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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丽小说 | 明惠的圣诞(上)

2017-01-23 10:15:43来源:当代    作者:邵丽

   
明惠是实在咽不下那口窝囊气才去找桃子的。桃子从城里回来已经七天了,明惠在徐二翠连绵不绝的骂声里数这个日子数得好艰难。七天,她每一分钟都计算着桃子会随时推门进来。

  明惠的圣诞(上)


  文|邵丽


  一


  明惠是实在咽不下那口窝囊气才去找桃子的。桃子从城里回来已经七天了,明惠在徐二翠连绵不绝的骂声里数这个日子数得好艰难。七天,她每一分钟都计算着桃子会随时推门进来。


  明惠每天都仔细地洗脸,找出像样点的衣服穿好。徐二翠若是出去了,她就手忙脚乱地把屋子收拾一下。心里明明是毛烘烘地躁着,却要强迫自己不断找件活计拿在手里。有时是拆一只旧手套,有时是翻看一本《妇女生活》。好像只有手里拿了点儿东西才让她心里更踏实。桃子来找她从来不敲门。桃子如果不敲门就进来,明惠就得一边做自己的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责怪她。你这个人就是没教养,跟你说一百遍都不行,什么时候学会敲敲门再进来!


  明惠在家里等桃子等了七天,她把手里的活计摔得满屋子翻跟斗。徐二翠的骂声越来越凶恶。徐二翠很凶恶地骂猪骂鸡骂狗骂她明惠的时候,明惠一声都不吭,她已经听习惯了,从她考大学落榜回来的那一天起徐二翠就不断地这样变着花样儿骂。徐二翠的骂声中气十足地回荡在她们家那宽大的房间里,在新油漆过的门后不疾不徐地余音缭绕。拉开门,那徐二翠就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了。要么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要么是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有时候徐二翠骂得太不堪,肖正方就会和她对骂。比如徐二翠骂,老娘我省吃俭用啊,我白白供了你十几年啊,我还不如养只鸡养只猪啊!养只鸡还会给我下只蛋,养头猪还能卖些钱。老娘我都累死了,你倒还有脸回来白吃白喝做小姐啊,要是有囊气你就一头扎哪坑里死了去!肖正方若是碰巧在家,就用手指着徐二翠的鼻子回骂,你这臭狗屎娘们儿,你这像是当娘的说的话吗?闺女都这么大了你还不给她脸,要是有个三差两错的,看我不把你揍得坐次红月子!肖正方一接口徐二翠就不骂了。徐二翠不骂了,肖正方好像士气才刚上来,一脚踢翻一只凳子或者是一个空坛子,看看并没遇到抵抗,才气收丹田,十分沉稳地点支“大前门”,大模二样地出去打牌去了。徐二翠不做饭,倚着门框抹眼泪。肖两万突然从外面忽悠着进来,痴着脸子在院子里喊,妈,妈啊,我饿啊妈!徐二翠急忙站起来给肖两万洗干净手脸。徐二翠说,乖儿子啊,妈这就去给你弄。然后手忙脚乱地去给一家人做饭吃,眼泪却仍然刷拉刷拉地落。


  明惠那时不恨徐二翠,她觉得实在是她自己伤了娘的心。徐二翠是什么人啊?徐二翠从在村子里当小姑娘就是个人尖子,初中毕业一口气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妇女主任啊。妇女主任位低权重,生育指标和避孕家什都在她手里握着,生杀大权莫过于此了。徐二翠是为了继续当村干部才嫁给了本村好逸恶劳的二流子肖正方。徐二翠很少流眼泪,徐二翠生了肖两万不被人同情,反被人指着脊梁骂她是逼人家断子绝孙遭了报应她都没有哭。徐二翠把个女儿明惠养得鼻子是鼻子跟睛是眼睛的,徐二翠让明惠吃最好的食粮穿最好的衣服受最好的教育。徐二翠和肖正方每次生气都底气十足地指着他的鼻子说,等着!等俺明惠考上大学嫁到城里我就跟闺女享福去。我让你们爷们去喝西北风!


