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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确诊为乳腺癌,我松了一口气笑起来

2018-12-10 09:51:29来源:凤凰网读书     作者:

   
在生命的最后五个月,于娟剥离所有外在的追求和伪装,只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子,普通的女儿、妻子、母亲,书写着对人生的感悟。

  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一个拥有留洋经历和博士学位的复旦大学青年教师,在与晚期癌症抗争一年又四个月之后,离开人世。


  在病痛和治疗的摧残下,于娟坚持写字,记录下她的经历和感受,面对着日趋严重的病情,依然保持乐观,与亲友们谈天说笑。


  在她被确诊乳腺癌之后,一个男性亲戚只听闻她得了重病,发来短信说:“如果需要骨髓、肾脏器官什么的,我来捐!”


  丈夫念给她听,她哈哈大笑:“告诉他,我需要他捐乳房。”


  当然,在这生死关口,于娟不可能只是傻乐,她对人生有深刻的反思。和其他青年教师一样,她一直面临各层压力,包括体制内的职称升迁,和现实生活中的买房买车,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改变了她的想法:


  “在生死临界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任何的加班,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买房买车的需求,这些都是浮云,如果有时间,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买车的钱给父母亲买双鞋子,不要拼命去换什么大房子,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蜗居也温暖。”


  在生命的最后五个月,于娟剥离所有外在的追求和伪装,只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子,普通的女儿、妻子、母亲,书写着对人生的感悟。


  尼采说,凡是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更强。疾病没有真正打倒她这个人,而是让她的生命更富有人性的闪光。她给孩子、丈夫、父母、朋友以及关注她的世人留下一份独特的礼物:关于勇气、生命与爱的思考。


  以下选自于娟留下的《此生未完成:一个母亲、妻子、女儿的生命日记》


1.jpg
图源百度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分外坚强的人。


  2009年的最后一个星期,我被救护车抬进上海瑞金医院,放置在急救室。


  病理室主任看到我那浑身黑漆漆的全息CT后,问了一句话,病人现在用什么止痛?


  我的老公,那个可爱的光头男答,现在还没有用任何的止痛药物。


  那个四十多岁的主任,倒吸一口凉气,一字一句地说:“正常情况下,一般人到她这个地步,差不多痛都能痛死的。”


  他们进行这段对话的时候,我只是屏着气,咬着牙,死死忍着,没有死,也没有哭。


  在急救室待了三天两夜。医生不能确诊是骨癌、肺癌、白血病还是其他癌症。


  急救室应该就是地狱的隔壁,一扇随时开启的自动门夹杂着寒冬的冷风,随时有危重病人被送进来。


  我身边的邻居,虽然都躺在病床上,看看似乎都比我精神好很多,至少不是痛得身体纹丝不能动。然而,就是这些邻居,夜里两点大张旗鼓地送进来,躺在我身边不足两尺的地方,不等我有精神打个招呼,五点多就会被某些家属的哭声吵醒,看到一袭白单覆住一个人的轮廓。 不用提醒,我知道那个人匆匆忙走了。


  如此三天两夜,心惊胆战。我没有哭,表现得异常理智,我只是断断续续用身体里仅有的一点力气,录了数封遗书,安慰妈妈看穿世事生死。


  后来,一天两次骨髓穿刺。骨髓穿刺其实对我来说,并算不上疼痛,光头在旁边陪我,面壁而不忍再看,妈妈也已经濒临精神崩溃边缘。


  我的痛苦在于,当时破骨细胞已经在躯壳里密布,身体容不得一点触碰,碰了,真的就会晕死过去。那种痛不是因为骨髓穿刺,而是来源于癌细胞分分秒秒都在啃噬骨头。


  我还是没有哭,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痛得想不起来哭,那个时候,只能用尽全力顶着。 如果稍微分神,我就会痛得晕厥。我不想家人看到我的痛苦。


  当2010年元旦我被确诊为乳腺癌四期,也就是最晚期的时候,我长舒了一口气,没有哭,反而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因为这个结果是我预想的所有结果中最好的一个。


