der Schuld: wir sind nicht zu Hause.

Im Keller des Herzens, schlaflos, find ich mich wieder

auf der Spreu des Hohns, im Herbstmanöver der Zeit.


  世上有多少逃避的方法?鸟向南逃,美向着梦逃。你关上门,或走得远远的。便使上多少种手段,结果没有差别分毫。因为你生了一颗心,你无法逃遁;因为时间具有绝对性的力量,万物无法逃遁。


  秋天,是时间最坚定的行刑者,年复一年,从不软弱。夏日欢乐的记忆越密实闪光,秋天就越威严,在每一次幻想过后、每一片段好记忆闪回后,将你从里到外冷水浇透。


  这首诗的作者英格博格·巴赫曼,成人后一直生活在巨大的黑影下,黑影投罩在她所有的诗歌上,从未散去。这黑影是二战中家国之罪涂抹的历史。如同每一逃脱了集中营的犹太人仍承受着共同的悲剧,英格博格的无辜之身承担着施暴民族的罪,爱不能爱,逃不能逃。在她的诗中,悦耳的音韵,壮阔的景色,都渗着命运的苦味。


  金腔鱼


  2013.9.6


2013年9月28日:《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


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

把一个男孩捣碎成同样多的鸟儿,

把鸟儿捣碎成一个个小蛋;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一瓶油去对抗两瓶醋。


  

愤怒把一棵树捣碎成一片片叶子,

叶子捣碎成大小不同的芽,

把芽捣碎成一条条清晰的沟;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两条河去对抗很多大海。


愤怒把好人捣碎成各种怀疑,

把怀疑捣碎成三个相同的弧,

再把弧捣碎成难以想像的坟墓;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一块铁去对抗两把匕首。


愤怒把灵魂捣碎成很多肉体,

把肉体捣碎成不同的器官,

再把器官捣碎成八度音的思想;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一把烈火去对抗两个火山口。


作者:[秘]巴列霍

翻译:黄灿然


  前天,读睡推《第三奇迹》,谈到穷人的忍耐心,次日翻书,碰巧翻到这么一首诗,谈的却是穷人的愤怒。夏俊峰就是一个被愤怒捣碎的男人,而网络上有这么一张著名的照片,这张照片上的男孩,就是由愤怒捣碎而成的很多男孩中的一个。


  这是一首容易理解却很难读懂的诗。它只使用了一个简单的动词——“捣碎”,便清晰而准确地刻画出了穷人的愤怒,但在比喻或象征的逻辑上却又非常晦涩。


  先看如下的阵列:


  男人——男孩——鸟儿——小蛋


  树——叶子——芽——沟


  好人——怀疑——弧——坟墓


  灵魂——肉体——器官——八度音的思想


  如果认为“男人”捣碎成“男孩”,“鸟儿”捣碎成“小蛋”是同一种逻辑,可以理解;“树”捣碎成“叶子”,“叶子”捣碎成“芽”,可以理解;“好人”因为愤怒变得“怀疑”,捣碎是从“灵魂”到“肉体”再到“器官”的一步步降维式打击,也可以理解;那怎么理解“怀疑”捣碎成“弧”,“器官”捣碎成“八度音的思想”呢?“弧”是什么?“八度音的思想”又是什么?


  再看如下的对抗:


  一瓶油——两瓶醋


  两条河——很多大海


  一块铁——两把匕首


  一把烈火——两个火山口


  至少从量级的对抗上,我们可以感受到穷人的绝望。不仅量级没有胜算,河流更干不过大海,未被煅造的铁远不如匕首锋利,烈火之于火山口更是聊胜于无,未被燃烧的油甚至远不如醋有攻击性。布衣之怒,真的只能“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吗?