  明惠在乡上念了三年初中,明惠又在县上念了三年高中。明惠在村子里矜持得像个公主。过去村里人因为徐二翠恭敬明惠,现在是因为明惠而对徐二翠恭敬三分了。哪个不知道明惠念完高中是要接着念大学的,念完大学理所当然地要留在城里的。现在明惠回来了,明惠的落榜让村里人集体出了一口恶气。他们嬉笑怒骂的声音徒然增加了好几个调门,含沙射影的语言像带了毒刺的钉子,一根一根地钉在了徐二翠的耳根上。


  村里人现在开始恭敬黄毛,黄毛从来没有被人恭敬过。黄毛长得丑丑的。黄毛不会过日子,养的孩子个个都吃不饱穿不暖的。黄毛的女儿桃子初中没有毕业就不念了,桃子跟人到省城打工去了。关于桃子的一些传说很让村里人不屑,徐二翠就不止一次地加重了语气对明惠明确强调,我们是正经人家的女孩,我们得靠正经本事吃饭。


  明惠从县城里回来了。明惠见了村里人把头一低就过去了。明惠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再不露面儿了。


  桃子从省城回来了。桃子回来就在村子里四处招摇。桃子见了谁都婶子大娘的喊得蜜甜。


  桃子可是模样儿大变了,脸儿白了,奶子挺起来了,屁股翘得可以拴住一头公牛,衣服洋气得挂人的眼珠子。啧啧,俺的娘,桃子给全家人都买了新衣服,桃子是挣下大钱了!


  桃子回来领着一个城里的小伙子,桃子说是她朋友。


  喷喷,哪个会想到黄毛的闺女会出息得这样本事啊!


  徐二翠说,日他亲娘,龟孙黄毛都比俺有本事啊!


  徐二翠每天骂人的时候,与时俱进地增知了桃子回来的内容。明惠不出门,明惠什么都知道。


  明惠想,我就不相信你桃子还真的成了精,你过去整天巴结着给我背书包提行李我都嫌不耐烦,我就不信你桃子在城里打两天工就敢把我明惠不放在眼里了。


  明惠足足等了七天,明惠是实在咽不下那口窝囊气。明惠决定去找桃子出气。


  明惠出门的时候天正落着小雨,秋风一下子就把她单薄的夏季衣衫给吹透了。明惠已经在屋子里关了快两个月了,明惠以为天还是夏天。明惠心里是气愤的,明惠只是有些冷,明惠因为冷在村街里走得多少有些狼狈。明惠在村街上碰上了不少眼睛,有懒散的人的眼睛,有悠闲的动物的眼睛。明惠决定不和他们或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打招呼,明惠目不斜视地从他们和它们身边走过。明惠觉得那些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一只是良善的,那眼睛统统流露着恶毒。他们分明是要看她明惠的笑话,他们分明是要看人尖子徐二翠的笑话。明惠腔子里的气息和皮肤一样透骨地寒着。明惠被徐二翠骂了快两个月了。明惠觉得她一定是得出口气了。


  明惠没有敲门。明惠一脚就跨人桃子家的院子。桃子家院子里没有人,桃子家堂屋的门是虚掩着的,明惠直接就把门给推开了。


  明惠推开门想逃都来不及了,一股火呼啦一下子就从屋子里窜出来。明惠的脸顿时被火苗子舔得血红。明惠忘了逃跑,竟然就那么傻呆呆地站着。屋子里的桃子正和一个高出她一头的小伙子浓烈地燃烧在一起。桃子背对着门,桃子正专注地在小伙子嘴上一下一下地咬着,分明就像她妈缝完被子用牙咬断线头一样。桃子觉得小伙子的身体突然间松懈了。桃子睁开眼睛,桃子发现小伙子的眼睛是盯着门口的,桃子终于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明惠。


  桃子拢一拢头发,丢开她手头的活计,漫不经心地责备明惠,是你呀,进来怎么都不知道敲门!


