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川
照片无从取代风景,而风景正成为消费品。我们的风景,往往已经成为或将要迈入那样的头绪混乱之中。
1980 年代刚去海外,日本经济正在鼎盛期,日币飙升后坚挺,日本人在海外购买力极强,不论老中青都爱去外国旅游。日本人阔了之后基本上还挺节俭,往往一出门就计划跑很多地方,马不停蹄,行程密集,每到一地,因时间短暂,总急于要在标志性景观前拍照。当时傻瓜相机如现在的数码相机正方兴未艾,所以在旅游点定能见到一车车狂拍不已的日本游客。如果他们有剩余时间,那定会再朝四周胡乱抓拍,坐进大巴里还继续拍到车子驶离。这在一些西方人的城市里成了笑柄。当地人给了个听起来蛮合情理的解释,说日本游客时间太紧,来不及看,所以把风景拍回去再慢慢观赏。
日本人带走了风景吗?卡蒂埃-布勒松的摄影成就已让人明白,摄影可以使人看到本看不见的东西。它让人的视觉经验延展,或许也包括来不及看见的。然而照片带走了风景吗?带走的被称之为影像。那些日本游客,也包括我们,通过照片得到的不过是事情的影子。作为艺术手段它或许另当别论,但照片缺乏维度和时间性,不具实质,它无法取代风景。
现实的情况是,即便风里雨里阳光下的风景,也快要不是风景了。
我们当下的风景或景观,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景区和景点取代。它们的周围渐渐不入目,或变得无趣,它们被从原来的生活里切断,孤立起来成了点。这些“景点”,在策划包装、开发投资、管理养护和获利回收等等方式的运作下,成了产业链中的谋利商品。通过商业,风景可以量化了,能很容易计算出每“点”的相关经济值和消费性价比。[NextPage]
风景,这时真成了人的风景,不只在作为人的生财工具的意义上,也是在塞满了景点消费者的意义上。最近在莫干山路50 号的一个影展上,北京摄影家郑浓的照片里,传统景色之美里充斥了旅游业的浓重市井气息。那个展览上另外几组照片中,有人将一些中国山水画,蹩脚地画在烟囱或围墙上;或在田原般的诗情画意中,总能看到现代机械横亘其上。孰是孰非?摄影家拍下这些画面,是有些东西撞击到了他们,以至于想要用那些影像,来带给别人慢慢咀嚼?策展人姜纬认为,这些关于风景的影像中,尽管充满了矛盾,但还是说明中国传统的山水意趣其实多少有些留在了人心之中。但我却想争辩,那是多少?在我们的景区景点之中,田原之上,那些开发起来的产业和人心,如何能让我们如先贤神游?那点意趣早成了些不甚明白的影子而已,只在我们匆忙的逐物的变迁中,被拿来随意应对,或者出卖。
前几年去杭州,几次火车进站,都听到列车广播里讲“天堂杭州到了”。难道不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下车,站台上有大幅标着“杭州未来世界”字样的旅游海报,上面印了西欧风景。那是新造的一个什么“乐园”。这将真会是我们未来的天堂吗?我们的风景,包括那些围起来的景点的话,往往已经成为或将要迈入那样的头绪混乱之中。
那个周末在莫干山路50 号看的,不止是名为《山水》的摄影展,旁边楼上,还有个摄影展也在开幕。两个不相干的展览却都是关于“景”,都离不开那些场景,拍摄者想要点出的人为痕迹。那个展览里有一组朱锋的作品,表现一些看来有趣的景观或生活方式被喷绘成巨幅布景,用于遮蔽建筑工地,或构成巨幅广告,在照片中,它们怪异地组合进我们的街头生活里,甚至有些喧宾夺主。
日常街头的杂乱,跟这些看似轻松和浪漫的布景形成比照。如果这两者中总有一样是不真实的,那一定不是我们的日子。日子不虚拟。街头楼盘广告总会点缀成如何亲近自然、美景盎然,然而或曾有过的城市周边的田原其实正是在一轮轮房地产开发中、在推动城镇化的发展中消亡。图穷时就要见匕,当那些楼盘建成、宣传画撤下,后面确确实实的是新时代生存空间和利益的残酷重组。
摄影作品引领着让思绪走到这里,“风景”和“神游”这时已变得一厢情愿。而我们又如何不在这种变数的推波助澜之中?“山水”大概是我们可以滴下的几滴鳄鱼泪吧。影展上的多数照片,摄影师们都还爱用些迷幻色彩,并希望带点轻松幽默。艺术需要比影像上的那点提示走得更深更远吗?艺术家能吗?艺术能吗?在离开种种场景、带回家再看的照片上,有这种提问必要吗?那天我跟姜纬说,突然觉得摄影是一种很被动的艺术。当然这肯定是句非常不完整的讨论摄影的话。但摄影中的“纪实”这件事情,当这种努力发生时,在事实层面上,的确一切都已经晚了。
某年的一个早晨,从日本横滨起飞回上海。飞机起飞后,窗下的陆地是灰白色被人工彻底修筑了的城镇,它们沿了山梁沿了海岸铺展开去。我们很久都没有能够飞出这片钢骨水泥巧筑的风景。那天没有拍照,但那种像是要无穷尽的惨白的人工大地表皮,那个影像直到今天还留在脑海,让我感到一种特别现代的荒凉。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