  没有答案。


  只能说,硬解是无趣的,我们只需去体验这直观而神秘的“捣碎”,它既是一个可以直接带来肉体痛楚的动作,也是一种难解的神秘化学反应式,带来诗学和审美体验上的飞升。我们不必耽于一句一词的不可索解,而应着重一首诗在强大推动力下的整体体验。


  这首诗再次说明,诗如美人,不讲理却很迷人,这迷人甚至大部分来自那不讲理的部分,值得你一再去抚摸,一再去挖掘,一再去捣碎。


  流马


  2013.9.28

 

2013年10月2日:《偶尔,茶树》


偶尔,茶树

偶尔,月亮升起

偶尔,东风

偶尔,茶园有人

偶尔,数数叶子

偶尔,蚂蚁过着幸福生活


偶尔,抚摸对方的手

偶尔,躺下

偶尔,咬破石榴

偶尔,拍打周围的空气


偶尔,竹林唱歌

偶尔,淌水过河

偶尔,坐在野花的家里

偶尔,以草为鞋


偶尔,杭白菊

偶尔,茶树

偶尔,分泌蜜汁

偶尔,和竹叶拥抱


偶尔,稻草抽打农田

偶尔,想起燕子

偶尔,举着火把穿过田埂

偶尔,莹火虫那样忧伤

偶尔,磷光在身体里奔跑


偶尔,一朵油菜花在铁里行走

偶尔,敲盛满清水的碗

偶尔,知更鸟停在阴影的树枝上

偶尔,相信观音的手指


偶尔,变成浮萍

偶尔,替鱼拉纤

偶尔,和雨并肩行走

偶尔,掀开一条河的外衣


偶尔,打碎一盏灯的火焰

偶尔,果实和刀子相爱

偶尔,偶尔。


作者:桥


  诗人“冷面狗屎”曾给这首诗的作者“桥”定性:口语意象派,我想还是颇有道理的。“口语”和“意象”是一对轻度矛盾的组合,在桥的诗中还能读到更多的矛盾组合,比如,情绪中混杂的潜藏奔涌的女性情欲和未泯的童心——如果有人说“咬破石榴”,“分泌蜜汁”这样的句子是赤裸裸的性描写,恐怕不容易反对;说它是蚂蚁和蜜蜂的日常生活,也成。至于诗歌的意象,我称之为“高明”组合,陶渊明笔下的竹子、菊花、飞鸟和鱼,和梵高的力量、色彩。


  很难确认这些意象是随手组合,还是精心构砌而成,也不容易分辨它们的农业社会或现代都市属性。但毫无疑问,它们能轻易唤醒先祖在我们体内埋下几千年的审美本能,又还让我们觉得新鲜。


  这首诗的形式,辨识度很高。太讨巧了,不管用“雅致”还是“艳俗”来描述它,我都同意。俗的一面是显然的,于赞叹之余,立刻提笔复制它,就太可怕了。这首诗的意象是灵动而充满张力的,但如果把每一行左边的“偶尔”二字去掉,只剩下更像是“意象组合”而非“句子”的右边,它还有那么迷人吗?是的,的确存在这样的天才,妙手一出,即能挽救形式流于低俗。再向旁边偏一点点,它就从杰作坠入三流。


  从景物描写很容易知道作者的籍贯。诗中写到的“燕子”,则是作者幼年的伙伴,频繁出现于其作品中。我后来数次偶然经过作者度过童年的渔村,那是一个乏味的海湾,在傍晚时分绝望地摇晃,我没有说出这个实情。


  荐诗 | 胡不饭我


  2013/10/02


2013年10月8日:《落叶的爱》


大的黄叶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的

水门汀地上,

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作者:张爱玲


  除了祖师奶奶袍子上的虱子,和那点儿八卦,你知道她还写过诗么?“后张爱玲”时代被过度消费,我们离她,越来越远。掐指算来,这个爱美又随性的天秤座老太太如果活下来,也该有九十好几了,当年一起出风头的沪上姐妹虽早已魂兮飘摇,但要凑一桌麻将,想来还容易,杨绛、张充和或叶曼等依旧优雅,不见得不给个面子。幸好她逃得早!如此出言不逊——只能说,如果她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会原谅现在的我。


  在现已出版的个人手稿中,张爱玲诗作仅存两首。可叹就这两首,她也仅仅是嵌在散文《中国的日夜》里,没特辟净土。“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买菜。有两趟买菜回来竟作出一首诗,使我自己非常诧异而且快乐。”重点是买菜,她可没打算专事苦吟,若问何故又写出来——很简单,她快乐!