  明惠被徐二翠骂了两个月都没有流出的泪水,不争气地从胸腔里往外翻涌,忍都忍不住啊。明惠转过身朝外走,桃子就追出来把她拖住了。


  桃子说,来家啊明惠。


  桃子说,明惠,我就说要带马强去给你看呢。


  桃子说,马强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的好朋友明惠。明惠这是我的男朋友马强。


  明惠明惠明惠明惠……这明惠是她喊的吗?这明惠她是这样喊的吗?过去她曾经明惠姐明惠姐地喊个不停,现在她倒成了明惠的姐了!但毕竟有个陌生的男人在旁边,明惠把愤怒和委屈暂时压了回去,明惠迅速回复了她惯常的表情和姿态。明惠说,我路过你家,看到门没关就进来了。


  桃子根本没在乎明惠在说什么,桃子张罗着给明惠拿出一些吃的喝的。


  明惠不吃,明惠也不去打量桃子的穿着,明惠的眼睛始终盯着院子里的一些别的事物,明惠眼睛的余光却把桃子的周身飞快地透视了个遍。徐二翠没有说错,桃子出息了,桃子的脸白得像细瓷,桃子的眉毛变得细溜溜的,桃子的胸脯挺得很高,桃子的乱蓬蓬的黄头发变得又柔顺又光滑,桃子……


  桃子身上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桃子穿了白色的羊毛套衫,烟红的格子呢裙,高腰高跟的黑靴子。明惠的心扑通一声被刺了一下,像中了铅弹般酸沉酸沉的。那是她无数次设计过的装扮。如果考上学校,她首先向徐二翠讨钱,给自己买一套秋装。就是这样的裙子,这样的毛衣,这样的靴子。


  明惠是可以比桃子穿得更出彩,更理直气壮的啊!


  桃子从里屋翻出许多半旧衣服让明惠看,桃子说,明惠你要是喜欢可以把我的衣服拿一套去穿。明惠摆了手说谢谢桃子。明惠心里说,桃子那时候你穿了多少我的旧衣服,你总是穿我剩下的,而我怎么有可能穿你的?


  明惠的目光小心地躲闪着不与桃子交接,明惠却在倏忽之间和那个马强对接了。明惠发现马强的目光非常明亮地盯着她,这目光让明惠立刻想起了王伍。王伍在他们高中的三年里始终用这样的目光盯她。哪怕是在她的背后,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眼光一波一波的像飞镖似的打过来。王伍和明惠一道在学校等通知,王伍考上了地区师专,明惠却什么都没有考上。王伍说,明惠,你还可以继续复习,明年你如果考上了,我们还可以在城里汇合。


  如果!如果?


  明惠是咬着牙走出的校门。


  明惠觉得马强的眼睛比王伍亮多了,明惠想凭什么桃子该拥有这么亮的一双眼睛啊?明惠想,桃子我若是现在在省城干事,若是穿上你这样的衣裳,马强立刻就得跟我走。明惠是从马强的眼睛里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明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明惠又被自己的想法抚慰得很妥帖。明惠活到十八岁才知道,自己的内心会是这样的邪恶。


  一瞬间,明惠好像走出了暗长的隧道,扑面而来的阳光忽刺刺打在自己的脸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桃子像一株被抽了筋的植株,在自己面前一寸一寸地矮下去,心里更是受用了。明惠十分矜持地站起来告辞。明惠看都没看桃子一眼,说,桃子我是顺路过来看看你,桃子有时间带马强到我家去玩啊。


  明惠说完对着马强抛了一个很明媚的笑脸站起来就走。桃子留都留不住,桃子只好跟着明惠相送。明惠说,回去啊桃子,不要送。明惠小声说,桃子,一定去我家啊,我工作的事情还得和你商量呢。


  桃子啥时候得过明惠这样的信任?桃子激动得脸都红红的了。桃子的脸一红,明惠就知道她的话起了什么作用,她知道桃子很快就会去她家的。明惠哪里会有什么工作的事要商量,她不过就是要桃子到她家去。


  桃子是第二天去明惠家的。马强没有去。桃子说,好好的,不知道马强为什么昨儿下午一定要走?


  桃子心神不定地说,我这两日也就要走。


  明惠不露声色地在心里笑了一下,明惠真的和桃子谈起工作的事情。桃子立刻忘了她的疑惑,十分热心地向她介绍起省城。


  桃子说,活好找,在服装店在饭店干一个月差不多都是五百,在饭店干实惠些。累点,但是管吃住。要是学会了按摩那就挣得多了。桃子诚实地说,她就是在宾馆做按摩的。明惠悉心请教道,挣多少?桃子的目光暖昧地闪烁了一下说,那要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桃子把什么都说了,桃子说,明惠你要是愿意出去工作,明天就可跟我走。桃子说,别忘了带身份证啊明惠。


  明惠走的时候徐二翠哭得一死一活的,徐二翠一边哭一边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让闺女去卖力气?考不上学就不上,妈就在家养你一辈子!


