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诗

杨炼

  编辑按:本文节选自杨炼先生长诗《叙事诗》,为第二部之大部分。读者如想进一步阅读这首长诗全文,文末附有文件,可以直接下载。

 

第二部

水薄荷哀歌:无时间的现实

(极慢的慢板)


水薄荷叙事诗(一)

——现实哀歌


          履带下血红的泥泞

          是

            一月的梅花还是六月的槐花?

          钢铁缝隙间挤出一张脸的茫茫

            旋入石头的漩涡

          当你走过不会绊住你的脚步

          当你突然记起 甚至有一缕幽香

            甜甜绞着喉咙

          当季节复印一片片碾平的花瓣

                 让你不知死在哪次

           哪个清明雨声不在缝合丝绸的眉眼

           你的惊愕 “卟”地溅出时

              复数的第一次在偷听唯一一次

          眼泪炎热而空洞

          我们走过不会绊住我们的脚步

               当 裤脚下轮轴辚辚滚动


            国关筒子楼里幽暗的甬道

            永远开着灯 炒锅的黄昏

            紧倚着公共厕所冻硬的黄昏

            一月的瀑布冲走他梦中喊出的名字


            北风抱着照像册痛哭

            分娩般急切的死 顾不上羞耻的死

            他追赶的年龄迎着母亲瞳孔中

            放大又放大的雪花


          六棱形晶莹的冷

          藏进刷新病房的梅花雨

               震落如弹片的槐花雨

                    你是否能认出?       

          被否认的白撑胀年年滋长的白

            被否认的肉体

               凝结下水道中的凝视 

                    你是否能认出?

          我们是否能认出

          围观的星星间

            (女巫说)成群轮回的亲人?

           被毁灭不尽的历史缔结为亲人

             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深处

             母亲掠过 今夕何夕

             掠过 家庭辗转 履带辗转


           夜砸开小屋的窗户 田野盯着他

           回来找 炕桌上亮着的鬼火

           一个卡在碎玻璃间的初恋

           给地砖漫上薄薄的雪花的沙子


           倒映墙上一块耀眼的白斑

           小黑狗剥皮时的惨叫 被钉着

           继续惨叫 断壁残垣一如对称

           别人越看不见的越令他如醉如痴


         离开的日子都是清明

         雨滴细数

              雨滴内微雕成颗粒状的宇宙

          淋湿的白布条上字迹依稀

          玉砌台阶下垃圾堆星闪着校徽

                   自行车腥臭的骸骨

         绊不住你因为你不知死在哪次

         月光失踪式的存在多次

               忘 性感女儿似地长大

           只有一个故事的生命让我们晕

           我们太多的故事 每本书

                夹着一枝含铅的紫丁香

         不变的体积

         不停抽出一株植物里

                更空虚的美

             再来 房间才空了 情人真的走了


           死亡的戏剧扭歪了五官

           一只黄铜门把手 攥紧

           拎起满满一桶鲜牡蛎的那只手

           满满一桶目光在霉烂的地毯上摊开


 

           他打开的信箱有个偷换的名字

           他以为是自己的地址 读出

           鬼魂就布满舞台 斧劈时脑浆迸涌

           悬颈时随风飘飘 总不乏激情

  

