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过圣女祠
作者：[唐]李商隐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品｜赵晓辉
义山诗绝似我梦中乌有之乡的一涓灵感清流。每当诗思匮乏时，便会乞灵于他。在岁暮，你历经又一轮盈缺，重读这样的旧诗，那词语的帷幕次第拉开，只觉字字明心见性，直指诗心，令人讶异。
这讶异，恍若置身于镜中世界，又仿佛与另一空间的己身相逢，如三生石上旧精魂。
而生命之灵台原本清明，何来阴翳与尘埃？那些细密编织的人声，本该归于寂静。近来颇觉得，读诗有时大约近似一种秘而不宣的自我催眠术以及词语致幻术。如同阅读此诗，在一片冥蒙的灵视幻觉中，置身幽寂的圣女祠前。
在此诗之前，诗人已经写过《圣女祠》五律、七律各一首。圣女祠，有说为圣女神之祠庙，亦有说为女道士所居道观。那是怎样的形象呢？“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但见这神帷中的圣女，令人迷惘的三里雾轻笼宛若无质的身体，又身著极轻的五铢仙衣，仿佛不知寒冷为何物。
是耶？非耶？我从前也在某地祠堂见过圣女神像，那木塑泥胎，望之森然，只觉可望而不可亲，焉能令人有义山诗中私昵灵幻的非非之想，大约这圣女身上隐约有某女冠的影子罢。
但是，无论如何，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这位自上清仙境沦谪人间的仙女久滞人间，迟迟未能回归天上。君不见圣女祠的白石门扉边，已长满了碧绿苔藓。艾米莉·狄金森诗里有：“我们隔墙谈天，/直到青苔爬到了唇际，/将我们的名字遮掩。”我想象这久无人迹的幽独，直到青苔爬上唇际，或白石岩扉。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这一春的梦雨若隐若现，梦幻般飘于屋瓦之上。那些细小的灵风微弱得像叹息，甚至不能飘满祠前滞重的旗幡。
然而这虚无飘渺中亦有热切的希望，虽则“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一切心事已成非，好风迟迟不来。这些雨水，已耗尽了她内心所有的云朵。
而那些女仙们，都是过去的相识，她们依旧行踪缥缈，来去阴晴不定，无一能够倚靠。萼绿华降临人间，本无固定居所；杜兰香升天而去，更是不久前的事。何以我独独长期沦谪不归？怅恨之余，犹忆往昔，那掌管仙官薄箓的玉郎曾在此与我相会，正是他助我登上了仙籍，我才得以临天阶而求取传说中的紫芝。
道书《真诰》说，萼绿华自云南山人，年约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整。以晋穆帝升平三年夜降于羊权家。自此往来，一月之内，六过羊权家。据《墉城仙录》载，杜兰香本是渔父在湘江岸边收养的弃婴，大后有青童自天而降，携其升天而去。兰香临上天前尝对渔父说：“我仙女也，有过谪人间，今去矣。”
然而如今呢？真真“碧海青天夜夜心”，早知如此，又何必登此仙籍。一切遇合皆如梦幻，“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王国维《鹊桥仙》）。
此诗虽作缥缈幽冥之语，却绾合了诗人沦谪无凭之慨，与纯粹幻想之作异趣。“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这大概是中国式阒寂祠堂的一个寻常的景象，却写得如此神秘幽缈，令人想到南唐中主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皆令人惆怅而可喜。
如果能将这诗里的词语在显微镜下放大，再把镜头拉远，隔着更远的距离，我们只看到一座空空的祠庙，早已被神灵废弃，又被灵风梦雨细密地封缄起来。
（实习编辑：白俊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