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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亚当,也是夏娃》(7)

2010-06-09 11:41:49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我们闷声闷气地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甘心事情就那样完结的。都在刹那间想到。凭什么它就完了呢?他走过来,手按在我的手上。也像买带鱼之后的那个傍晚。他有苦难言似的笑笑。我想起最初就是他这双伤心的眼睛,永远有苦难言的这双榆树叶形的眼睛,是它们惹起的一切。

    “你可别哭。”他说。

    “你他妈的。”我说。

    “我以为你缺安慰呢。你这么精神,我都要不行了。”

    我只是抹着泪一笑。

    我们走着说着,他一只手,我一只手,推着菲比。

    “这孩子真像你。她三岁多了吧?”他伸手去拍拍菲比的小脑瓜。聚精会神在自己聋哑和盲视的世界里的菲比给他拍得一恼,回头“白”了M一眼。

    “她知道是个生人的手。”我伸手过去,摸了摸M刚才拍过的小脑瓜,去掉让她不适的陌生。“菲比要不生那场病,会特别聪明。”谁知道?

    “听说可以开刀,恢复视力。起码一部分视力。再过一些年,这种手术可能会普及。”

    我没接话。能打听的亚当全打听了,哪来的这种手术?M在编瞎话安慰我。M在给予女人安慰方面,是很慷慨的。我想,他有这份心,强似没有。现在我看许多问题都是这态度:有幢漂亮的大房住,比没有强。有个亚当隔山隔海地做伴,比没有强。有一份6500的月薪,太好过没有了。有这么个给点小甜蜜小痛痒的M,也胜过没有。然而,时不时的,又会兜一圈回来,回到一个“何必”上。喝不含酒精的酒,比不喝强,可是何必?

    这时我和M把菲比推到了儿童乐园。我拿出一副小墨镜,为菲比戴上。M懂得这是为了不让别的孩子看出菲比的盲视。他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他看我抱着菲比登上了滑梯,我坐后,菲比坐前,我俩“嗖”的一下滑下去。菲比开心了,大声笑起来。由于她不会说话,她的发声器官发出的笑声很奇怪。M就那么看着我们重复攀登、滑落,笑,他看着看着便叹口气。他看见了,我的一天天就是这么过的。曾经要做诗人,要做服装设计师,要做比较文学的学者,就这样过着一天又一天。

    回去的路上,他为我提起亲来。

    “他是我的朋友,挺不错的一个律师。比你小一岁,不过你俩站一块显不出来。”他有条有理地说到他的教育背景、性格、工资。

    “你想,不好我能介绍给你吗?那帮人里没劲的太多了,我跟你一个德行:坏没事,就怕没劲。看看那帮人,个个的,哪个有劲?”他换成英语俗话:“把屎都能烦出来!”我特别喜欢听M讲英文,卷舌音过火了,成了个讲英语的侉子。

    正是他老实巴交的侉子英文使他憨厚无比,使我听信了他。我在周末便去见了律师。律师基本上没任何显著的可憎之处。爱看球类比赛,集邮,没事在电脑上看五花八门的消息,包括男找女女找男的讯息;在电脑上搜集政治笑话和色情笑话。再义不容辞地将这些笑话发散给每一个熟人。他最可取的一点是有幢房子,也在亚当那个“高尚”住宅区。我和他没有什么道理不开始约会。在第三次约会后,我就和他上了床。这时不上床,没有这个道理的。[NextPage]

    M又醋意又得意地问我们的进展。

    我说:“有,点进展。”

    “他挺帅的吧?”

    “过得去。不像你吹的那样。”

    “你那个什么亚当,一般男人长成那样,那么俊,多半不对头。多半作怪,不是这癖就是那癖,变态什么的!”

    我突然觉得M很讨厌。

    “你搞女人他妈的不算变态?”

    “你还为同性恋辩护?”

    “同性恋惹着你什么了?至少他们不祸害女人!”一面大声控诉,我心里一阵纳闷:我火什么?亚当跟我有什么相干?退一步,整个世界整个人类跟我有什么相干——既然我只剩了一丝疼痛,牵在我的菲比身上。

    十个礼拜是比较正常的时间跨度,这以后可以暗示婚姻,或者,散伙。律师倾向婚姻,我是两可。不过为了一切生怕我受罪的人(如M,我父母兄姊)和一切生怕我享福的人(如劳拉之类),我想就嫁了吧。M要我在婚姻既成事实后再告诉律师有关菲比的情况。也可以彻底瞒住律师,全在我。我当然不会否认菲比。每天下午,菲比都那样半仰着小脸,等我推着小车,载着她去儿童乐园,滑那个陡峭的滑梯。她就活那一刻,就那一刻的笑声能抵消她漫漫无边的寂寞。那寂寞多么纯粹啊,没声音,没形状,没颜色,没逗号句号也没段落。