  既然已然是癌症,那么乳腺癌总是要强一点。


  至于晚期,我早已明了。全身一动不能动,不是扩散转移,又能是什么。发现太晚,癌细胞几乎扩散到了躯干所有重要的骨骼。我不能手术,只能化疗,地狱一样的化疗。初期不良反应很大,呕吐一直不停。


  当时我全身不能动,即便呕吐,也只能侧头,最多四十五度,枕边、被褥、衣裳、身上,全是呕吐物,有时候呕吐物会从鼻腔里喷涌而出,一天几十次。


  其实,吐就吐了,最可怕的是,吐会带动胸腔震动,而我的脊椎和肋骨稍一震动,便有可能痛得晕厥过去,别人形容痛说刺骨的痛,我想我真的明白了这句中文的精髓。一日几十次呕吐,我几十次地痛到晕厥。


  别人化疗时那种五脏六腑的难受我也有,只是,已经不值得一提。 那个时候,我还是没有哭。因为我想,坚持下去,我就能活下去。 此后六次化疗结束,我回家了。


  儿子土豆刚十九个月,他开心地围着我转来转去。


  奶奶说,土豆唱支歌给妈妈听吧。 土豆趴在我膝盖上,张嘴居然奶声奶气唱道:“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话音未落,我泪先流。也许,就是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我的孩子,就变成了草。


  土豆的圣诞节


  我家租的房子附近有个元祖蛋糕店,外公反映说土豆(儿子的小名)每次经过,都趴在玻璃上看玻璃窗里的圣诞树、圣诞彩球和姜饼屋。土豆眼神里有点想,但却乖乖看着,并不讨。


  外公回想说:“那个眼神让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有时候孩子听话,你却反而会心酸。” 外公告诉土豆,如果宝宝听话,圣诞节的时候,圣诞老人会送土豆一些彩球还有一个大大的姜饼屋。


  光头承诺出差尽量早点赶回来去元祖店买姜饼屋,可是,彩球哪里能买到?我一年多除了医院哪里都没有去过,压根一点概念都没有。光头已经被自己那摊事和我累得瘦成了电线杆,外公除了菜场和复旦,上海啥地方都不认识。我倒是去淘宝上看了看,除却店家都是做批发之外,还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压根没有支付宝。


  于是,跑去复旦的BBS上问了句:谁有装饰圣诞树剩下的彩球?


  然后,圣诞节上午刚起床,门铃响了,朋友DODO扛着棵圣诞树,圣诞阿姨来敲门了。带来一棵圣诞树,一个圣诞老人还有好多玩具。土豆开始狂激动,兴奋得语无伦次,跺脚摇头“呜呜呜”大叫。后来发现吹管(随着吹气纸筒会一伸一缩的小玩具),一发不可收拾,口水恰如黄河长江顺着下巴流到前襟,全身的小肌肉都在使劲中哆嗦。


  DODO刚走,又有人敲门,一对不认识的夫妻报了我的名字,后来才知道是MIDI夫妻,也来做土豆的圣诞叔叔和圣诞阿姨,带来一棵大圣诞树,一堆玩具,一个大红包。土豆还没有从玩 DODO 的吹管的兴奋里自拔出来,让他叫叔叔阿姨,小伙子居然说:“等一会儿,还没有好”,可见热度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好在最终赶在 MIDI 夫妇出门前嘟囔:“刚才没有说谢谢是不对的,谢谢叔叔阿姨,再见!”MIDI夫妇估计还没有走到楼下,小土豆就开始狂叫:“这么多礼物啊,这下可发财了!”


  我笑问他:“叔叔阿姨送你那么多圣诞礼物,你以后要怎么谢谢人家啊?”