  学院派解诗,都讲究诗论。《诗与胡说》,唯一一篇张氏谈诗,但从题目到内容,哪点儿有正经论道的架势。笑话路易士《散步的鱼》太做作,骂顾明道小说写得烂,对烂小说家的死感到非常高兴……而对于新诗,她也不以为然:“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甭管唐朝人还是宋朝人,总之正襟危坐的不是本朝人。于是,在一个和今夜一样漫长的秋日里,张爱玲决定依着自己的性情,写一写落叶,和它的爱。


  淡青,天的刀光,黄灰楼房,尘梦,金焦……如果说张爱玲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路易士的好句——“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被张赞为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如今张自己,也自然躬亲实践。至于黄灰、尘梦、金焦这些措辞,她自己曾坦白爱用“黄昏”、“珠灰”、“婉妙”、“splendor”、“melancholy”这些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因而常犯堆砌的毛病,当事人既如此,我们这些旁观者就不必多加臧否了吧,还是看她自己怎么旁观落叶。


  本来“一叶落”这么简单的事,到了诗人笔下可就要“知天下秋”,张爱玲避重就轻,把它改写成一枚与影子相爱的大黄叶的奇幻漂流,叶子和影子像一对打情骂俏的小情侣,一个嘟着嘴吻上去,一个迎上去又飘忽躲闪,小情趣、小手段是不能缺少的,落叶欲擒故纵地装出中年的漠然,然后趁影子不备,一手捂住小心肝儿,手掌下还是蟋蟀般不安分的痒痒挠。叶子坠落的轨迹与故事进展的轨迹,线性的空间和时间巧妙耦合。怪不得买菜回来的张爱玲看得呆住,这充满童趣的一瞥,戏剧性地成了人生的一瞥——纵然命如尘梦,刀光剑影,但还是遇到了,落叶和虚妄的影子静静睡在一起,长的像永生。


  分明是她和胡兰成。


  张爱玲买菜回来,看到了落叶的爱。她还看到了什么?——


  满身补丁的行人,穿着腌菜色棉衣的孩子,沿街化缘的道士,吆喝的小贩,闲着嚼舌根的老板娘,买肉的娼妓……


  清一色的小人物,卑微得如同那落叶,飘忽在俗世里,周遭黄灰,尽是刀光般的苦难。但他们在中国的大地上生老病死,川流不息,扑面而来的生命力,引人驻足流连。“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张爱玲的世界里不仅有刻薄的人性,还有菜市场。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她最懂中国人。风萧萧兮落木下,在她看来,也可以很幸福,很快乐。


  诗是什么?诗是纵然在阴沟里,也依旧找得到的星空。


  最后,我扒拉了半天旧期刊,找到了一张不同于以往的张爱玲照片,不清冷孤高,不苦大仇深,尽管残损斑驳,但照片的灵魂还在。


  看她笑靥如花!