  徐二翠一边哭,一边帮明惠收拾东西。


  明惠是和桃子一起去的省城,但是明惠很坚决地拒绝了桃子要为她介绍工作的打算。明惠说桃子介绍的工作她都不想做,她想到职业介绍所看看有没有给小孩子聘请家教的。明惠的沉着让桃子很敬佩,到底人家是读过高中的,有主见,不像自己,初来时只会瞎着急,遇到事情就哭。桃子让明惠先到自己租的住处住下,明惠只住了三天。那三天明惠可办了不少事情。桃子去上班后她就开始行动,她先后去了几家大宾馆和洗浴中心。


  明惠直接请求见经理,经理不论是男的女的,见到明惠眼睛都是亮亮的。明惠才十八岁,明惠的美丽和稚嫩是最时鲜的武器。明惠看懂了那眸子里的亮,明惠的神态一下子就安定了。


  明惠说,我想做按摩小姐。


  你过去做过吗?


  没有。


  哦。女老板笑了笑,说,只要用心,没什么好学的啊!


  明惠被女老板试用了。明惠腿勤手勤嘴勤,明惠会干的不会干的都争着干,明惠管谁都叫姐姐,甭管哪个姐姐的话都认真听认真记。明惠对谁都笑眯眯的,明惠和谁又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明惠在半个月后就成了那里最受人喜欢的小姑娘。


  一个月后明惠被正式录用了。女老板说,基础工资五百,活做多了另有提成。上班时间只许正常服务,至于下班后的事情他们不管,可也不承担任何责任。


  明惠又去了一趟桃子那里,拿了她存在那里的已经没有多大用处的衣服。明惠告诉桃子,她到一个人家去带两个学前班的孩子。


  明惠走后再没有和桃子联系过。桃子有心去找明惠,可她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


  


  圆圆到这家洗浴按摩中心做事还只有三四个月。从不见圆圆多言语,圆圆对谁都是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可几乎所有被她服务过的客人再来时,都拿眼睛寻找圆圆。圆圆微微地笑着,眸子里流淌着一股子迷蒙的距离感。倒是这距离感,反而拉近了客人与她的距离。圆圆的态度矜持得倒不像是个做按摩的小姐呢。圆圆的神态让所有的中年男人看了都觉得心疼,觉得这女孩似乎是不该在这里做事情的。可她应该在什么地方做呢?谁又都想不出一个准确答案。她在这里做事的神情又恰恰是那么妥帖,那么让人受用。圆圆偶尔与客人谈上两句,总是让他们更加刮目相看,这姑娘小小的年纪,有见地又有思想,实在难得。当然,这是他们把圆圆与其他按摩小姐相比较的结果。


  圆圆不管客人怎样夸奖她,也不管客人用怎样赞许的目光打量她,一律不动声色地做自己手头的活计,极认真,极周致。别人做五分钟的活她做七分钟,别人用八分的力气她用十分半,客人们如何会不喜欢这样既乖巧又踏实的圆圆啊。


  圆圆学了别的姑娘,穿那种把奶子束得很挺的文胸,在冬天里仍然着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薄羊毛套衫。圆圆干活的时候,奶子几乎要贴到客人的脸上去。圆圆给人按摩肩膀的时候,奶子就顶住了客人的头。终于有客人耐不住,假装用手挠自己的痒痒,却分明在圆圆的奶子上蹭过去,圆圆没有任何反应。客人再等一会儿,就直接在那奶子上摸、把,圆圆仍然是没有任何反应。圆圆就好像一个汽车司机,心无旁骛地行走在面前的道路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管认真地驾驶。