    我在晚餐后对亚当说:“我在约会了。”

    亚当看着我说:“我知道。”

    “我以后每天早上八点来,下午六点走。走前我把晚饭做好,把菲比的澡洗好。”

    他说可以。

    我从沙发的一端挪过去,挪到他身边。不知为什么,亚当此刻抱着菲比的样子显得无辜极了。他和菲比就要这样形影相吊,孤父寡女地生活下去。我的手先抚摸着亚当的脸,然后又落在菲比脸蛋上。

    亚当说:“你九点钟来就可以了。八点,你得多早起床?”

    我迟疑一会说:“我八点来。你别管我多早起床。菲比习惯一早就见到我。”又一阵迟疑,我说:“我住的不远,他的房子离这儿只有一个街口。”

    亚当脸上出现一点刻薄,笑了笑:“这不是你找他的主要原因吧——为离菲比近些?”[NextPage]

    “不是主要原因,但是次要原因。”

    我们一时没什么可说了,就那样并肩坐成一排,面对着巨大的电视画面。连菲比也觉出什么不妙来,她一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抓住亚当。

    “我的工资你可以扣除两千。”我说。

    “那不是工资。”他说。

    “我夜里不能照顾菲比了,你理所应当减低我的薪水。”

    “如果你把它看成薪水,我就照你的意思办。”

    我第一次看到亚当眼中有一层类似受伤的神色。

    “你怎么了亚当?”难道你给我的钱是丈夫给妻子和孩子的赡养费?难道你我她三人的关系比它本身要丰富、复杂?

    “你到底怎么了亚当?”别想让我内疚,馊主意全是你出的。“我很抱歉。但我不能永远在这里……这样……”

    他说他知道。他把手臂延长,这样我和菲比就都在他的怀抱中。

    我和律师同居六个月,双方都感到火候差不多了,可以结束同居了。一天他问我,我需要多少张婚礼请柬,给我的朋友同事。我想这人居然从来不问,我从哪里挣钱。

    我说:“二十张吧。”

    他似乎大吃一惊:“你只有二十个同事加朋友。”

    我耸耸肩,笑笑,为自己混出这么个人缘来表示无奈。我想二十张邀请柬一定用不完。

    律师突然想起来了,向我:“你每天去哪里上班?”

    “噢,不远。”

    “不过你七点四十准时出门……”

    “是吗?”我并不知道自己那么准时。

    “没错。因为我每天早上七点四十正好结束淋浴,我一停水龙头,就听见前门‘砰’的一声,我就想,她上班去了……”[NextPage]

    “为什么你必须在七点四十结束淋浴?”

    “因为我需要二十分钟刮胡子、选西服、搭配领带的颜色图案,二十分钟喝咖啡、吃早点、读报,三十分钟开车到办公室……”

    我怕他被“办公室”提醒,再次回到实质的疑点上,马上说:“我希望我为你煮的咖啡浓淡正合适。”

    果然,我的打岔奏效。他说他正在考虑喝“非咖啡”,滋味可能有些差异,不过对于滋味他完全能够妥协。他中了我的计,没有再问过我上班的地点和工作的性质,既然我有收入,他就放心了——婚后的开销是两人分摊。这年头谁喜欢经济上的“拖油瓶”?

    我问他邀请柬发出去后,是不是就不可以反悔了。

    他猛地向我抬起微秃的头:“你要反悔?”

    “说不定你要反悔呢?”我看上去在贫嘴,其实心里极其严肃。

    “邀请柬已经发出去了。我们要计划一下才能反悔。反悔或确认至少要提前一个月打招呼。”律师一张法庭脸,我唬得一笑。“我就是开开玩笑。”这件事我和他都开不起玩笑。

    没有反悔。我想不想反悔呢?为什么一切都这样有去无返,一张单程机票?我看着四岁零两个月的菲比这样想。尤其菲比,一场重感冒,一场严重过敏,对于她,完全没有返程。现在是初夏,儿童乐园里唯有菲比还穿着厚厚的开司米。这一身是桃红的,上衣带小小的裙摆,裤子是连袜的,衬着她的白色皮肤黑色头发,菲比像刚刚从一部卡通片里走出来,鲜艳美丽,但不知怎么有点失真。我现在只需把她领到滑梯前,她自己会摸索着一步步爬上去。我已经把所有孩子都拉拢了。以巧克力、炸薯片、廉价玩具。他们不再占她上风:揪她一把头发,或扯扯她的衣服就调头跑开。

    菲比仍是不敢单独滑下去。她往往只是在滑梯顶端站上一会,自豪一会,便沿着梯阶一步步摸索下来。无论我怎样鼓励,她只是揪着我的食指,央求我像从前那样抱她滑下来。我耐心足够,相信她总能过这一关的。

    这天下午,亚当到儿童乐园来找我们。我看出他心事不轻。他第二天要出门,去圣路易斯参加一项大型庭园设计投标。从那儿,他将去一趟南美。都是不得不去的。他需要我向律师撒谎。

    “十五天,你指望我怎么混得过去?他总不能一回电话都不跟我通吧?”