  土豆拿着个彩球说:“那我就生个蛋给他们吧!”后面补充,“生个五花蛋,宝宝还没有学会生亮蛋”,亮蛋是土豆给圣诞彩球起的名字。


  第三次让土豆打了鸡血的兴奋的是 FRIENDY 的彩球快递。小家伙居然要求我把球一个个串起来,自己挂在脖子上,沙僧一样,得意洋洋地不许别人帮他摘下来。婆婆打电话对公公感慨:“世上好人真多啊。”


  看着孩子开心,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而今天的幸福,却远远大于这些。无论是季节的寒冬还是人生的寒冬,有种叫做大爱的暖流,在圣诞彩灯的萤光里慢慢涌动。


  谁是我的下一任


  我和光头会开一些土豆不宜的玩笑。岁初,我在床上拆土豆的压岁红包。光头在房间的另外一张陪护床上铺床被。


  我这等病重,和光头也只是徒有夫妻名分,没有夫妻之实了。这对我倒是没有什么,我倒是真的怜惜三十七岁正值盛年的光头,总觉得不尽义务很对不起伊。


  我于是推心置腹地说:“这一年辛苦你了,要不然我每个月给你一千块钱做特殊活动经费, 你去释放下多余的精力?”


  光头看看我,哈哈大笑,这是我本月第二次谈及此事。他说:“你以为家里钱多啊?”


  我说:“你看,儿子的压岁钱挺多的,哈哈,这都是外快呀。”


  光头说:“让他长大知道小时候的压岁钱成了老子的嫖资,老子一辈子就毁了。”


  我举手信誓旦旦保守秘密。


  光头轻蔑地说:“切,我要是真顶不住了,根本不用钱去解决,肯定有免费的,说不定还能赚点回来。”


  我连声叫好,“是啊,咱家缺钱,你能赚钱最好啦!”


  光头皱皱眉头,非常认真地想了一会,说:“不行,我突破不了这个心理障碍,平时出去用公厕都觉得不卫生。”


  突然,光头的光头一晃,抬头笑眯眯严肃地说:“对啊,我去捐精子吧!像我这样的优秀人才,捐献精子肯定是为人类造福,而且听说一次很多钱的!”


  我连声叫好,突然我意识到什么赶紧叫停,不许他去。他说:“为啥啊,挺好的啊,真的,听说那里还实时监测我的精子质量,相当于体检了呀。”


  我说:“万一,你捐出去的精子,别人受精生了个女儿,多年以后,土豆和同父异母的妹妹见面了,一见钟情结婚了怎么办?而且我们防不胜防,总不能土豆谈一个朋友,我们就抓人家去亲子鉴定吧?你捐精一次虽然有收入,但是通货膨胀,货币贬值之后,二十多年以后的亲子鉴定啥价钱啊?”


  光头低头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对土豆说,只能要纯种国外的女孩子?任何中国女生都有可能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于是开始和光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如果我有一天翘了,你会找谁呢?或者你现在比较心仪的女子是谁呢?


  光头哼哧半天,瞪着小眼睛,小心翼翼地说:范冰冰?


  我那个哭笑不得:亲爱的,不是兄弟无能,你这个目标太不靠谱,虽然俺是资深红娘,但的确没这个本事帮你勾搭上范冰冰。


  光头嘿嘿一笑,突然转念:“算了,不要不要,我以前觉得范冰冰蛮好看,现在觉得不是那么好看,到后面肯定会发展成看不下去的,我喜欢女明星就三分钟热度。”


  于是,我们抛弃了范冰冰,继续想我们认识或者熟知的人里面光头到底喜欢谁。


  光头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在旁边提名,我们认识的女人都说光了,他没有找到。


  突然,光头灵光一闪,“我喜欢彭老师这样的人。”


  我愣了,彭老师是我的院长加博导,几近花甲身材健硕的中年男性。完了,这孩子一年多阴阳不调,有同性恋倾向?


  “你是不是说陆老师?”我笑起来,陆老师是彭老师的爱人,我所认识的人群里最让我折服和崇拜的女子,一个经营着完美人生的睿智美女。


  “我不太接触陆老师,我说的是彭老师,宽容、随和、有爱心、仁义、聪明而且能力很强。” 光头撸撸光头,很遗憾地说:“可惜他是男的。”


  说话间,我的夜间补品蒸好了,光头帮我去端汤。我以为这场有意无意的随口聊天结束了。 没想到,光头过了好一会闷闷地说:“唉,我想来想去,女版的彭老师还不行,如果再好看一点就好了,彭老师如果是个女人,保持他的长相,皮肤还那么黑,也挺别扭的,我想来想去有点接受不了……”