           引爆碧蓝海面上一团镁光

           照耀那远眺 一架楼梯录制下

           死者死去多年后才被还回的笑声

           哀伤地埋入他异国的自我


         花瓣的眼泪

         该惊愕花瓣的虚无

           渗出广场稿纸的眼泪

           该惊愕 一行诗蜕变的虚无

         世界不多不少是块封死的石板

              你该哭你的忘 我们忘了又忘

              才配上哭这不动的动词

           用不停的哭演绎不哭

           用人性本来的潮湿

                 拒绝添加更多潮湿 

         蓝天开足马力驰过

                 履带重申

         所有死亡说到底无非一个私人事件

         跺响孩子们金属的舞步

          线民 卧底者 处境厂商 交待材料的花匠 老大哥

          艾滋村 黑煤窑奴工 塔利班 裸体飞翔的玛格丽特

          革委会 超级粉丝 G20 Ground0 盗墓者 搜查者

          柬埔寨骷髅 人间蒸发者 杜撰日历的人 造句的人

          我 任何人


           回到表面总不太晚

           一场雨携来河谷的幽暗

           朝南的窗户都湿了 清苦的肖像

           似曾相识中一株水薄荷静静伫立


           野鸭橘红的脚蹼 蹬开他

           水声簸着水泡的空心珍珠

           绿的舌尖倒唱一首黯淡下来的挽歌

           尼禄媲美杨广


           水之茫茫

           他蘸啊吮啊她开花的粘液

           漂的手指 浸进月色和这首诗两个表面

           一滴水之内的茫茫

         虚构的哀悼凿穿一月和六月

         蕊 时而梅花时而槐花

            在无数卧室的特洛伊

              空出一件扮演女性的白袍子

          死者的月亮傍着簇新的牌坊

           夜把玩它的形式

         一架摆进周年的照相机拍下

                    不在

           和母亲镜框前的烛光一起

             和钉牢一座城市的灯火栅栏一起

         高高的亭子中

         暴露着性交

               原地陷进黑暗


           没有诀别的诀别

           在一座书写的桥上 看一条河

           用无数自沉慢慢释放出浑浊

           躲着钓鱼的人正被钩住上颚


           没有现在的辞

           摆进石珊瑚里的三亿年摆在

           他桌上 腐烂的独一无二

           对应蓝天上一场静静精巧的解散


           没有什么不被倒叙

           倒映一匹冷冽水面的丝绸

           满坡芒草的羽毛笔银光闪闪

           毕生签署一种最耐嚼的寒意


           没有别的绝对 除了盲目

           爱上一个为自己虚构的理由

           因此再写一首只对自己值得一写的诗

           并被怂恿成它的造物


         现实不是一个主题 一张

              钢铁词语间挤烂的脸

          不是任何人的

            旗子的啪啪掌声已褪色为风声

                  一顶帐篷搭过的地方

              急急传递一碗水的地方

         是这里吗?

           你的脚步 我们的脚步

             在金属雨声中湿湿粘粘狂奔的地方

         是这里吗?

                  但这里是哪里?

          这无人是哪里?

             绊不住花瓣的日日清明

             驱逐不知疲倦的嫩嫩生命

           轮回之绿从未轮回出一只眼眶

           茫茫 梗在咽喉下

                  淡淡的紫色

         虚构一个摇曳的姿势

         最擅长一种流淌的幻象

           流 成 血肉的难熬的奇迹

         一株水薄荷用一只粉扑擎着灰烬

         一天没呕出那条履带 一天就在活祭

           海水汹涌的裂缝灌满盲音


         “今夜 我为自己 为你 为离开一哭”


           到惊愕之外

           继续死去

 

水薄荷叙事诗(二)