    他在我旁边坐下来,眼睛看着他那童话般的女儿。菲比站在滑梯顶端,双手紧抓着栏杆,努力让自己不挡别人的道。一个个孩子从她身旁挤过去,呐喊着从陡峭的滑梯冲入沙池。

    亚当说:“你没有选择。”

    我扭脸看着他优美的侧影。“你是说,我在挣着你的一份钱?”

    “我是说,你没有选择。”他说:“我也没有选择。”[NextPage]

    我觉得我们俩眼下的对话不是很接茬:“你有选择——可以花钱雇个人来上夜班。很简单。”

    “我试过。没有一个人可靠。”亚当眼睛始终跟随菲比。“当着我的面和背着我的面完全是两个人。都这样。有一个居然在菲比卧室里抽烟!还有一个更浑账,自己泡在澡盆里睡着了。菲比整整一个小时被圈在厨房栅栏里!连索拉都不可靠,她背着我给菲比吃什么你知道吗?麦当劳的炸鸡块!……”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既然她们背着你?”

    “这有什么难的?”他耸耸肩。“我可以安装监视器。”

    “你可以什么?”你居然用这种下等间谍手段!

    “我说我可以。”他阴冷地笑一下。

    这一笑我全明白了。“你够卑鄙的,亚当。”

    “所以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可靠,除了你。到底是不同的,你看。”亚当转脸看我,眼睛里嘲讽还是忧愁,不好说。或是两者兼有。尽管我看上去一是一、二是二,挣他的钱一点不比别人手软,他还是看透我的。他那样笑是笑我,是为我发愁,我这样和他一道陷下去,将来无法收摊子的。我已不在本分地挣钱干活,我已超越了规范的雇佣关系,把我、他、菲比的关系搞得越来越不三不四。

    我想,我必须认识到眼下局面最恼人之处。我必须愤怒。

    “就是说,你从监视镜里比较过我和其他的保姆?”我聚拢目光,使它具有较高的压力;我把嘴唇和牙齿挤紧,声调压低并拖长,使每个字脱离我唇齿时都形成一个爆破。我要的就是不祥和狰狞的效果。“这是犯法的,你知道。”

    亚当仍含着笑:一个无赖彻底认账的坦然微笑。

    “没错。你连淋浴的时候都把菲比放在浴室里。”

    我赤裸着已有些堕垮的身体,不雅地鼓着由于孕育而落下褐色斑纹的腹部,还有两个被菲比呷喝了一个月、由菲比的嘴唇和柔软的牙床最后塑出的乳头;永远失去了新鲜的颜色,流失了一些质量和形状的乳房,一一被摄录下来,一一被亚当过目。我应该愤怒,应该感到被羞侮被侵犯被猥亵的愤怒。一个女人,在完全不设防状态中感到的安全、适宜,那种状态中的松散无形,那种对自己肉体失去乐趣从而导致对于它的忘却和放弃,这些,都给一一摄录下来。接下去,是这漠视自身的女人的面孔,它一刻不松懈地扭向身边的那个残疾女孩。她面孔的特写:一股近乎是幸福的感觉出现在那略显焦虑稍带痛心的眼睛里。这双眼睛的特写:它们可以属于一只母猫或母狗或任何母畜,既温存又愚蠢,并有着随时会扑出去撕咬,把性命交出去而保全身边这崽儿的危险。我想象亚当从镜头中看着那一个个特写。他怎么也该一记大耳光。我并不因为自己的裸体给他偷看了去而受不了,我受不了的是我裸露给了一双完全无所谓的眼睛;这裸露的毫无价值、毫不切题使我受不了。我继续追究着使我受不了的理由,让这些理由一点点进入我的右臂;如同枪膛中一点点压紧的弹簧,把一记耳光满满地抵上去。我所有的精神与神经都集中在这个耳光的准备过程中,亚当所有的辩解与赔罪都擦过我的耳朵,随春天傍晚浅绿的风而逝去。

  (实习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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