  荐诗 | 曲木南

2013/10/08

  

2013年10月18日:《1964》


I


世界已不再神奇。他们已远去。

不再与你分享明月,并那些

柔缓的花园。不再有

那月亮如过往之镜,


孤独之水晶,苦闷之太阳。

再见了,那因爱紧贴的手掌

依偎的头颅。今日我唯余

忠实的记忆和虚掷的年岁。


人们失去的(你空空地絮叨)

只是没有和不曾拥有之物,

但是单凭勇气,尚不足


掌握遗忘这门艺术。

一种象征,一枝玫瑰令你心碎

吉他一弹魄散魂飞。


II


我将不再感到幸福。也许,没有关系。

这世界有太多其他的事物;

每一瞬都比海洋更丰富,

更深遂。朝生夕死


时钟与之相比更漫长,

一种漆黑的奇迹窥视我们,

死亡,另一种海洋,另一种箭羽

将我们从太阳,月亮,


以及爱中解放。你给予我又剥夺的

欢愉应该被遗忘;

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我仅存的快乐只有悲伤,

只有徒劳的习惯使我倾斜,

向南,向某一扇门,某个角落。

 

 

作者:博尔赫斯

译者:jir

1964

 

I


Ya no es mágico el mundo. Te han dejado.

Ya no compartirás la clara luna

ni los lentos jardines. Ya no hay una

luna que no sea espejo del pasado,


cristal de soledad, sol de agonías.

Adiós las mutuas manos y las sienes

que acercaba el amor. Hoy sólo tienes

la fiel memoria y los desiertos días.


Nadie pierde (repites vanamente)

sino lo que no tiene y no ha tenido

nunca, pero no basta ser valiente


para aprender el arte del olvido.

Un símbolo, una rosa, te desgarra

y te puede matar una guitarra.


II


Ya no seré feliz. Tal vez no importa.

Hay tantas otras cosas en el mundo;

un instante cualquiera es más profundo

y diverso que el mar. La vida es corta


y aunque las horas son tan largas, una

oscura maravilla nos acecha,

la muerte, ese otro mar, esa otra flecha

que nos libra del sol y de la luna


y del amor. La dicha que me diste

y me quitaste debe ser borrada;

lo que era todo tiene que ser nada.


Sólo que me queda el goce de estar triste,

esa vana costumbre que me inclina

al Sur, a cierta puerta, a cierta esquina.


  “我那时候喜欢的是黄昏、荒郊和忧伤,而如今却向往清晨、市区和宁静。”


  ——博尔赫斯,1969年8月18日


  不再神奇的世界里,老年人好像生活在渐渐远离地球的月亮上。现实感、即时感变得淡薄,只有一些象征——一朵玫瑰花,一把吉他,一座花园和一片明月浮出往日的云雾,在他渐入时间深处时遥远地闪光。我同意虚掷的年岁,却怀疑忠实的记忆。“人们失去的/只是没有或不曾拥有之物”,或许真实不存在于这两句的任何一句之间,但却藏身于它们构成的悖论的缝隙里。同样藏身于爱与孤独,记忆与遗忘的艺术里。


  电影《老无所依》的英文名字是“No Country for Old Men.” 我所能想到的源头大概是叶芝的《驶向拜占庭》,"THAT is no country for old men"…… “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 /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当然科恩兄弟讲人间的事情,叶芝渴望着将自己安排进永恒的艺术中。


  神奇不在神奇之中,在不再神奇的世界里,在告别或拒绝里。但这拒绝或告别,或许是另一个春天的来临——


  所有否定的语言都将在此受洗;

  伟大的犹疑、同样伟大的坚毅

  将在此交换各自的盔甲;

  海洋将满载着花朵入梦;

  核桃树闭着眼,听出事物绵密缓慢的波浪——

  一滴露正在滑落,

  一只手正在松开,

  一片云正在告别,

  ——


  窒息般宁静,羊水般辉煌。


  倒数第二行的inclina,倾斜。我所见到的译本都没有翻译出来,真是太可惜了,这是一个多么诗意的姿势。我们不是通过某种运动得到解放,而是通过某种姿势。最终的姿势不是一种禁锢,而是一种绝对的静止和解放,不再需要跟随滴答的钟点和欲念的驱驰。


  两个注脚:


  [1].第一行后半句,"Te han dejado",“他们已离去”。西班牙语经常省略主语,在这里,原文主语的省略和“离开”构成了强烈的响应,可惜中文无法表达。这应该是翻译中缺失掉的部分。就如同希尼讲解(奥登?)跟月亮有关的诗歌,说“O”这个单字在某一行的开头就像一轮升起来的月亮一样。这也是翻译中缺失的一部分。另,dejado除“离去”的意思外,还有“死亡”之意。


  [2].第二章第三节最后一行,"lo que era todo tiene que ser nada",“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本来对于这句如狗吃刺猬,后来突然想到《传道书》,直接抄。


  pistachos

  2013.10.4


2013年11月25日:《旋转炮塔射手之死》


从母亲的睡眠中我跌落进战斗状态,

蜷缩于它腹中直到我潮湿的绒毛凝霜。

离地六英里,从它的生命之梦中松脱,

在黑色高炮和梦魇战斗机中醒来。

当我死去,他们用高压水龙把我冲出。


作者 | [美国]兰达尔·贾莱尔

翻译 | 光诸


The Death of the Ball Turret Gunner


From my mother's sleep I fell into the State,

And I hunched in its belly till my wet fur froze.

Six miles from earth, loosed from its dream of life,

I woke to black flak and the nightmare fighters.

When I died they washed me out of the turret with a hose.


--Randall Jarrell


  我可能是世界上最精分的“控”——关于各种“打飞机”人士的死亡诗的控。之前曾经发过叶芝的《爱尔兰飞行员预见到自己的死亡》,今天发一个《旋转炮塔射手之死》。发这首诗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看了最近很红的电影《地心引力》,这首诗正处在和那部电影遥遥相对的那个点。


  “turret”这个词源自意大利语,意为“从垂直方向伸出墙壁的小塔”,后来飞机上伸出的旋转炮塔也被称为“turret”。轰炸机上的旋转炮塔是二战最鲜明的图像标志之一,拥有无数的爱好者,它的变形体大量出现在《星球大战》之类的科幻片中。但是,旋转炮塔射手的岗位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浪漫。


  在二战的所有兵种中,除了几乎必死的日本神风敢死队员,死亡率排在第一的是德国U艇舰员,第二就是美军轰炸机乘员。以欧洲战场为例,英美联军在轰炸德国、罗马尼亚的重要城市和工业基地时,需要穿过德国88毫米高炮的弹幕,这些炮弹可以定高爆炸,每颗炮弹都会形成一个直径30米,拥有无数弹片的球体,德国人把这些可怕的礼球装在一个个长达十几公里,高达几百米的盒子里,等候轰炸机群穿过,还有战斗机在随时准备俯冲下来撕碎它们的翅膀。美国轰炸机的战损率极高,比如到1944年夏季,在第8航空队对德轰炸的2100架重型轰炸机中,损失数达到900架。以致于该队规定,一个轰炸机乘员只要完成35次战斗任务并生存下来,就可以回国退役。


  而旋转炮塔射手又是每个机组最危险的岗位。这里不但是敌方战斗机最先“照顾”的位置,而且因为空间狭小,进出不便,在飞机出现事故的时候很难逃生。除了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威胁,旋转炮塔射手孤悬空中,让人产生深刻的孤独感,而飞机的颠簸转向加上炮塔的旋转,让人很快失去方位感。


  这是一张珍贵的B-17轰炸机旋转炮塔的照片,可以清楚地看出射手工作环境之恶劣。


  《旋转炮塔射手之死》极其传神地表现了旋转炮塔射手危险的战斗生涯。本诗作者贾莱尔1942年从德克萨斯大学的语文教师岗位上辞职,加入了美国空军,战后以二战题材诗歌而闻名于世,而今天这首又是他的代表作。


  诗的开头,我们看到一个首字母大写的“State”,它代表美军中的某种“战斗状态”,和各种装备、条令息息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