——爱情哀歌

赠友友


1.一个街名使一场爱情温暖回顾


           一个街名使一场爱情温暖回顾

           我们水味儿弥漫的所有徘徊

           李河谷银灰的波纹搁在窗台上

           银灰的亮度 总能容纳更多的雨

           一只骨灰瓮柔和得像一只子宫

           我们走 而两个酷似你我的小家伙

           不耐烦被领着 纵身越过栏杆

           甜点似的目光就叠入水的好奇

           天鹅投掷林立的雪白脖子

           码头绕过迟钝的锈

           笑声中船名开成一长串荷花

           阳光之日常 一如妄想

           滤除水中孩子们应有的年龄

           之不可能


           这些字写在

           二零零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数字 除了水深能说明什么

           一个街口上两只交叉的桨

           不停划动的石头刹那

           你和我视线一碰

           天上疾走的 总在卷起帷幕的云

           认出一件穿错的黄色灯芯绒衣服

           故国用垂柳的老绿追踪而来

           耳机里大提琴响应漆黑作曲的海水

           一场录制 持续二十三年

           给河加上梦中也在流淌的耳语

           给一闪一闪的爱减去一个世界

           一道台阶竞争着空

           倾斜到深处


           我 并不比岸边锯倒的老树桩上

           青苔累累的年轮更懒

           事实上我像唱片一样勤快

           整天从一个房间响到另一个房间

           整天叫你 你不在家也叫

           两个重叠的字反刍美食的奇迹

           满屋花草熟读你楼梯上的脚步声

           渐渐慢了 一丛油绿的虎皮兰

           静默下来纺织纹身的金线

           横贯我们银亮亮的水

           不屑拒绝两个还没成形的小家伙

           追着自己永远不会成形的嗓音

           沥青一路粉碎到孩子从未诞生的

           尽头 被刮掉的血肉

           把每页诗复制成挽歌


2.水薄荷传


         一片水平坦 明亮 静静推开两岸

         像曼德尔施塔姆的黑土地


         一片水擦拭他留给世界的武器

         娜杰日达的心 删去雪不能记住的词


         伦敦的雨也记不住 你和我的脸

         湿淋淋编织的筛子间 多少人已漏掉了

         鬼魂的盐分染白一辈子操劳的灌木丛

         他看见那些脑袋 每颗镶着小绢花

         吊在各自挑选的白昼的钩子上

         切断甚至是甜蜜的 一只淡黄色灯罩下

         他活着也得学我们窃听水位在升高

         有多少黑夜就有多少一九三七年


         沃罗涅什 读音是一只冻红的苹果

         收尸的白雪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背诵出

         死者梗在咽喉里的那行诗


         娜杰日达的心 在地平线上远远移动

         她呕着 大海用终点的韵脚呕着

         不是死 不是恨 只是爱

           爱上 一部蓝色鼻息呼喊的传记


           锁定 一条从眼睛到眼睛的连线

         如果没有你 谁知道一页草稿的灰

         怎样继续焚烧 一双用围裙擦干的手

         怎样脱下海浪 渐渐被时间铸成了青铜

         我们的厨房延伸他们的旷野 倚着

         闲谈的火 甚至十一月的寒风也不是空的

         两只茶杯间起伏的深海 只为你嘴边

         滑出一枚鱼鳞白的名字而存在

         斜斜飘落的雪带着诀别的一瞥

         “冷酷的柔情” 他说

         一个麻醉在人生里的重量

         如果没有你细细的鼾声测定

         窗外的星期三 我们漂出多远了

         一抹秋色不会是这样


         一片不停涌到胸前的水 不停

         重申一条落叶飞舞的无人区的路

         死者的数目庞大得自动缝合

         一株水薄荷的纤细 谁是娜杰日达呢

         有多少黑夜就有多少门政治的外语

         心颤抖着为一首诗探监 谁不是娜杰日达呢


         如果没有一个甩着马尾巴长发的

         少女姿影 不停横过

         那条早被拆除的大街

         一阵雨声就不会从梧桐叶上打进星空

         给“只好活下去”加上着重点

         如果没有衬着座死火山的铅色海水

         像个背景或血统 把柠檬放进你掌心

         谁会察觉“太阳”一词被渐渐停用了

         一架“淡紫色雪橇”冲向大地的精疲力竭

         如果爱是一块冰 失去的湿润给它硬度

         没有一只精选的 娇美的耳朵

         聆听噩耗 并排的枕头怎么疼如船舷

         神话形成于这么近的地方


         我们的分秒 增添一坛花雕酒的粘稠

         恰似沃罗涅什一杯浇进冻土的伏特加

         晚会开到墓地里 亡灵狂欢

           曼德尔施塔姆 只有妻子

           能迷上我们精致发作的癫痫


         在被撕毁 焚烧 拷打 蒸煮之后

         在值得或不值得的疑问之后

         水的棺盖上 水薄荷砸着长长的钉子

         他和我混合的那撮灰亮晶晶递给你

         才发现忍受一个诗人比忍受一首诗难多了


         唯一的过去开始于伦敦一阵细碎的雹子

         被人听见 因为河床疯子般失控

         那深处北极光喃喃低语


3.一九八九年十月九日,纪念日


          人生的决定 时而太难时而太容易

          这租来的房间板墙幽暗

          如一张冲洗过众多影像的负片

          定影液浸泡着一场婚礼

          我和你 衣衫洁净得像刚被你

          浆洗过的旅馆床单

          闵福德 邓肯 斯图尔特

          三个朋友带来香槟与花

          十月诡异的春色 点燃

          街对面一棵蘑菇形的小树

          这是奥克兰 草地上镶嵌着生命

