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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黑夜的 命运之影

2017-09-12 09:48:11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江润琪

   
《命运之影》是靠大量细节来填充的,除了台词,实时投影对演员面部的特写延伸了戏剧的表现。

  走出剧场,一种冰冷的感觉仍然在身体里蔓延。不是那种碰触冰块引发的感官上的冷,随着手指的回温这种感觉就会被遗忘,而是缓缓地沁进去,令你的每一滴血都战栗着结冰。


  《命运之影》是一部描写美国戏剧家尤金·奥尼尔晚年与第三任妻子卡洛塔,以及两个儿子复杂关系的传记剧作,由瑞典作家拉斯·努列根据奥尼尔自传体戏剧《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及其生平事迹改编而成。


  这是一部特别“硬”的戏,靠着编剧和演员的本领一锤一锤结实地砸下来,没有一点儿花哨玩意儿。《命运之影》是靠大量细节来填充的,除了台词,实时投影对演员面部的特写延伸了戏剧的表现。大部分时候,摄影投向扮演尤金·奥尼尔的演员,当其他家庭成员在闲聊饮酒,他只是远远坐在别处一言不发。屏幕上,尤金带着神经质的不安,目光空茫又似乎在竭力忍受着什么。其他时候,投影则会在舞台深处投放一片变幻的黑影,如同蕴藏着无穷情感的暗流。


  《命运之影》里没有任何血腥或粗暴的场景,它所揭示的是另一种残酷,来自真实本身的暴力。这部戏是内向化的,淡化了情节,突出了内心的张力。观众通过舞台上的冰山一角,便可想象海面之下隐形的风暴。


  对于家的寻找是尤金·奥尼尔终其一生都在书写的主题,这跟他爱尔兰移民身份和成长经历有关。在戏中,尤金总是哀伤地表示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家,他在旅馆里出生,旅馆里长大,也将在旅馆中死去。尤金在临终时,对卡洛塔说:“现在,你是我的母亲了。”尤金曾向友人承认自己有俄狄浦斯情结,他的母亲在生育时患病,父亲因吝啬只找来了江湖郎中注射吗啡,导致母亲染上毒瘾。母爱的缺失,让尤金对母亲既恨又渴望,这样的情感同样影响了他日后对待女性的态度。


  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命运之影》都对《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作出了严丝合缝的呼应,前者是后者倒影,后者是前者的预言。大结构上,两部戏都严格遵守三一律,在四幕里展示了一个家庭的一天。此外还存在一种律动的小结构,两部作品均只展示了一天的生活,却能够揭示人物一生的沉重,正是通过回忆来实现。《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每一个人都在憧憬着那个不曾实现的真正自我,在《命运之影》里与之对应的是,尤金不断回忆着母亲作为牺牲品的一辈子,还有父亲为了赚钱放弃了自己成为优秀演员的机会。是回忆扩充了时间的容量,也让那些过去的幽灵不断重新来临。


  此外,还有重要象征的呼应。当两个儿子离开家,卡洛塔让管家把门关好,把那些雾气全部赶走。“雾”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是有特殊含义的,它制造出一个朦胧的世界,保护着脆弱的人,使其远离现实的残忍。尤金的母亲最喜欢雾,“我看不见路,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从此经过,而我永远不必知道,但愿一直都这样。”卡洛塔想要赶走的,正是那虚幻的、自欺欺人的困境。


  看完这部戏,不难理解尤金·奥尼尔为何是一个宿命论者。他推崇古希腊悲剧,不同的是,命运从神的旨意变成了现代社会里一种“不可思议的驱使力量”。没人能够摆脱命运,像无法徒手脱掉一件着火的衬衫,只能在挣扎中耗尽一生。


  事实上,循环的不光是个人的命运,也是历史的反复。尤金·奥尼尔后期的创作都是在二战的阴影中完成的,他不再像早期那样描写个别人的精神分裂,而更关注整个物质高度发展的社会里,人的灵魂的丧失。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里,父亲的守财奴本性,其实是因为小时候刚移民到美国就被迫去做童工,从小尝尽人间艰辛;《命运之影》中,二战后的大众喜欢百老汇和电影明星,爱听通俗的爵士乐,人们嫌尤金作品中的独白总是那么长,嫌他的古希腊式悲剧不够时髦,而尤金也痛恨那些被欲望吞噬的“美国梦”。


  大儿子小尤金看完父亲刚刚完成的自传体剧作后说,这是一部可以杀人的戏。小尤金绝望地感到,他的生活跟剧本里的人物如出一辙,尽管他没有一个吸毒的母亲,但是两代人都是在无尽的相互责备又彼此谅解的折磨里,艰难维持他们破碎的生活。


  小尤金和弟弟夏恩的兄弟情是戏中难得的一抹温情,当然这温情表达得特别克制,一来他们并不常见面,二来他们各自都心知肚明,自己的生活已经走到一个死胡同里。面对死亡,两人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小尤金大方谈论着死亡,他说他要在四十岁的时候自杀,好像在说要去某个餐馆吃饭。小尤金本来很有前途,但他却选择在百老汇混饭吃,他感到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活在父亲的阴影里,“不是每个人都有个获诺贝尔奖的父亲”,对他来说,这是荣耀,也是无处可逃的压力。小儿子夏恩要更内向紧张,他在二战当海军时染上了毒品,一直想要戒掉却难以坚持,后来他结婚,有了孩子,被赋予祖父尤金之名的孩子却夭折了。


  于是,他们的悲伤转化为一种无意识的死亡意愿——渴望得到最后的、绝对的安宁。尤金·奥尼尔的两个儿子后来均死于自杀,他们的生卒年份在舞台上只是几个简单的数字一晃而过,背后却是漫长而伤痛的一生。


  戏剧落幕时,儿子们都已离开,只剩下尤金和卡洛塔夫妇二人。卡洛塔因为长期帮丈夫整理手稿,眼睛已经不能见强光,他们就在黑暗里坐着。卡洛塔想要说点什么打破那难以忍受的寂静,她毫无逻辑地谈论着要不要再养一只狗,或者给自己的玩具猩猩做一件睡衣,又请求尤金夜里不要再走来走去影响她睡觉。而尤金始终坐在那儿,以沉默作答。这刺耳的孤独,就像《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深夜的雾号,发出鲸鱼哀怨的呻吟声,撕碎雾中的白日梦。走下去,必须走下去,黑夜漫漫,唯有死亡作故乡。


  (编辑:杨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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