  到了晚上就有圆圆的电话,圆圆安详地接了,说是表哥,下了班自然就去见那表哥。


  表哥就是下午的客人。见了也不说什么事情,只管带她去一家宾馆吃饭。饭菜要得很丰盛,再加两个人都吃不完。那人劝圆圆多吃一点,圆圆怕浪费,就慢慢地吃。那人并不怎么吃,只端了一只杯子喝红酒,吃到中间也给圆圆倒了一两杯。说,不辣,干红。圆圆也不拒绝,让她喝就一口喝下去。外表看不出心里有无变化,脸蛋却喝得红红的。


  圆圆好像是有些醉了,醉得也是那么单纯,惹人爱怜。吃完饭那人就带她去另一家宾馆开了房间。


  进了房间圆圆就尽顾着打量里面的摆设了。圆圆觉得这地方真不错,特别是那铺得柔软的席梦思大床。圆圆喝了酒有些困,要是能在那床上睡一觉就好了。那人却让圆圆去洗澡。圆圆在洗浴中心做事,天天都要洗澡,可她还是顺从地去洗了。圆圆洗了一半那人就进去了。圆圆没有反抗。


  事情很快就完了。


  圆圆觉得一切都平平淡淡的,就连她身下的处女血都没有让她惊讶。圆圆觉得其实《妇女生活》上的好多文章都太夸大其辞了,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疼,更没有什么叫人痛不欲生的难过。


  那人叫了的士送她回去,分手的时候在她手里塞了五张大票。圆圆回到宿舍手都没有洗就睡下了,那一夜她手里就攥着那五张大票,就像攥着自己的命。


  有了那次,那人就经常叫了圆圆出去。后来,又有别的人同样带了圆圆出去。


  程序基本上全是一样的,圆圆没有觉得这个和那个有什么不一样。结束的时候他们也总是悄悄地塞给她一些钱,好像他们做得声张些就会亵渎了圆圆。无论得到的是三百还是五百,圆圆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钱展得平平的,有时还把昨天的或者前天的放在一起,反复地数上几遍。


  圆圆有一阵子很为她的钱犯愁,藏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放心。放在宿舍怕愉,带在身上怕抢。圆圆只好把钱存在银行里,她没有办法顾及那些银行小姐的表情了。圆圆到底是有心计的女孩,她总是把存折带在身上,假如碰到坏人就丢给他们,反正她设了密码的。再想一想,自己又冷笑起来,像自己这样子的,如果碰不见“坏人”,还有什么活路?


  那些客人照常出现在按摩中心。圆圆见了任何一个都与惯常的表情姿态没有什么两样,稳稳地做自己的事,似乎和任何一个都不曾有过瓜葛。圆圆的态度让那些做过“表哥”的家伙们非常满意,至少让他们觉得安全。圆圆的休息时间渐渐被“表哥”们安排得很满。


  圆圆已经往家里寄了两次钱,一次一千元。她知道那两干元足足可以让徐二翠重新抬起头做人了。圆圆没事做的时候,会偶尔往家乡的方向望一望,隔了几百公里的路程,圆圆清楚地看到她妈徐二翠又开始居高临下地做她的思想政治工作了。啊!新社会新时代了,生男生女还不是都一样。养个闺女出息了,一样可以享福啊!


  圆圆告诉徐二翠她在人家家里教孩子功课,工资高,人家还管吃住。这让徐二翠更加得意起来。我不枉多让我们家闺女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啊。


  圆圆往家里寄了两次钱就再也不寄了,圆圆也不再朝家乡的方向望。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就低着头想自己的打算。圆圆想,寄得再多我都不会再回去看你徐二翠的脸色了。圆圆想,我是不会再回那个到处都是泥巴的家乡了。


  圆圆现在只在乎她的那些钱,她天天都要拿出存折来看上许多遍。圆圆的钱增加得很迅速,圆圆还是觉得慢了些。圆圆不放过每一个人的邀请,哪怕那个人让她很不耐烦,她也许根本不在意自己耐不耐烦。圆圆要钱,为了一百元她都肯出去。她知道有哪几个人是吝啬的,她完全可以找借口不和他们出去。可她不愿意让日子闲着,如果闲着,连一百元都投有。