          证婚人的栏目里一笔一划写下

          一片世界上最湛蓝的海


          每个没参加婚礼的亲人的脸

          都在那里 火山灰染黑的沙滩

          张挂一排巨浪冷艳的虹膜

          早等在这里 长长的下坡路像支历史的

          针剂 给我们注射错乱的季节

          让老房子油漆剥落的粉红色

          追上风暴里一顶帐篷 锁住的白云

          锁入窗框中天空的时速


          我们的晕眩也发育成一个事件

          恰如爱漫过每一夜的悬崖

          一场回头张望 推我们没完没了

          纵身一跳 这个日期里

          鬼魂的羊齿草鲜嫩肥绿

          非得借两滴小小的幸福灌溉不可

          十八年一次 决定去死或决定忘记


          一个岛突出海面上一座阳台

          一个仪式 十八年后晃着一只柠檬的

          金色 日子既没变大也没变小

          却一一历数我们的肉的破碎海岸

          诗再写也碰不到一把指缝间漏下的

          蓝色沙子 你藏进雪白的兰花

          修饰患难的灿烂的脖子 岁月

          像件赠给我们自己的礼物

          珍藏得够深 老房子拆除时咳出一口尘土

          红色独木舟瞪着珍珠母眼珠出海

          被雕刻成的正是被毁灭成的样子


4.流去——写在水上的字


           河的书 总在撕掉血淋淋的一页

           滑铁卢桥牵着灯光的彗尾

           而你眼中渗出的黑暗

           像石块 锚在水下

           看城市被潮涨潮落磨灭


           看一滴孤独压弯光年的蛛网

           我的脸也从你眼中渗出

           一道抬高博物馆的波浪

           自由地 滚滚地 吞咽更多离别

           无论是水或是血


5.大海,安魂曲,首次,也是再次


          船头慢吞吞压进一片蓝 这一瞬

          有什么永远碎了 海鸥的眼神

          既美丽又狂暴 扑向水平线的船舷

          带路的是一只龙骨下悠游的小海豚

          穿透了什么 比阳光油漆的皮肤更激烈

          像背上黑亮喷气的小圆孔一样深

          俯瞰着我们模仿鳍挥动的胳膊 

          和 刚刚抹平一个浪的内心


          最彻底的粉碎是看不见的 水滴

          把一双手静静折断 蓝的隐喻

          既给灵魂又给大海 蘸一下就斑斑龟裂

          抽出 来不及退去的阴影就学着作曲

          我们的两只音符被一条水线串着

          两次演奏 使每个距离偷偷加倍

          剥开海的刺 一枚仙人掌果红如血缘的

          肉 让我们牙床上溅满了彼此


          我们已驶过了多少海洋啊 多少光

          保持着年幼 磨快折刀似的翅膀

          一张床拖着航迹 航行到我们的

          成熟里 家 从这个词望去海水最苍茫

          潮汐的桌子上摆满疑问 再推迟

          一行诗句就是一块浮石 远方

          好近啊 我们能感到它在怀抱里孵化

          爱 从这个词想象涛声拍打的形象


          只两个人 加一个星空 别无所求

          只一天 一个拧亮又熄灭的节奏

          把船舷边画下水痕的世界冲刷而去

          你我的嘴唇安置什么也不遗漏的结构

          完美的漩涡 只待剑鱼深长的一吻

          黎明像个最后剩下的 最炫目的理由

          值得交换我脸颊上浅浅的凹陷

          当你醒了 在那儿停泊你的额头


          当时间 这音乐的语法 不谈论终点

          却以每个疯狂的一生照耀那终点

          插在一个余温袅袅的洞穴里赴死

          不是无限 平庸的下午一阵突袭的孤单

          虚拟着无限 我们静静对坐的房间

          淋着比无限更远的细雨 聆听

          海浪破译的电报声 两颗心依然惊讶

          我们的鲜艳 尽管日子哑口无言


          于是安魂曲和大海呈现同一种美

          一首爱情诗等来首次 抖动的蓝轮回

          无数次 每次一个不堪忍受的世界

          精雕细刻一枝向你擎出的凤尾

          沙滩上无数条投奔浪花的路

          用我们那条 指挥璀璨的乐队

          给你一个阳光修剪的腰身的调性

          你拧着湿淋淋头发里的海水


          修复我的视觉 哦 活过

          就是铺开自己这张血肉的乐谱

          写下古老的荡漾 抚摸

          从一双眼睛倾入另一双眼睛的万顷碧波

          雪亮 等于皮肤下的暗夜

          巨鲸的残骸像盏苍白的灯幽幽垂落

          我们的美一如我们的碎 持在谁手上

          云来了 笔尖沙沙风暴的杰作


          把你的手放进我手中 一个旅程

          背诵一次就再经历一次 诗这样生成

          水薄荷的纤维一百万年只编织一次

          绿绿你我 像个对惨痛诗意的约定

          学会爱就是学会在一条街的甲板上稳住

          学会死 虚无有多深温柔有多深 幸福

          生成 你掌心里的热已渗透我的骨髓

          两只水鸟翅尖一碰 停下我们的造形

 

水薄荷叙事诗(三)

——历史哀歌


我的历史场景之一:屈原,楚顷襄王十五年


         一道水的明亮皱褶里叠印他和你的

         脚步 一道光检测着祖屋的老

         像被判决终身奄奄一息的火塘

         暮色也是件没有时态的作品

         把他的高冠 长剑 兰蕙 华章

         玉佩之叮当 埋进你枕着的泥岸

         小时候意味着几千年?一排浪牵动

         江心的大轮船 汽笛声中等待之诗

         早成相思之诗 水浸浸的距离

         忘了也在一只明月灯笼的吟咏下

         记住 祖屋旁的韵脚清自清浊自浊

         相思自是一种交给毁灭攥紧的形式

         哦 大夫 一间筑在水中的斗室

         小自小 大自大 足够无尽徘徊


         他和你都不会惊奇 “南州之美莫如澧”

