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四个最著名的中国故事中，《水浒》肯定是被评点得最多的一个，它讲种种民间社会中的角色，如何求安身立命的。从这个江湖故事，最可能读懂中国传统社会。

 

　　这个传统社会从大尺度上看，基本可以分为两个地理概念：庙堂和江湖。庙堂不公，则江湖四起，所谓官逼民反，逼上梁山，所谓替天行道。于是，治乱之间，有了新的轮回。这样一个故事，常常被解释为天道的循环，庙堂不治，失去天道，江湖便接过天道，以全新开始的正义来起义，来重整地上的道德秩序。这是这个中国故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基本解释。但一位研究西方政治哲学的学者，带着中国经验和西方哲学意识来观看这个故事，所看到的故事与传统的解释便有了奇异而有趣的区别。在陈家琪的《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重新评点<水浒传>》中，所谓的江湖，所谓的梁山好汉，其实玩或被玩着与庙堂一样的一个权力游戏。

 

　　所谓逼上梁山，其实上了梁山，也绝非得了解脱和自由，梁山就是水泊中的另一个小朝廷，只是那里的土皇帝还处于被朝廷镇压剿灭的境地，所以对能杀人出力的逃犯，也就比朝廷更多几分重用。而所谓的梁山好汉，也只是想被朝廷用不得，所以投了用他的另一个朝廷，这个水中山上小朝廷，甚至更为血腥更为黑暗更为论资排辈。

 

　　在这本按照一百回篇幅版本逐回评点的小书里，陈家琪为我们标示出了无数细节，以澄清那些在水浒电视剧和水浒评书中被忽略的黑暗脉络。比如，武松醉打蒋门神，是为了帮施恩。施恩在传统概念中，是一个弱者，一个良善之辈，所以武松帮他自然是正义之举。但据陈家琪的评点，施恩分明就是一个地方上的恶霸。施恩在快活林开一家肉店，“一者依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八九十个拼命囚徒”，“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进食”。让犯人帮他打工，陈家琪点评道“既省了工钱，又能恐吓路人，不知多少人因此而蒙受委屈。”当视点不再被固定在故事的主人公身上，而是从更普遍的人的角度来观察，施恩这种人的存在，本身就会给其他人带来委屈。而武松之所以帮着施恩打蒋门神，也在于施恩给了他银两，尽管是出于情谊，但经济账也是明摆着的。此外，在另外的回目里，武松还受了宋江的银两。其中种种关系，绝不是简单的仗义。

 

　　而梁山泊这个好汉群集的地方，标榜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但却从未标榜人在那里的自由。事实上，草寇之间，更等级分明，全然是一个紧密控制的杀人机器组织。且不说林冲要落草，首领让他去取投名状，杀无辜路人以便把林冲彻底捆绑在这个杀人机器中。而秦明，更是“被赚、被骗、被逼，乃至妻小一家人口被杀和数百人家被烧做白地而不得不上山落草”。他们上梁山本身是进入另一种更为暴力的控制和血腥捆绑之中。而这就是所谓的江湖。在这个江湖中，甚至所谓兄弟，也是一种全新的权力和势力关系的体系，只是并不如庙堂衙门那么明摆着。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便是宋江这样一个论文论武都排不上号的人物，怎么就成了一百单八个好汉的头领。这种隐性的权力是如何经营建立起来的。这在这本小书中都有了细致而有趣的解读。而解读出来的图景，便是中国社会一贯运行的人情世故，宋江给各路好汉帮忙事实上如同高俅讨好皇帝陪他踢球，两者之间不存在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别。因此，所谓的起义和替天行道，并没有带来任何新的政治正义和可能性，而只是一个江湖中的小庙堂乱世崛起而已。从乱世到乱世，从庙堂权势到庙堂权势，水浒这个中国故事，是一个无出口的死循环恐怖片。

 

　　（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