  圆圆和那些人出去,差不多都是先去吃饭。完全凭了客人的性子,性子急的吃得草率些,有时候就在小馆子里吃碗面。有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把圆圆带到很讲究的地方,很细致地劝她吃,慢条斯理地说着闲话。这人也许是想培养一点感觉,但圆圆的感觉怎么样都是没有变化的。相反,拖的时间长了她反而着急起来。圆圆不在意吃,填饱肚子就行。她恨不得那些人把她带到一个地方直接就把事情办了,那样她就可以早一点知道她那天得到的是多少钱了。


  圆圆给自己租了一小套房子,在一个破旧的小单元楼上。20多平方米,没有客厅,但有厨房和卫生间。卧室放了一张大床和一张小木头桌子。圆圆很满意,圆圆觉得有那张床和那间能冲淋浴的小卫生间就足够了。圆圆以每个月一百五十元的价格租下了那套小房子。


  圆圆主动提出让客人到她那里去,她含蓄地告诉人家,省时间省开房费的。圆圆的意思很明确。有人明白了她的意思,走的时候就会多放一张大票在她那里。圆圆心里得意起来,想起了自己曾经学过的资本总是追逐利润最大化的课程。把理论和实践在这里结合了,别有一番滋味涌在心头。


  圆圆很讨厌自己的月经,每次例假她都烦躁得要死。眼看着到手的钱却不能拿,还要找出许多理由搪塞。晚上一个人睡在小屋子里,身子下面潮湿着,又冷又饿,肚子一阵一阵地疼,她就忍不住心烦意乱起来。她小小的年纪,倒是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她有想法,她不想就这么把自己毁掉。


  圆圆来例假的时候不愿意见人,可圆圆例假时与老曹做过一次。老曹就是第一次带圆圆出去的那个人。老曹很大方,老曹是国营企业的老板。老曹每一次给圆圆的钱都是最多的。老曹用那双肉乎乎的手握住圆圆的手。圆圆感觉到那里面是一沓子报酬和安慰,还有些体贴。每次圆圆低着眼笑,老曹就把钱贴到圆圆的手心里,却并不松开她的手。老曹说,我真喜欢你啊圆圆!圆圆就抬起头,把笑脸更灿烂地给他。


  老曹在圆圆来例假的时候说要见她。圆圆就答应了他。


  圆圆与别人做的时候很木然,圆圆与老曹做的时候也很木然,但是圆圆在来例假的时候与老曹做就显得有些委屈。如果老曹说两句体贴的话,她会伤心,也许还会流下眼泪。如果老曹说了体贴话,圆圆流了眼泪,也说不定会有一些别的故事发生。但是,老曹那天并没有对圆圆体贴,老曹因为厂里职工上访告状的事情正烦着。老曹一看到圆圆的伤口,立马就变了脸色。老曹火气很大地说,你这小姑娘不是成心要我倒霉吗你?


  圆圆不说话,圆圆的情绪仍旧变得木然起来。老曹火归火,火完了就开始办事。因为有两股火烧着老曹,他那天办事有点像开职代会一样潦草。当然,依然秉承了国有企业的气派,钱一点也没少给。


  圆圆送走老曹,觉得下面火辣辣地疼。圆圆顾不得那疼,她洗都没洗就开始数老曹丢下的钱。仍然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圆圆想,老曹终归是个不错的人啊!


  圆圆后来再逢例假时,死活都不肯见人了,倒不是因为老曹的火气,圆圆是真的很爱惜自己的身子。


  圆圆没有事时就算她的钱,圃圆计算的结果,她这样积累下去,五年之后她就可以在城里买一套很不错的房子了。


  圆圆想在城里买房子。圆圆想房子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她妈徐二翠,更没有想到她爸肖正方和白痴肖两万。圆圆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圆圆有自己的想法,圆圆想房子的时候总是想到被桃子领回家去的马强。圆圆想,等买了房子就找一个马强那样的丈夫,甚至是比马强都好的丈夫。圆圆想,她不在乎那人是不是有钱,他若是个没有钱的,她就自己找一份踏实的工作养着他。圆圆想,人只要肯下力气,哪会有过不去的日子?圆圆想,她要给那人生两个孩子,她的两个孩子绝不会像她圆圆一样整天挨徐二翠的骂,更不能像白痴肖两万一样一辈子都不能走出自己的村子。圆圆想,我要比徐二翠更有出息,我要把我的孩子生在城里!我要他们做城里人,我圆圆要做城里人的妈!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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