         一条河也有它独一无二的体味儿

         像美人 辗转身边如一根熏衣的香草

         断也是决绝的 一个投水的姿势

         令一段江面腰肢挺起 一枚玉玦

         又一枚玉玦 追着水鸟掷入江风

         多好闻啊 一天天把你怀大的鱼腥

         从一千条河中选出这一条 呛炸

         大夫的肺 郢已破 东门已芜

         妃子已荡靛绿的涟漪 该写的句子呢

         落一场非湖非海锁入流向的大雪

         女孩的身体鲜艳迎迓一首诗的冒犯

         女孩默想 踢过的浪多远了 多老了

         水声汩汩 屋顶 墙缝渗漏的黑

         招认 当苦苦相思像个虚构横渡不了

         美人都不耐烦自己的美丽


         五十二岁时我重读被你拣回的

         二十九岁 自恋像只萤火虫

         睡着的火山怀着暗红的年号

         ——“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

         ——“它学会对自己无情”

         过盛的时间清澈过滤河底不流的疑问

         水之老筛掉大夫春夜的恼怒

         再读 我们的才华连自戕都不会

         只能忍住霉烂椽子上你的乡音

         滴进我的 递增一只漩涡的聋哑

         你的祖屋变卖给鹭鸶 吊着兽性的脚

         啄起白白的尸体 我们连死亡都用尽了

         何况相思 玩过的浪滚动成远山

         何况诀别的空书从不留下任何名字

         哪怕叫澧水 模拟无人的温柔

         从一千个侧面教给耳朵干渴的诗意


我的历史场景之二:巴勃罗·卡萨尔斯,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


          纪念馆的小门隐在旅客咨询处后面

          关掉节目单的五颜六色

          一头老象 突兀在房间里

          灰暗多皱地摆动


          一根老弦把灰暗多皱的鼻子探入

          下一小节 猛汲会痉挛的水

          音乐 他的胸腔把惊飞的时代

          改编成徐徐叹出的哼声


          玻璃橱柜中石膏的五指

          还领奏着大海 一付小圆花镜

          还在摘下脸上悲苦的玫瑰窗

          一只旧皮箱还在朝一切方向上路


          除了故乡那个方向 一山之隔

          便是虚无 一只冷血的音叉校对他

          踅入租来的家就一点点融入

          朋友们的亡灵 一块老茧


          打磨决定沉默的十八年

          空白的早晨层层脱皮成一首组曲

          街道等在雨中 练习屏住呼吸

          他的宁静无限缩小了独裁者


          他的缺席把一张琴变得庞大

          在一个有名有姓的回绝里

          删去不值得聆听的

          岁月般琐碎的


          移开自己多余的名字

          他的烟斗 他的狗 慢慢转过街角

          都是深度节拍器 他的老年

          (一如所有老年) 没有渺小的叙事


          那双手令天空震动地闲着

          知道 死亡更近

          耽溺在不演奏时更怕人的柔情里

          知道纪念馆的幽暗渗出血丝


          (一声录音里响了半个世纪的咳嗽

          咳出这首诗 注册我的网站被祖国

          绞杀的一刻 噩耗

          把我逐出听众的位置)


          大洋环流的教堂里一把木椅子

          没搅碎沉默 只铆定沉默

          历史有个缓缓坐下去的重量

          触弦的是 重申不


          在我诞生第八十三天

          葡萄园的绿色乐谱叮咛一个婴儿

          诗是什么 储存了十八岁的无声后

          大提琴地狱般的开口意味着什么


          此外 音乐呢

          音乐在纪念馆的石板地上洒水

          罩着我们的爱的荫凉 心

          追上听清惨痛的至少的幸福


我的历史场景之三:严文井,二零零五年七月二十日


            (天堂的半途——)


          我总是赶不上一场葬礼


          甚至猫咪欢欢也比我快

          一座正午暴晒的阳台也比我快

          等着烫死的方便面已吃够了沙尘暴


          围棋盘上的残局蚕食这七月

          他在路上 天堂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只是他的死给小屋唤来造访者

          只是 最后十年清冷反锁的

          私酿的孤寂 再也不可造访

          匆忙的人生理解不了 两根手指微微

          抖动 黑白棋子间历史倏然转折

          他的沉思夹着自己的落点

          而我诡谲地想象一块遗照上的玻璃

          把凛冽的幽默都焐热了

          十年前一串从窗口扔下来的钥匙

          拧开悔恨 不接住就好了

          一条拖着脚挪向小饭馆的路

          永远走不到


          或许能刹住头脑中嗡嗡轰鸣的海啸

          “最后一次!”


                但他目光一闪

          “没有开始哪儿来最后?”