  走钢丝的孩子


  其实,在抗癌大军里,我只是一个非常非常渺小、非常非常年轻的小兵,不敢妄言什么所谓的经验,更多时候,我用很多次的病危在证伪,证明什么是错的,但是我仍然不能确信,或者很少的东西让我肯定是对的。对于疾病康复有帮助的东西,我非常乐意分享,所以会有我的生命日记。有段时间我甚至一直在自嘲是黑暗里于五百米高空走钢丝的孩子,更可怕的是, 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方向,然而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没有人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


  我不想任何一个人像我那样手提着脑袋摸黑探索。 有时,人会让自己大吃一惊,比如,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如此面对癌症。


  也许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当我知道身患癌症的时候,已然晚期,癌细胞扩展到全身躯干骨。以前读武侠小说,看断肠蚀骨腐心之类的词句并不陌生,但未必真的解意。这一遭癌症晚期骨转移的经历,使我突然明白,蚀骨是骨转移,断肠与腐心是化疗体验。


  回望过往时光,几经濒死病危,数次徘徊鬼门。其实作为人,并不是死过一次就不怕死了, 而是越死越怕死。所谓更怕死,无非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越重而已。在此之前我是个有知识没文化的俗人,除了学校的哲学课本,就只在初中读过几本德国哲学的简史的简明本。从来没有考虑过生死,更不要说从哲学上去看待生死。


  病中的折腾,差点把我折腾成研究有关人生生死的哲学家。我对一个朋友说,别看你在交大教哲学,你现在未必有我现在思考的哲学问题多。如果说癌症对人有正面作用,此算其一,因为癌症晚期里你很容易活明白。


  虽然,可能有点晚。


  此前我是个极度开朗好交友的人,这可能和性格有关。以前总是觉得能见面、谈得来就是场缘分,就是朋友,于是我朋友无数,三教九流各种各样。朋友多自然是好事,但朋友太多也会导致形体羸累,心力乏苦。


  许是太年轻,许是愚钝,我总不知道在茫茫人海中甚至在我所结识的所谓朋友中如何去筛选真正的朋友。有一天突如其来的癌症席卷了我的全部,扬尘散土,洗沙留金。我只需静静躺着,闭眼养神,便可以分辨哪些是真正的朋友,哪些是所谓的朋友。这对我来说,是件大幸事。因为,我是为了朋友可以付出很多很多的人。


  癌症是我人生的分水岭。别人看来我人生尽毁。也许人生如月,越是圆盈便越是要亏缺。在旁观者看,我是倒霉的。


  若论家庭,结婚八年,刚添爱子,昵唤阿尔法。儿子牙牙学语,本来计划申请哈佛的访问学者,再去生个女儿,名字叫贝塔。结果贝塔不见,阿尔法也险些成了没娘的孩子。回望自己的老父老母,他们的独生女儿终于事业起步、家庭圆满,本以为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不想等来的却是当头敲晕了的一棒,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虞。若论事业,好不容易本科、硕士、博士、出国,过五关斩六将,工作一年,申请项目无论国际、国家、省、市全部揽入,才有了些风生水起的迹象。犹如鹤之羽翼始丰,刚展翅便被命运掐着脖子按在尘地里。命是否保全是悬念,但是至少,这辈子要生活在鸡的脚下。


  其实,我很奇怪为什么反而癌症以来,除却病痛,自己居然如此容易快乐。倒霉与否从来没有想过。我并没有太多人生尽毁的失落。因为,只有活着有性命,才能奢谈人生。而我更多地在专心挣扎努力活着,目标如此明确和单一,自然不会太多去想生命的外延。


  三十岁之前的努力更多是因为自己有着太多的欲望和执著,从没有“只要活着就好”的简单。我不是高僧,若不是这病患,自然放不下尘世。这场癌症却让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如此一来,索性简单了,索性真的很容易快乐。若天有定数,我过好我的每一天就是。若天不绝我,那 么癌症却真是个警钟:我何苦像之前的三十年那样辛勤地做蚍蜉。


  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


  内容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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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此生未完成
作者: 于娟
出版社: 湖南科技出版社
副标题: 一个母亲、妻子、女儿的生命日记


  (编辑:王怡婷)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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