          天堂列车上缀满蜡制的猫眼

          欢欢瞳孔中冷凝的荧火

          像条蜡制轨道承运少年的云

          某个湖北孩子的顽皮

          切开故事中一块蜡的人格

          影子返身割下难忍的生命

          九十年 他写一本书 而拖欠交稿的

          三个月 像童声嘹亮的缺口

          广场上盆栽的笑是编号的

          背诵的节日袅袅舔向未来

          某种人性的肺气肿

          发育成半夜呛醒他的暴戾目的

          某个想象力的渺小谎言

          把别人的脸掀开一点 借着误解

          把公式推开 天堂无限远

          半途娇纵如老年的色情

          直到什么都不发生的日子

          比哪本书都说出更多

          他额头的光辐射烧融那么多童年

          最后一场核爆 冗长的世纪

          精练成一个下午


          红庙北里 女儿一星期来一次

          拿报纸 送食品 铁窗框间偷渡阳光

          欢欢的叫声菩萨般圆满


          一本弃置到远远内心里的旧棋谱

          弃置不配镌刻历史的国度

          天空喘息 小屋里继续飘落的灰

          静悄悄混合了他的灰


          托梦的湖北口音仍在攀升的半途?

          即将完成的视线在夷平楼群的半途?

          天堂有鸟鸣 我赶不上葬礼

          同样 赶不上人生


我的历史场景之四:鱼玄机,唐懿宗八年


 (一首和诗)


         断头的故事绵延成欧洲的雨

         断裂声打在雨伞上 不像哀泣

         倒像会漫步的醉 满天纺着细丝

         一条石子路铺进两场远走高飞

           一杯酒 浇向她的死和你的歌

           两绺冲淡 合唱的血色



         为什么我猜她的枷衣准淋得精湿

         一如你 随风吹洒的淙淙响的句子

         为什么我猜一颗硕大的水滴

         裹住上千年 你们的头巾兜紧药味?

           我的臂弯里一张最娇艳的脸

           猛地挣出大海幽闭的房间


         写她的死 你是否分担那个死期?

         一次处决 回旋成织锦的回文诗

         青山如刃 雪亮地掠过脖子

         刽子手们跨时空的亲昵

           扼住你们身上最细最纤弱之处

           才华和多情 自古犯了众怒


         这就是罪 毁掉一具具绝美的躯体

         剥啊 剥出无所谓男女的辞

         和眼泪 新年早上一阵孤独突袭

         蓝天 卸妆吧 泻下杀伤力

           她粘粘猩红的长发还挽在脑后

           打滚 像只掰开的石榴


         咬着泥土 让桃花片片对你耳语

         不必怨 也别怕爱 只要一次

         会心地对视 香妃墓上沙尘亮丽

         如镜 倒映千年间幻化的姐妹

           彼此的名字像散落风中的狂想

           爱得久一点 无论爱刺痛或一缕余香


         小城瓦莱赛的雨生不逢时

         我走 像只生不逢地的低飞的燕子

         穿过你们 书写的鱼跳舞的鱼

         好香 破网而出的玄机

           揪心的悲欢味儿 穷尽

           照片上继续灿烂下去的残忍


         为什么我猜最解渴的仍是时间这池

         浅浅的水?当死亡不是畏惧 是事实

         活过 爱过 写过 断头仅标志

         盛开 我的脚步既向东又向西

           追上双倍的不可能

           笑意 才钉进一双最忧郁的眼睛


         她的或你的?唐朝是件缥缈的羽衣

         所有凌波步都向一个熟识的身影折回

         死一次 碎玉打翻青羊宫的荷叶

         生无数次 我们不开灯的房间里

           掌心疼得夺目 血迹

           深陷成刀尖下艳丽的纯诗


我的历史场景之五:修昔底德斯,当他徘徊在锡拉库札


           海浪不骗人 它的雅典口音

           缠着死者坟上一枝枝断桨

           溺爱的蓝继续划动

           阳光锈住了 眼眶的无花果

           空着 那挡在回家路上的半岛

           不存在 我们来这里

           只为尝尝自己肉里渗出的咸

           大理石渗出雪白的诅咒

           证实 倾圮不分地点

           废墟的侧面支离破碎

           密密刻满字母 俯冲如

           一只只从他掌中凶猛攫食的海鸥

           水平线的叫声又冷又亮

           那刺穿青铜盾牌的水

           结晶在死者焦渴的嘴边

           像个妄想中的胜利

           修昔底德斯 来此寻访亡灵的

           袍子里的风鼓动奖给一切诗人的

           叛国罪 不认识的词

           “公元前” 踩响地雷

           可乐瓶 碎电脑 灵柩

           跨着正步 蒙在国旗下

           摆进翱翔的机器

           他的仪仗队是个干裂的港口

           柱廊和蜥蜴 相同的两栖类

           听见心里一片海日日退去

           舔不到脚趾的灿烂波浪 拉开

           旷野 撕散的棉桃像两行足迹

           我们的远征总背对海

           像一场和自己无休止的争论

           “他们蹂躏了那地方,就回去了”

           史书这样写我们死亡的意义

           奇形怪状的海岸上

           仙人掌果坠着血红的乳头

           束着腰的胡桃树下

           毁灭背对每一个故乡

           “他们蹂躏了那地方,就回去了”

           简洁的句子拖着地中海

           刮平的 神谕摸不到的海底

           罗马 拿破仑 不列颠

           一捧捧火山灰庞然倒扣下

           瞎眼的鹰扛着今天的帝国

           但我们是回不去的

           乌有的意义是回不去的

           我们的家埋在别人粉碎的家里

           修昔底德斯精致研究

           一朵浪花跌落的绝对性

           我们的蹂躏 唯一赢得了

           一声枪击的沉闷感谢

           一片走投无路的摇落的松荫

           对每只耳朵都是外语

           没人听懂时只对自己说

           活人听不见就对死人说

           修昔底德斯 本身是亡灵

           沿着希腊的溃败 布置

           一座两边都是海的高耸的石门

           湛蓝耀眼的穿越

           等于同一场沉没

           回家的路本不存在

           因为大海那边本没有家

           因为我们比大海更空旷

           唯有厌倦这唯一一边

           厌倦于自己的分裂

           和在潮水上记录分裂的努力

           一个吹散云朵的深长叹息

           震荡肺腑 伯罗奔尼撒不在

           纽约 伊拉克不在

           未来尸首预约的手术

           溅起堆堆疯狂演讲的泡沫

           早缝合了 树叶翻开惨白的底牌

           我们的鱼骨斜插在书里

           盯着看 四周粗硬的沙粒

           涌出腐蚀的颜色

           修昔底德斯抚摸一个淤血的字

           大海这块痂 抚摸过

           被蹂躏的人的可能性

           回不去时 回到

           一枝戳疼天空的断桨

           第一眼就被蓝的浓度宠坏了

           把噩耗研磨得更细些

           写出历史


         我的历史场景之六:克丽斯塔·沃尔芙,一九九二年


         柏林的满月复活一次背叛


         她写过那房子 此刻房子走出房子

         她写过那街道 此刻街道漂流出街道

         她写过的大海抬高剖腹产的床


         卡珊德拉 美狄亚 克丽斯塔

         血淋淋押韵


         谁给阴影一个轮廓不得不血淋淋


         像月光的视力 刨出

         女人薄薄掩埋的银白骸骨 

         铺路石透明分裂的眸子

         盯着墙的平行线 迈锡尼 科林斯 北京

         满是弹洞 而卵巢像靶心 

         她在一座座城市的碎玻璃上赤脚起舞


         情人们睡进冰川的怀抱

         跟着步伐娇小的作品移动


         刺绣现在 肉吱嘎作响的擦痕

         编织一次褪色 检查站的

         探照灯像女巫爆炸 满月鸡尾斑斓

         被过去辞退才双倍呕出现在


         她写不洁 剧毒 精确之美


         一把铁椅子又冷又硬硌疼室内

         一声轻轻甚至刻意温柔的“说吧”

         一颗心陡然沉下去的空

         娇小的 “完了”受限于重量的物理学

         呼喊从拢在嘴边的手指间泄漏

         勃兰登堡门前 那女孩儿

         听觉的金羊毛正兑换成

         一簇锈迹斑斑的青铜阴毛

         她的写 写下我们之间银波粼粼

         一个填满征兆的黑海


         背叛 每个对她背过身去的墙角

         出卖 镂在抿紧唇线上的冷笑

         偿还 月光的债 越皎洁欠下越多的债


         克丽斯塔 美狄亚 卡珊德拉


         背叛不值得的活

         同时背叛不值得的死


         房子走出房子 水底废墟嶙峋

         街道漂流出街道 水波复制着耻辱

         自行车蒙着林荫上演一部歌剧

         徐徐捕杀自己孩子的夜晚

         从柏林远行 抵达

         只有女人试着薄薄掩埋的

         血污之美 急促之美


         无数满月辞一样准时升起

         肯定最初一轮艳冶的构思

         爱上还能继续涨潮的疼

         活 在 死亡深深的照耀中 


          我的历史场景之七:叶芝,现在和以往,斯莱歌墓园


          大海是一个诺言 至死不兑现

          才一次性夺走我们的眺望

          他的名字牵着约会的另一端

          等了二十年的早晨 风声格外嚣张

          本布尔本山的静默绷紧鬼魂的蓝

          全世界的韵脚 应和一排海浪


          成百万块化石贯穿一条血腥的线

          我蹦着走 像被举在一滴水珠上

          我的影子也像动物 爬过海岸

          有小小肉体扼住呼吸的疯狂

          有背着光的 陷进石缝的双眼

          有个堆积的活过的形象


          什么也别说 小教堂的语言

          刻成孤零零的雕花柱子 月光

          把嵌在厨房窗口的本布尔本山推远

          山脊上一抹天青色 从他的诗行

          斟入我的一瞥 用二十年变酸

          一个未预期的我又已是陈酿


          陈旧得能和他共坐 消磨爱尔兰

          空旷得迷上一阵鸥啼的苍凉

          他耳语 大海的缝合术鳞光闪闪

          一次靠岸仍靠近离开的方向

          当汽笛锈蚀的喉咙饮着浑浊的夏天

          这个吻 有诀别味儿 溅到唇上


          湿过 再醉人地被狂风吹干

          他的墓碑擎着冷艳的青苔香

          远景在我的呼吸间撒盐

          骑马人像大海放出的白云一样

          允诺 碧蓝弧面上一条宛如锁死的船

          一次性完成我们的眺望


水薄荷叙事诗(四)

——故乡哀歌


                  一、路


           距离是我一生的诅咒

           当蝉声以诵经众僧的俯仰之势远近

           而鸣 环湖中路像座酷热的经堂

           蒙着灰尘的绿沉沉下坠

           阳光改写贝叶上烫银的文字

           空间充斥汗味 自行车

           悟透了终极在洋槐树下生锈

           水泥小公园悃得水雾迷蒙

           头顶悬着只缺席的海鸥

           我穿行于红砖群岛间

           一个明亮的姓氏衣着泥泞的白衣

           率领满城仿古的琉璃鸱尾

           蝉声的粘合剂把报亭 西瓜摊

           搅进昨夜暴风雨的水洼

           走三分钟就到了 三分钟后众僧

           转身 吟哦另一个刺耳的无限


              二、雪:另一个夏天的挽诗


         与活相比 诗算什么 夏天的房间

         堆满我们自己的雪 供桌似的雪山

         万匹素白 无鸟的天空满目烟黑

         喝 扩散肿胀噩耗的 必是一场大醉


         再冷 死者也不怕了 我们携来苦酒

         相拥而哭 哭出的夜在海拔上漂流

         帐篷边 南十字星低低拎着冰柱

         血里一滴酒精 世上一次轮回的虚无


         再远 也无非消失成雪花的六棱形

         千年之雪 一把抓起多少时空

         裹着白绸不愿醒来 每天裹着灰烬

         活算什么 梦更难忍 尽管我们殊死否认


                     三、路


          是否所有海滩上状如白骨的浮木

          都有同一个起源?是否这条路

          风中都是海盐味儿的血缘迎面拍击?

          父亲的家有个涛声组成的地址

          我起伏行走 像被扔进

          一粒苦杏仁咀嚼过的那么多嘴

          是否这块触礁的路牌写进多少首诗

          我就有多少个过去?是否一张渔网

          仅仅为漏掉?祖国 发音像结石

          砸着父亲每天塌陷一点的肾

          是否回家意味着捡回一枚空蚌壳?

          剜掉的蚌肉不对别的眼睛存在

          同样不对我存在 踩着滑板

          跳过云朵的男孩子全是失重的 

          是否太阳也像颗慢慢深黑的老年斑?

          是否思念的人就还被自己驱逐着?

          还没追上父亲 耗尽毕生时机后

          那一抹微笑


                 四、移动的房间

           发出脆响的钟 梦 和一袋米

           某个深夜一把钥匙的开锁声

           开启它的行程 爸 这房间移向你

           这被召唤出的地点彩排一种更正

           遗失的月色都迁入刷白的四壁

           一道窗帘飘向你 幽灵般透明


           幽灵般住在过去 夏天

           登上一架血肉的梯子四面回顾

           这被召唤出的风来自人工湖那边

           这地板衬着微光缓缓远足

           从过去到过去 这城市晚霞斑斓

           爸 那是你 酿就时间的厚度


           儿子抱来的西瓜 蓄满粉红色

           儿子的目光镶在门牌上像个符咒

           童年旋紧螺丝 发甜的死者

           在一圈圈地平线里拧着一只线轴

           细细的鼻息中一缕晨曦 胁迫

           日子 悲苦和欣喜的同一结构


           门小心掩上 房间栖息进诗行

           香着追赶家常菜婀娜的舞姿

           睡着了也觉得枕边水仙的臂膀

           温软流溢 搂住一秒钟的玲珑精致

           听啊 消失撒下瀑布声 冲撞

           我们就显形 从头再漂泊一次


                     五、路

        从环湖中路到泰晤士河甚至不必过桥

        一条河边搁浅的船排练完所有房子的脚本

        甲板摆满绣球花 舷梯上攀援着孩子 桨叶

        一只铁蜻蜓 肥厚的五指扇着烂泥味儿的嘴巴

        黄铜船钟每天两次校对擦得雪亮的时间

        突然 忘记海风的桅杆从一场暴雨收听到

        隔世的温柔 如今河在船舱形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